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不比头两年,在河里摸鳖可不容易。想想也是,你摸我摸他也摸,大家都 摸,河里还能剩下多少?可再少我们也得摸。我们得给大姐扯件新衣服。表兄终于 肯和大姐说话了。尽管没喊大姐,叫的是大妮,同时也不让大姐叫他大弟,只让她 称呼名字,我们还是很高兴。是的,大家都很高兴,连老黑都直摇尾巴。 水面上翻出几个气泡。表兄冲我做个手势,我们俩立即屏住呼吸。我第一个看 到了老鳖的踪影,躲在岩石旁边。我当然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下面的岩石都很光滑, 也许背面还有一个王八洞。它要是一缩进去,谁也掏不出来。 表兄慢慢举起笊篱朝下罩。那动作很慢很慢,我想他的胳膊肯定酸了,因为我 的眼睛都酸了。突然,他猛地一使劲,笊篱迅速沉入水中。成功了。剩下的问题只 是那句简单的成语,瓮中捉鳖。 我们用火钳把鳖使劲夹住。上了岸,随手朝地上一撂,它立即四处乱爬。但是 无论爬到哪里,前面总有我们的笊篱或者火钳。它这才接受现实,做了缩头乌龟。 我们俩蹲在跟前,意犹未尽。表兄逗了几下,趁它伸头咬火钳的机会,一把掐 住它的脖子,玩弄几下,随手扔进口袋。 舅母叫我们俩明天先拿到街上卖掉,改天再领大姐上信阳,给她扯件衣服。我 一听要领大姐去信阳,顿时来了精神。你不知道信阳有多高级。这样的好事,怎么 能落下?但是舅母不让。 我们俩围着老鳖磨牙。我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去。我得亲手把衣服递给大姐。 表兄说我也不管,只要你舅母同意。我说是我先看见的,卖的钱应该归我!表兄说 太赖了吧。你知道老鳖翻什么花?再说还是我逮住的。我说谁让你不叫我动手的? 还有,我要是动弹一下咳嗽一声,你能逮住?表兄看着我,半天没吭气,最后说你 怎么回事,变得这么不讲理? 扭头一看,老鳖的绿豆眼也正盯着我,满眼嘲笑。我的火腾地一下着了。趁他 们不注意,悄悄提起老鳖来到稻田里,把口袋朝下一倒转身就要走。 不叫我去,你们也别想去! 我迈开步子准备朝前走。耳朵里满是老鳖的脚步声。管他呢,就当没抓着。可 是一抬头,不远处大片的荷叶簇拥着荷花忽然直直地射入眼帘。这种大别山里随处 可见的景致,仿佛头一次进入视野,让我顿悟。我立即转过身来。但老鳖已经隐入 半人高的稻谷丛中。我低着头,一行行地寻找。粗糙的稻谷与锋利的稻叶从身上尖 锐地划过,生疼。幸亏水已经放干,下面又是实底。我跑过半个稻田,这才踩住老 鳖。它挣扎几下没挣脱,又作了缩头乌龟。我蹲下去,用手捏住它脑袋的出口位置, 重新捉拿归案。 第二天村街逢集,我屁松屁松地跟着表兄朝下走。他叫我提口袋,我才不呢。 讲好价钱称好斤两,买鳖的叫我们算账。表兄立即把脸转向我。我不是秀才嘛。两 位数对三位数的乘法运算要是算不出来,那书岂不是白读了?可算到最后,我心里 一动,故意少进了一个十位。 就这点钱,看你还能扯什么衣服。 我报出价钱,表兄又重复了一遍。买鳖的笑笑,随即付钱成交。表兄一把接过 钱就塞进裤兜,起身要走。他可真是个棒槌。 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我心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说不说呢?再不说那人一 走,可就晚了。等下定决心,我们俩已经走出一里多地,村街都隐到树林背后了。 表兄说你怎么算的账?一下子就少了十块!他不说我还心存愧疚,他一说,我 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你呢,你怎么不算算?你是表兄,不是表弟!表兄剜了我一 眼,跺跺脚不再说话,转身就朝回跑。还好,那人没走。表兄说不对,刚才钱算错 了。那人笑笑,说没关系,咱们再算。反正有账算不折! 信阳远着呢。表兄和大姐得搭拉石头的拖拉机颠簸半天。我哀求地看着大姐。 我知道,她一开口舅母肯定会给面子。她是客么。可是,没有。她笑吟吟地说二弟, 你在家复习写作业,回头我再带你去! 写什么作业,作业早就写完了,甚至连不该背的课文,我都背得烂熟。可是我 又能说什么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带着他们俩,消失在山峦背后。 老黑在旁边嘿嘿喘气。它刚刚去送了他们一程。老黑,你有爸爸妈妈吗?你妈 妈在哪里?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老家?我蹲下去摸着老黑的头,盯着它的眼睛。可这 家伙竟然拒不作答,只是无声地回看着我。我看见,它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如剥 了一点皮的葡萄。葡萄酸倒了我的牙,汁水漫过了我的眼眶。我使劲眨眨眼,也挤 出几颗葡萄,小的。再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如同清晨的山岚。就在那薄雾之 中,我突然看到了张张青翠的荷叶。水珠子溅到上面,分解成几颗珍珠,来回滚动。 它们滚来滚去,滚出了鲜艳的荷花。一朵,然后又一朵。那种带着苦涩的清香,随 即将我包围。 我擦干眼泪,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副旧扑克,每张扑克正面都印着一首 古诗。我随意翻检出一张,然后开始默读。书上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 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不知道书里有没有这些东西,但我知道,书中有平整方 正的水泥台阶,无论晴雨,踩在上面都不会泥泞打滑。 无所谓,你们不和我玩,我也不和你们玩。我反正有课本诗文,你们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