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清早果然下起了大雨。成忠起床后看看下不了地,什么都做不成了, 就坐在屋子里望着门外的雨发呆。舒梅忙着打扫房间。八岁的女儿在睡懒觉。他发 起愁来,想起自己前天刚跟村里人说今天是不会有雨的,自己知道老天什么时候打 哈欠。 人家问他,你怎么知道? 成忠忘了自己当时是不是醉了,只说:部队里对天气可是有研究的。在什么情 况下出操,在哪里出操,都是看天气的。 现在竟然下起雨来了。而且下了整整一天,全村到处都是湿漉漉滑溜溜的,不 好走了。 此后成忠喝酒,在酒杯里看到的不是母亲的眼睛,而是这场倾瓢的大雨了。酒 就是他的愁,以前愁母亲,现在愁这场大雨了。 这场大雨过后,成忠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门时见到大伙,大伙都没有以前那 么恭敬了,开口就叫起三成来。此后出生的孩子只知道三成叔而不知道成忠是谁了。 三成叔在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雨,他不明白自己想躲避这场雨却偏偏遇上, 并且在以后想忘记却偏偏时刻被记忆冲撞。他的脚踏车就是在这场雨里被淋湿,雨 停后,车轮上的斑斑锈迹就擦也擦不掉了。 人们看到,三成叔的腰也没有以前那么直了,却看到三成叔的女儿长得越来越 标致了。三成叔的女儿嫁到白水村后,也早就忘记了她八岁时的那场大雨。每次三 成叔到她家,她都觉得父亲的头发又脱了几根,皱纹也增加了,唯独对酒的嗜好一 点也没变,也还是一样的酒量,三杯,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女婿劝丈人少喝点, 三成叔总是笑呵呵地说,“万”字都是从“一”字开始的,你还不懂。女婿知道他 已经醉了。 女儿成家后,三成叔也种不成什么了,只是和舒梅安稳地过着日子。有一样不 变的事情是,每个月他都要到女儿家去一趟,也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想看看女儿而 已。当然,顺便呷几口酒。他回回都是自己走路过去,年轻时脚踏车踩多了,现在 他就用脚了。他年轻时的那辆蓝色的脚踏车早就锈坏了,搬都不能搬了。 其实每次三成叔走在前往白水村的路上,他都觉得自己正踩在那辆车上,他的 车轮在地上掀起一股沙土,留下深深的一道痕迹。他回头看了看,仿佛就看到年轻 时的舒梅正坐在自己的背后,那条鲜艳的头巾在燃烧。 三成叔最后一次去白水村的时候跟平常一样。穿了件干净体面的衣服,整齐地 梳梳头,也不用带其他东西,就跨出家门。舒梅习惯性地说,不要喝多了。 事实上,三成叔还没喝到女儿的酒就出事了。 三成叔路走得多了,他走得慢,就边走边数数,计算自己从家门跨出到女儿家 门槛的步子数。后来才发现总是数不对,在他算过的结果里没有两个是相同的。他 就提醒自己下次算准一点,但后来还是没有相同的步数。更令他头疼的是,自己每 走一次,数出来的步子总是比前一次多一两步。 他想,地丽天天在变化,从黑山村到白水村的距离正在拉大呢。 他不知道地面并没有被拉大,而是他自己的步子越来越小了。 三成叔觉得自己反正冉多迈几步一样能到女儿家,就不去理它路在变长了。这 半个时辰的路就慢慢地走好了。他看到路两边的杨树柳树都几层楼高了,叽叽喳喳 的鸟叫声响成一片,他抬头看,却见不着鸟的模样。 三成叔突然在鸟叫声中听到另外一种声音,急切尖利,刺向他的耳膜。他环顾 四周,看不到什么,就加快步子向前小跑起来。他听清楚了,那是一个姑娘惊慌的 声音:救命——! 三成叔顺着声音的方向跑到路旁的杨树林里。他看到一个男青年把一位年轻女 子压倒在树下,那姑娘已经衣冠不整,双手被男子按着,正拼命地蹬着脚挣扎。三 成叔顿时怒火中烧,胸口澎湃起年轻的喘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他捏了捏 拳头,大喝一声朝那男子头上挥去。 男子“唷”的一声惨叫,倒在一边,三成叔打中了他的后脑勺。姑娘赶忙挣扎 着站起来,惊慌失措地不知怎么办,衣服都忘了整理好。 三成叔喊道,快跑啊! 姑娘傻傻地定住,也不喊,也不跑。眼睁睁地看着男子爬起身来,直扑向这个 不认识的救命恩人。她只是看着,却不知道要怎么帮忙。眼前这个50多岁的恩人像 一只发怒的狮子,挥摆着拳头,跳起来跟一个小伙子一样。他们两个撕扯在一起, 又忽地分开来,又来个猛烈的相撞…… 姑娘看得惊心动魄。 这时那个恩人又喊过来,你还不快走!叫其他人来! 姑娘终于醒过来,哭喊着朝黑山村方向跑去。她知道这里离黑山村比较近,她 只希望恩人能撑得住多一刻,等其他人来了就不用怕了。她像风一样飞奔起来,散 乱开来的头发飞起来,使劲往后拽。衣服上飘起几片干黄的杨树叶子,在空中作狂 乱的舞蹈。 路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密密麻麻的杨树柳树扑面而来。这些树在 姑娘小时候就很高大了,像古老的神灵一样不可触摸和可怕。她怕这些高大的安静 的树,在姑娘飞跑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这些树阴森森的笑声。她要赶跑这些狰狞的 神灵,她要见哪怕一个人影。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了,更不知道恩人现在怎么样了。 姑娘的奔跑终于带来了黑山村一群小伙子带上家伙往白水村跑。舒梅一听说有 个50多岁的路人就猜想是自己丈夫,她也跟在那群人后面,死命地跑。 舒梅从来没有跑过,她永远记得自己从省城到黑山村是成忠用那辆蓝色脚踏车 载回来的,此外她在黑山村再没有跑过任何的路。但是现在她却跑起来了,她这时 才知道跑的感觉,她有了狂奔的冲动和力量,前面好像有个无形的力在拉着她往前 跑。她的心突突地跳到嘴上来了,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成忠的车后面,风就在耳边呼 呼地吹过。她双手抱着他的腰,头贴在他结实有力的背上。 舒梅在跑着。 舒梅在跑的时候,三成叔倒下了,年轻男子瘸着扭着身子跑了。三成叔没有支 撑身体的力气,随着“啪!”的一声瘫到地上,地上顿时扬起尘土,他脸上净是血, 满身的泥土。 三成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树上的枝叶,看到了舒梅那条鲜艳的头巾。 三成叔骑着脚踏车飞奔起来,舒梅双手紧紧地抱着他。 天和地都飞奔起来,世界都飞奔起来。 三成叔感觉舒梅把自己扶坐起来,擦着自己的脸。 舒梅抱起成忠的时候,感觉到他在抖动。她看到丈夫那张依旧硬朗的笑脸,自 己却泣不成声了。 成忠笑着对舒梅说,我像那次……保护你……那样保护她,你不会……生气吧 …… 舒梅摇摇头,把头贴在成忠的胸口,痛哭起来。 成忠在这一刻慢慢地把头垂下去,他的左胳臂从被划破了的袖子里露了出来。 后来有人说,到最后,三成叔终于实现了他母亲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