第二章 这个星期三的下午2 时,小云挟裹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再次走进我的家。天已经 寒冷下来,但她照旧脱掉外衣,穿着那件洗旧了的马海毛内衣开始做活。我说: “你不能这样,着了凉会感冒的。” 她说:“不会的。农村人,冷也好,热也好,都惯了。”她的身影还是那样敏 捷,身上透着一种泥土与花草的芳香味儿。 一个星期来,看书的时候我总是走神,写作的时候也集中不了思想,现在被她 这一句话给点破了。是她的到来,让我想起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想起在农村的年 月。我心里有一种道不白的情愫在涌动。我说:“我也是从农村来。”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真的?” “真的。那阵在集体的时候,我还做过生产大队长呢。” 她的眼里明显流露出了许多的困惑。我说:“20多年前,我就进城了。我是靠 写作走进城里来的。” 她指着书架上的书问我:“这里面有你写的书么?” 我问她:“你上过学没有?” “小学没毕业就失学了。”她顿了顿,“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其实特别的好,家 里穷,盘送不起。” 我再不能把这个话题说下去,那样会勾起她的伤心处。也许,就因为自己的遭 遇,才下决心要儿子重走她没有走完的路。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敬佩:“我读书那 阵只知道作家了不得,没有想到,我居然还能见到作家。谁想得到呢,你过去也是 农民啊。” 我说:“你要喜欢看书,我就送你一本我写的书。”我这是说的一句玩笑,怎 么说,我也不会把自己写的书送给一个来家里做活的清洁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发现她的眼里有一种光亮在闪动。我连忙把话题引开,问她:“这些天你都做了 些什么人家?” “我不知道。” 我有些奇怪,“做了些什么人家你怎么不知道?” “我只管做活,不问老板是做什么的。城里人,应该都是有钱的老板啊。” 我说:“我没有钱。” 她说:“我没有问你有没有钱。” 我说:“你做活的那些人家对你好么?” “人们都说城里人欺负农村人,我却没有感觉出来,他们从来不欠我的工钱。 好些人家,家里没有人,把钥匙放在传达室,我在传达室拿了钥匙,自己开门做活, 做了活又把钥匙放在传达室。”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自信和得意,“他们要不这样 信任我,我一个月就做不了几个钱了。” 这时,我发现她的两只手背有些发肿,左手的一个手指还包着胶布。问她, “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皮肤不好,每到冬天,就长冻疮。” 我说:“那就烧点热水抹桌子凳子。” “不用的。” 她的两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清洗抹布,我分明发现她的眉头皱了皱,做一种痛苦 状。我走过去把热水器打开,说:“快来接热水,那样你的手会冻坏的。” 她过来把热水器重又关上,“这样要烧多少热水啊。煤气也是要钱买的。在家 时,冬天两只手烂成红萝卜了,同样还要上山做活呢。现在多好,在家里做活,太 阳晒不着,雨淋不着。” 我不好再给她开热水器,我知道开了她也会关掉的。我说:“你男人平时在什 么地方拖板车?” “没有一定的地方,老板叫拖哪里,他就拖哪里。” “你们有多久没有回老家了?” “来了就没回去过。” “想孩子么?” “想。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在城里给儿子挣钱呢。没有钱,儿子就不能读 书,不读书,就不能做城里人了。”她说,“我想儿,我娘也想我呢,前天,我们 村里一个人对我说,我娘担心我,居然把家里一只老母鸡卖掉了,用卖鸡的钱找一 个算命瞎子给我许愿。保佑我在城里平平安安。” 我叹了一口气,由衷地说:“我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在城里挣钱,盘送你儿子上 大学,日后做一个城里人。” 她说:“老板,我这是第二次给你们家做活了,怎么不见老板娘呢?” 我说:“她给我们大儿子带孩子去了,已经去一年多了。” “老板娘要是回来了,还要我做活么?” 我说:“你做得这样好,当然还是要你做的。” 她对我感激地笑了笑,说:“我会做得更好的。” 我说:“再过些日子我就退休了。” 