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茂过年回家,没给老婆孩子带回多少钱,却带来了一皮箱塑料片儿和有机玻 璃心脏。 他用这箱玩意儿赚了别人几年都赚不到的钱。这王茂怎么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腊月十七王茂从外边回来。他是出去打工的。具体去了哪个城市,怎么打的工, 他不说。" 远呐那儿。先坐汽车走一天一夜,再坐火车走三天三夜。" 他顺手指了 一个方向给村里人看," 一共四天四夜脚不沾地。待下了火车那么一瞅,哇,万丈 高楼平地起,又红又黄的一个花花世界!" 他还没有走进家门,离老婆孩子还有三 五十丈远。他把一口皮箱停顿在脚边上,给一些吸烟的爷儿们发烟。发完烟" 啪" 地一声亮出一只打火机,让他们把烟头一一靠上去吸。火机的火是绿色的,一吸就 吸着了,还" 咝咝" 地响呢。他发的烟是不是最高级的都弄不清楚,反正是带着一 节儿印着花纹的黄屁股,牌子也不是这里的人能见到的。 由于发烟,王茂的身边汇聚了不少的人头人脸和人身体。连不会吸烟的和闻嗅 着烟味儿就头疼的也过来了,指望王茂还能从怀里掏摸出来别的什么发发。比如饼 干糖果点心之类,让大伙儿都高兴高兴。可是王茂并没有发那些东西,手也没有再 往怀里掏摸。他光顾着说话,而且兴致十分的高涨。 " 发了吧这是?" 不止一个人这么问王茂。他们都是把目光从他的皮箱身上那 儿爬走上来后才这么问的。王茂的皮箱又大又黑又亮,下面那边还装有几个圆球样 的轮子。走路时王茂不提拎起来,而是拖扯着它走。轰轰隆隆,像是拖扯着一口不 肯乖乖回家的猪。 " 这么大的一口箱子,装钱能装进多少?会不会装进半个银行?" 还有人这么 问。 这么问就有几分具体的意思了。的确这口皮箱个儿不小,倘若里面真是装满了 钞票的话,那个数目可不是村里人可以随便思想的。至于装得装不下半个银行,也 不好随便使用嘴巴舌头乱说一通了。 这几个问题王茂都不从正面回答。他笑吟吟着表情,说外边他去的那个大城市 的大。在他的口气里,那个大城市不是京城,但却比京城还大。 " 比京城还大的是什么?你总不至于去了联合国吧?" 这又是一个问题了。王 茂还是笑吟吟着不从正面回答。但他也不急着回家看老婆孩子,而是随口讲一些大 城市里的繁华和混乱,杀人放火搞女人拎包儿什么的。 " 那种地方,只要兜儿里有钱支撑着,随便你搞几个都成。灯红那个酒绿,没 人管你那个。" 王茂说," 想有钱,有的人就拼了命找工作干,有的人就去抢人家 的。驴胆包天,真刀真枪地来。人家护着不让抢,噗,一把刀子就钻进肚子里去; 叭,一颗子弹就从前面进去,又从后面钻出来飞走了,日日地响。" " 哎呀!" 有 人这么惊叫起来;" 俺那个娘哎!" 也有人是这么叫。还有人往肚子里咝咝咝咝吸 凉气儿,仿佛他的嘴巴就是由歹人刚刚扎出来的一个刀口,或者是由子弹制造出来 的一个通道。 " 这种事儿,多了。" 王茂的脸上原本是戴着一副茶水颜色的眼镜的,这时他 把它给取下来攥在手里," 数数你身上有几只虱子,就知道那城里一天会有几回这 样出出进进的事儿了。" 村里人当然是生虱子的。虱于生得旺盛,好几百年了也捕 捉不尽。可是,谁又能数得清自己身上到底生了多少呢? 数不清,那就是一个多了。 " 哎呀那么多。王茂你没碰上吧?看着你像个数一数二的财主了,在那里,能 不招惹歹人的眼?" 有人一问,王茂就哧地一声笑了," 碰上过。怎么会没碰上? 我又不是个神仙,又不是个省长那么大的官儿,天天屁股后面跟着握刀拎枪的保镖。 " " 那你没让歹人白刀子进了红刀子出吧?" 这么问的那乡亲话一出口,立刻就又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看看我这张熊嘴!