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脑袋一探出墙角,我简直目瞪口呆。那姑娘实在是俊。俊在哪儿也说不上来, 我当时根本没细看。没功夫,也不好意思。开了学就要上初二,还盯着人家姑娘看, 算个什么事? 老表,快呀!表兄在后面压着嗓子吆喝。还有老黑,也伸着舌头嘿嘿出气,催 命鬼似的。我下意识地闭闭眼,缩回脑袋,冲姑娘的方向发出指令。 老黑,上! 管她俊不俊呢。谁叫她是望银的表姨。 老黑狂吠着冲过墙角。那边随即传来一阵惊叫。我心里一紧。探头一看,姑娘 已经从地上摸起一根棍。老黑一边叫一边后退。我心里一阵轻松,但很快又上来一 股邪劲。混账东西,一见漂亮姑娘就没了斗志,还能中个什么用? 我踢了老黑屁股一脚。硬压着嗓门说上,上啊!老黑又打起精神,叫着朝前冲。 可那叫声让人哭笑不得,跟气球被狠狠扎了一针似的。 老黑再度败下阵来。姑娘的脚步,也跟着匆匆朝我心头踩。谁家的狗?再不看 住,小心我剁了吃肉!我的眼睛询问表兄,他的嘴巴作了回答。快跑吧,她不怕狗! 屁松屁松地回到家,钻进厨屋舀瓢凉水刚要朝肚子里灌,却见舅母正在拾掇饭。 看架势是要来客。我嘴巴里一下子湿润了许多。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来客。 又神哪儿去了?还不快来择菜!舅母皱着眉,扫了我们俩一眼。我咕嘟咕嘟猛 灌几口,就撂下瓢蹲到表妹跟前,和她一起剥蒜瓣。 舅母叫表兄洗把脸,去喊叶大妮吃饭。叶大妮是谁?就是望银的表姨。天老爷, 这可怎么办?看看表兄,脸上也写满了紧张。 啊,就今天?不年不月,非亲非故,请她吃的什么饭? 你管这么多呢?叫你喊你就喊! 我不去!要喊你去喊。我又不认得她,怎么喊? 怎么不认得?就算不认得,望银家你总认得吧?快去!舅母飞快地擀着面条, 头都顾不上抬。 表兄到底还是没去。饭也没吃,跑了。后来我偷空给他送了两个凉馍。大舅说 要不我去喊?舅母说你喊是你的意思,他喊是他的意思,能一样?看你养的什么儿! 客没请成。表兄不敢回家,我也带着语文课本,溜到了池塘边。是初二的语文 课本,从别处借的。我下学期才能学到。但这没关系,我就是喜欢看,喜欢读。尤 其是后面的古诗。反正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可看。 知了生就一张婆婆嘴,在柳树上不住气地吵闹。风从池塘上吹来,带着荷叶那 种微微发苦发涩的清香,热乎乎的。背了一气,脑子慢慢被字句搅成刚出锅的糨糊, 于是脱掉衣服背对着水,直直地摔了进去。脊背拍在晒热了的水面上,有点疼。我 一动不动,就那样沉入水底。 下面的水凉快。睁开眼睛,面前除了稀疏的藕根就是水草。偶尔有两只鱼虾游 过,但你永远别想抓住。阳光透过水面照进来,一切都虚花花的,很有意思。一口 气用完,我四肢同时向下用力,呼啦一声扎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经过太阳的 蒸烤,荷叶苦涩的清香味越发浓重,有点辣。 藕根上有刺。我小心地穿行于其中,尽量躲着。泡了一气,泡得没意思了,再 爬上去继续背诗。指头在腿上随意一划,便留下一道白印。这是罪证,得小心点, 否则耳朵可能会遭殃。 秀才,一个人在这里用功呢?叫我看看,书上都有什么。叶大妮如同神兵天降, 吓了我一跳。她笑吟吟地伸出手,丝毫看不出恶意。那种笑容磁场一般,将我手中 的旧课本磁化,然后吸了过去。 七什么?念我听听。叶大妮的手停在杜牧的《七夕》上。 这有何难,我张口即来,一字不差。“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 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说心里话,我一直希望有人来跟我谈谈诗词文 章科学道理,讨论,探询,甚至像老师那样提问,或者干脆就是考试,都行。但是, 没有,总是没有。整个村里,就找不到一个学问人。 怪好听的。说的都是啥意思?她又把书递还给我。 意思?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有什么涵义,却说不清楚。我顿了一顿,说也没 什么意思,就是看天上的牛郎织女。说到最后,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当时我并不知 道,那一刻自己的灵魂已经脱壳,融入了遥远的未知世界。 哦?诗文里还有牛郎织女?叶大妮眼睛一亮,然后又迅速熄灭。如同那天晚上, 天空闪过的流星。 当然,诗文里什么都有。我越发神采飞扬。 不错,你学得不错。这样很好,千万别学望银。还有,上午那样的事,也尽量 少干。 我脸上一阵发烧,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灵魂仿佛天上的风筝被粗暴 地拽回地面,又坠入了昔日的躯壳之中。那是个典型的硬着陆过程,有点疼。其实 有我什么事?都是表兄的主意。老黑听我的,我听表兄的,就这么简单。当然,我 不能告诉她。 叶大妮飘然而去。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又闻到了某种熟悉而亲切的气味。很 像荷叶苦涩的清香,但又不是。也许,那就是所谓的薄荷?我无法确定。唯一能确 定的是,那时我才发觉,她一过来,周围凉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