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们至今仍然不能估量出三成叔当天躺在血泊里有没有想起若干年前母亲送他 出门前往部队参军时的情景。他就直硬硬地瘫倒在从自家村子前往白水村的路上, 走完这一段路可要花去三成叔一个钟左右的时间,除了两端的两个村子,路上挣是 杨树柳树,密密麻麻地挡住头顶的阳光。三成叔记得小时候路旁还都是跟他个子一 般高的小树,等到几十年后他瘫在半路上时,这些树就已经高大粗壮得抱都抱不过 来,没人敢爬上去了。三成叔连头都抬不起来,他的脸上都是血,脖子撕裂般剧痛, 他就让头靠在黄土地上,呆呆地望着上天般高的杨树枝叶在风中晃动。他转动不了 头,看不到自己身上除了满是黄土还有多少的血迹,他只能时时地咬紧牙。 即使大家后来急匆匆地赶来,人们仍然不能断定三成叔这时心里还在想着什么, 更无法知道他是否记起当年他参军时的情景。当时他刚从村夜校上了几天的课,别 看他平时小混混的样子,上夜校时除了村里几个女生就算他最专心了。第一晚见到 先生就请教他说,先生,我的名字怎么写? 你叫什么名字? 成忠。那时他不叫三成叔,叫成忠。 先生扶扶圆圆的眼镜框,成忠看到了一双深奥难懂的眼睛。先生说“万”字从 “一”字写起,你自然会写的。 成忠心想怪了我又不叫“万”,无来头要我从“一”字练起呢。 尽管如此,后来成忠终于用自己的手抖抖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他跑回家跟父母 说,我识字了,不用上夜校了。老爹老母一生只懂得番薯锄把和猪,见儿子拿木棍 在院子土地上横七竖八地画了一堆杂乱的线条后,都高兴地说我们熬苦来的娃儿有 出息,都会看书写字了。 老爹说好啦,不用去夜校了,家里也少负担了,就帮家里管田吧。 老母说是啊,就做点活儿。 成忠这时候却摇摇头说我要去当兵。 两个老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当、当兵?现在不用红军啦。 成忠学起夜校先生深沉的语气说,现在村里到处都贴着“参军光荣”的横幅, 还在村坪子上摆了个报名点,这不是什么众志成城精忠报国的时候吗? 成忠怀着他强烈的渴望和美好的梦想,收拾好几件粗布衣服,几天来激动得彻 夜难眠。要坐上村东路口停着的大卡车上县城报到的那天,老母把他送出了家门, 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按了按包裹,老眼闪闪地说,马骝总是要跑的,妈留不 住你,一个人要担心好自己。 成忠这时才发现老母双鬓已经斑白了,皱纹沟沟壑壑的跟番薯垄一样。他想安 慰一下老母,嗓子却好像不是他的,发不出声来。在他转身迈开步子走后,他听到 母亲在背后喊,好好干吧,将来拿个烈士回来…… 他这时才知道,母亲除了不懂得字外,也不晓得什么叫作烈士。 直到后来,他仍然未能实现母亲的梦想。村子里一晃几年没了成忠的消息,就 在这几年里村里老安有了第一辆自行车,他们不叫脚踏车,老安说哪里用动到脚呢, 车自己动的嘛。每天他都来来回回把村里人载到集上,又到集上载乡亲们回村,后 来集上附近每个人他都载,他成了远近闻名的运输大户。大家天天看到老安那辆锃 亮的自行车在眼前飞驰而过,都说老安这下可发家了,这样下去可会忘本啊。他们 这样叨啊念啊,完全忘记了成忠这个小伙子。说来也是,这村子发生的变化真大, 大水也已经淹了村庵庙好几次,原来的山路也变大了,大家哪还会记得那个奔赴前 线的小伙子呢。 一天傍晚,乡亲刚从田里回来,三三两两地在村东溪边洗脚擦锄把。突然有人 说,咦,不得了了了,老安回来了! 大伙说来就来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又不是来载你老婆。 不是我老婆,是老安自己的老婆! 大伙知道老安已经30了,却还没听说过他有老婆。按说他天天跑远路,条件好 着呢,很多女孩子看到他的车眼前就发亮,可是他正眼都不瞧一下。现存却载着老 婆回村子,那可真是天大的消息。大伙赶忙站起来,朝那条通往白水村的路上眺望。 果然看见老安骑着他那辆村里唯一的自行车回来了,后面车架上还坐着一个姑娘。 姑娘头上裹着的红艳艳的头巾,在风中一晃一晃地飞起来。 多年后三成叔望着头上在摇动的杨树枝叶,似乎想起了那一条红色的头巾。 大伙说,老安这家伙,从哪里拐来这姑娘,不要伤天害理哦……都哈哈地笑起 来,好像车上的姑娘不是老安的。而是他们自己的。 过了一阵,有人突然说,看看,老安不得了了,一定是成了资本家了,看他的 车怎么换了! 大伙也终于发现了,这辆自行车怎么跟原来那辆不一样了,蓝色的车身,更好 看更气派了。看来老安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发了,这跑运输的跑出个阔佬来啦,不 仅跑来了新车,还跑来了新娘。 三成叔这时还叫成忠,他骑着他精致结实的脚踏车从远远的省城跑到县城,再 从县城骑到黑山村回来了,他后面的车架上,坐着在省城结识并相爱的城里姑娘。 他回到村子,结婚生子后,人们仍然不知道这几年他到哪里的战场上去了,只是见 他左胳臂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一段长长的荣耀。他没有成为烈士,却带着这道 荣耀回来了。他从来没有说起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只是说,人生到处是战场啊, 我没带枪同样能把它干倒。 大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这小伙子怎么变得这么深沉难 懂,背后有一段神奇的故事照着他。 这个傍晚成忠骑着车驶进10年不见的村子,飞驰的脚踏车在土地路上掀起飞扬 的沙土,又在后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车轮的痕迹。他在车上听到前面村溪上有人对 着这边指指点点,叫喊着老安、姑娘什么的。他知道老安这个人,当年上夜校老安 就坐在他的后边,在他专心练字的时候老是要捣乱。难道他现存已经娶老婆生了个 姑娘了? 这时成忠又听到那伙人在说了,你说老安在黑山村排第一总成吧?怎么天天不 用下田专用那车来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