她又着急了:“退休之后住在哪里?” “还住在这里,我小儿子就在这个城市工作,每个星期天要带着他爱人来家里 吃饭,他们不让我住他哥哥那里去。” 她脸上的那种焦虑终于化去。这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说,“老板你的脸怎 么有些发红。” 我说:“中午别人请我吃饭,喝了一点酒,现在直想睡觉呢。” 她的脸一下变得绯红,带几分羞涩地勾下头,说:“你千万别去睡觉啊,老板 娘不在家,别人会怎么说。” 我笑说:“别人怎么知道我在睡觉呢?” 她说:“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好意思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家里。”一阵, 她说,“老板,我真的很想听你说话,你说话有水平,又没有架子。” 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真的会去睡觉,笑道:“光是我说,你自己却不说。” “我不会说,担心说错了。” “说错了也没有关系的。我想听你说说农村的事情。” 她说:“农村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剩下来的 全是老人和孩子。” “老人和孩子也肯定有故事。” 她说:“我们村里有一个老人,喝农药之后自己爬进棺材里面死的。” 我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呢?” “一个人在家寂寞啊。”过后她说,“老人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儿子和儿媳都 在外面打工,把一个两岁的小孩丢在家里让老人带。老人一泡屎一泡尿把孙子带大, 去年孙子被儿子接进城上学去了。老人每天早早地起床,坐在禾场前对着村口的小 路张望。后来他生了病。却不愿意给儿子打电话,说儿子在外面打工不容易。自己 在乡医院弄了点药。过后的几天,村里人没有看见他出门,也没有看见他的屋脊上 升起炊烟。几个老伙伴担心他是不是病得很严重,起不来了。到他家里一看,他已 经死几天了,直直地躺在棺材里面。堂前还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饭菜,桌子 下面摆着一瓶农药。” 我听得毛骨悚然,说:“这怎么可能呢?” 她说:“在农村,你们城里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多得很呢。” 小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些发湿,声音有些哽咽,相信她说的可能不假。我的 眼前出现一幅宁静而凄凉的景象,苍茫的山村,寥落的炊烟,垂暮的老人,为了孩 子,他们就那样忍受着痛苦,把寂寞和绵长的希望糅合在一起,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我说:“你还是要经常回去看看你家的老人。” 她没有作声,过后就把眉头皱了起来,“老板,你们单位还有人要做清洁卫生 么,给我介绍一个,我每次少要你5 块钱。” 看得出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这个话的。我说:“我给你问问。即便给你找到 了客户,我也不会少给你钱。” “你帮了我的忙,我当然要感谢你。” 我说:“你不要说这个话,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 她说:“多一个人帮忙就多一分希望。” 我从柜子里找了几件我和我爱人早就不穿了的旧衣服,对她说:“这里有几件 衣服,你带回去,天气这么冷,得多穿点衣服才行。” 她看了看,说:“这么好的衣服,我那20块工钱抵不了。我不要。” “谁说要你的工钱抵这些衣服。我是送你的。” “我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她坚持不愿把旧衣服带走,我有些气恼,说:“你带出去扔垃圾 桶里吧。” 她说:“这么好的衣服就扔掉了?” 我说:“平时,一年总要给贫困农村捐几次衣服,这两年却不捐了,旧衣服没 地方放了。” 她把旧衣服连同垃圾一块提了出去。只是,她并没有把旧衣服往楼前路口的垃 圾桶丢,只把那一袋垃圾丢进垃圾桶之后,提着那些旧衣服走了。我在心里骂了一 句,才进城几天,也学着虚伪了。后来一想,她有她的想法,我要她把旧衣服丢掉, 她再从垃圾桶拾走,那些旧衣服就不是我送她的了。她是担心欠了我的人情,还不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