要是进出了,你还能笑眯眯站这儿说话? " 王茂倒不以为忤,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没事儿没事儿,这么说说没关系。这么 说说,也是您关心我王茂呢!" 这一次他只给自己上了一支烟," 啪" 地点上慢慢 吸," 我虽不是神仙,可我有真神保佑着,邪不上身。就算明晃晃的刀啊枪啊什么 的,见了我也得绕着道儿走。" 这就有些吹牛不上税的意思了。有的就不相信。一 不相信,表情里就带出来些,斑斑驳驳地涂写在脸皮上。 王茂吸了一口烟,伸脚踢了一下自己一皮箱子," 看见这皮箱了吧?沉甸甸的 皮箱,油光锃亮,谁见了眼珠子会不一红,会不放射出如饥似渴的光芒来?可他们 硬是动不了它。为什么呢?" 他把方才吸进肚皮里的一团烟雾从鼻孔里释放出来, " 神灵的真身妥妥佑着呐!" 人们都把眼睛唰唰着集中到皮箱上,去找寻神灵的真 身。皮箱的外表光光滑滑的,除了一个探头探脑的把手,别无长物。非要说有的话, 也只是一枚香烟盒大小的塑料片儿,一头拴在把手上,另一头向下垂着一绺红缨子, 显得比较有点儿含义。 " 说的就是这片片儿。" 王茂认真着说," 拿眼看看不妨事的。用手摸摸也没 关系。但不能起歹心。一起歹心,那看不见的邪物就贴贴地一屁股跟上你了。" 就 有人小心地弯下腰拈起来看。看见塑料片儿两边一边一个毛主席。一个毛主席年轻, 戴着八角帽,一个毛主席不太年轻,光着头什么也没戴。两个毛主席的脸都是朝着 外边,你看他,他就看你。 真神原来是他老人家呀! " 拿迷信的话说,这叫符。拿不太迷信的话说,这叫避邪。" 王茂这时比较得 意了。他吐出去一口夹着香烟味儿的气体,把茶水眼镜戴回到原处," 毛主席他老 人家一生一世,正大光明,一身正气,伟大光荣,最见不得邪物。见了,非得灭了 不可。俗话说邪不压正,邪物当然最害怕他老人家了。所以,物品上拴这么一个, 不管天上地下,国里国外,城里乡下,一样百邪不侵。" 都信这话。 老人家在四十岁往上数的人的心里,不都比红太阳还红,比神灵还神灵?没谁 比得了。他们再把这个传统往下传往下统,在这个山旮旯中的村庄里,就是才十岁 八岁、五岁七岁的孩子,也都早早知道了老人家的伟大。 都信这塑料片儿能真避邪。 一信,表情就一下子改变了,目光里就热切了。 " 还有,知道我为什么没让歹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 王茂从自己脖子那儿 伸了手往衣服里面掏摸。一会儿他拽扯出来一只系套在脖子上的心脏形状的有机玻 璃,把它托在手心里," 看见了吧你们?箱子上的那个是保佑物的,这个是保佑人 的。效果虽一样,可贵重不同。不管怎么,人总是比东西重要吧?" 大伙儿都凑过 来看这颗有机玻璃心脏。发现里面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一面一个,一个戴帽 子的,一个没戴帽子的。只不过这个心脏比火柴盒还小一些,老人家的像儿也跟着 小了几分。 " 有一回,我结束了一天紧张而有意义的白领工作,乘坐一辆红色的士去一家 大饭厅吃了一顿美味,喝了一杯扎啤。然后乘着酒兴,我独自一人漫步街头,逛逛 不夜城的夜景,欣赏一下南国风光。走到一处阴暗的地方,忽然有一把二尺三寸长 的驴耳尖刀明晃晃地顶住了我热血沸腾的胸膛,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 呔,小北方蛮子赤佬,快快把你身上所有的美元港币人民币等币和所有值钱的东西 统统交出来!否则,老子一刀子弄你个透心儿冰凉,从此再也见不到你那些江东父 老!" " 啊!""哎呀!""俺那个娘呀!" 这时有人惊叫起来。好像他们都在现场, 都看见了那把二尺三寸长的驴耳尖刀鬼怪一样从黑暗中闪了出来。有的还急忙把双 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生怕那把刀子扎错了人,从自己那个地方扎将进去,呜 呼了自己的小命儿。 