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姐给了我一个前所未有的暑假。充实而且愉快。那个夏天她一直在那里,偶 尔到望银家住两天,主要跟我们在一起。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有什么饭吃什么饭。 舅母弄点好吃的,她给这个夹那个让,就是自己不吃。她喜欢我们全家人,我们全 家人也都喜欢她。哦不,除了表兄之外。 说真的,我经常会产生那样的错觉,大姐不是大姐,而是年画上的仙女。我真 希望那就是事实。我无法理解,表兄为什么老对她爱搭不理。问他原因,他说不是 平辈。我说什么平辈不平辈,你跟望银虽然同宗同辈,但早已出了五服;她跟望银 呢,又是远房表亲。再者说了,不是各亲各论么?表兄说得了得了,别再提你的什 么燕青卢俊义。她比我大,你懂不懂?我说这有什么,就因为她比你大,所以咱们 才该叫大姐呀。表兄闻听,用那种无奈的眼光看着我,说不跟你说了。磨破嘴皮你 也不懂。哎,孩子就是孩子!那种眼光我非常熟悉。课堂上望银答不出问题时,老 师就那么看他。这让我很不服气。我可不是望银,朽木不可雕。表兄虽然大我好几 岁,但别说《封神演义》,就是《水浒传》里的好汉外号,他都分不清,怎么能说 我不懂?他知不知道,我能背多少首诗?书上不是也说过么,有志不在年高! 随他去,反正我有大姐。他不喜欢,我们喜欢。姐肯定比表姨亲,这道理傻子 都懂得。 二○九每周五晚上放电影,周围的村民都可以去看。二○九是个微波站,没有 人知道什么叫微波,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 们可以跟大姐一块去看电影。 舅母叫表兄跟大姐去看电影,我和表妹在家写作业。真是鬼话,晚上她能舍得 我们点灯熬油?我不敢反对,也不用反对。因为他们三个都反对。表妹一定要去, 大姐让大家一起去,表兄说估计又是老片子,他懒得去。 他不去正好。我们三个——不,也是四个,还有老黑——又不是去不了。熊样。 但是舅母不让。说那么远的山路,真叫你去看电影的?你得跟着长个胆!大舅也朝 外撵他。表兄像上刑场那样出了门,便跟后面有鬼追赶似的一溜小跑,根本不过问 我们。要搁以前,我肯定跟他一起,但现在他再那个样子,谁还把他当盘菜?我和 表妹一左一右拱卫着大姐,老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没个安 静时候。自打那年我们俩一起离开家来投奔大舅,它就愿意跟我,撵都撵不走。 真是羡慕表妹,她一直拉着大姐的手,藤缠树一般。我可不行,我是中学生, 不是孩子。但是很快,我也有了那样的机会。来到二○九的水泥台阶前,朝上爬坡 时,因为台阶不够宽——其实怨不得台阶,因为人家原本就没想设计成三车道—— 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大姐飞快地伸手一拉,我才没掉下去。 月光薄雾一般笼罩着下界,脚下是平整方正的水泥台阶,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此 时我内心的那些愉悦。防蛇带的木棍敲打着两边的铁护栏,声音在月光的五线谱上 跳着欢快的舞蹈。我清楚地记得,大姐的手是有味的,类似薄荷;也是有色的,月 光一般,或者如同月光下的水泥台阶。我心里一阵颤栗,如同那天独自一人淘神, 偶然摸到了广播线的感觉。 电影很好看,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突然之间天光放亮,人群发出蜂巢一般 的嗡嗡声。灯光太强,我只得眯起眼睛。但眯得再紧,也找不到表兄的踪影。 我们只有自己走。还好,一路上都有人。已是夜深时分,大家都没了先前的劲 头,包括老黑。表妹不住地打哈欠,大姐的话也少了许多。 二弟,你老表说没说媳妇?大姐问到第二遍时,我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表兄,不 由得扑哧一笑。他才多大,拿舅母说我的话说,也是屁大一点的孩子,说什么媳妇? 大姐肯定也觉得好笑,月光搅拌着她的表情,我也混淆了印象。反正她不是笑了就 是红脸了。接着说真的?我说那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大姐伸手摸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要避开,但动作还没做到一半,脑袋就像单摆那样自动复位。他绝对没 说媳妇!也没有女朋友。村里的女孩儿都不喜欢他。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自 己也有点不喜欢他。确切地说,是他不讨人喜欢。这么黑的天,这么远的路,他撇 下我们自己溜掉,算怎么回事? 大姐抬头看看月亮叹口气,说你那天背的牛郎织女的诗文呢?都是怎么说的? 我熟练地又背了一遍。大姐仿佛要寻找牛郎织女那样仰着脖子,说今天就是七月七。 我说什么七月七?七·七事变?大姐笑笑,说什么七·七事变?就是你背的诗文。 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可我怎么看不到牛郎织女的影子呢? 大姐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一阵秋风吹过,我浑身立即泛起凉意。抬眼看 看,月亮好像是谁用圆规比着画出来的,吊在半空中,给地面均匀地涂抹了一层薄 霜。周围万籁俱寂,偶尔有一声狗叫夹杂进我们的脚步当中,也是敷衍塞责的样子, 就连老黑后来都不肯再停止脚步竖起耳朵。我说大姐,天上真有牛郎织女吗?大姐 没有立即回答,想想后说,谁知道呢。八成是有。我说那他们多孤单呀。没有爸爸 妈妈,也没有兄弟姐妹。其实那一刻我想的是表兄。不过去了他一个人,我便感觉 周围空了许多。牛郎织女可怎么办呢? 大姐老半天没有回答。等待的空当里,我感觉月光一点一点地渗透过皮肤,钢 笔水洇湿作业本那样,湿透了我的心。我想,也许自己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