王茂不以为然地喷吐出一团薄薄的烟云。他的一双小眼睛在茶水里闪烁了一下, " 当时我并没有丝毫的胆战心惊,也没有像狼狈那样逃窜。为什么呢?因为我脖子 上正挂套着这只神物。这又叫胸有成竹。" 看众人都聚精会神着,王茂继续说," 我一胸有了成竹,就抬眼去看那持刀的歹人。这歹人是个彪形大汉,铁塔一样,力 气大得能一巴掌扇死一头狗熊。他头上套了一只女人穿的黑色真丝长袜,十分恐怖, 十分可怕。要是单打独斗,三五七八个我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个。不过,我不必和他 打什么打斗什么斗。我把双手一抱胸,对他说,哎你这个无耻的歹徒,你傻瓜生的 抢错了人了你。有种你刀子往我胸口上扎,我王茂还一下手我是婊子养的!这王八 蛋狗牙一咬驴眼一瞪,说声你找死,噗地一下把刀子恶狠狠地向我扎来……" " 啊! ""哎呀!""妈妈呀!""俺那个娘哎!" 又是纷纷的惊叫。有些个人像是已经看到王 茂的鲜血从身体的某一处狂喷出来,急忙向后退去了几步,害怕那鲜血喷溅到他们 的衣服上洗不掉。 " 正在这时,忽然从我的身上放射出万道光芒。这万道光芒哪儿也不去,直奔 那歹徒的驴眼,只听哧哧哧,全扎进去了。那歹徒狂叫了一声妈呀,二尺六寸长的 刀子一扔,双手捂往眼睛,倒在地上驴打滚儿。我照着他的猪屁股猛踹了几脚,说 你小子这一回信了吧?一招手叫来两个巡警110 ,把这小子给铐走了。这小子做梦 也想不出来是什么宝物治服了他,使他的狗眼变成了瞎眼。" 如果事先王茂不拽出 那枚有机玻璃心脏给众人看过了,他们也一样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是什么宝物在关键 时刻救了他王茂的命。现在他们当然不用做梦也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了,不由都瞠目 结舌惊叹不已。 其中有一个爱算小账的伙计,听王茂开始说那歹徒的驴耳尖刀是二尺三寸,才 一会儿工夫又变成了二尺六寸,平白无故地长长了三寸,心里好生奇怪。本待问问 那刀子又不是韭菜叶儿,为什么自己会长长了三寸?又一想,王茂他本来也不会天 天在怀里揣一把尺子,碰到歹徒即掏摸出来,先量量人家的刀子的长短再让人家打 劫杀人。倘若这么问了,岂不显得自己是老土,没见过什么世面?遂不再想这个问 题,转而去想,自己如何才能也得到并且拥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宝物,挂悬在脖子上 放光? 其实都在这么想。 都想得到并且拥有。 " 有这么神吧这个?" 终于有一个乡亲这么问了。这和上面他们的惊叹似乎有 几分矛盾之处。可这样的疑问提出来,并非为了否认什么,而是为了进一步得到印 证。也就是说,他们想触摸到这宝物之所以神奇的理论根据。 这也是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的。 王茂这时嘴里" 嗤" 了一声,像是有几分伤心了,像是人们亵渎了他心中最最 圣洁最最伟大的东西。不过,他还是比较有耐心的。毕竟都是做了几百年邻居的乡 亲不是? " 毛主席他老人家伟大吧?" 这还用说吗?" 伟大。" " 这个世界上,没有别 人再比得上他老人家伟大了吧?" 这也不用说了," 没有。" " 他老人家去世,不 是像别人那么一把火烧了吧?" 这个就更知道了,在京城天安门那儿,他老人家还 在纪念堂里妥妥住着呢! " 不是。" " 那他老人家是成神了吧?" " 是成神了。" 谁也不否认。 " 那么,这个就是神、神那个符了。而且——" 王茂停顿了一下,把手里只剩 下黄屁股了的烟往地上一弃," 而且,我的这些个神符不是随随便便从哪个地方买 回来的。我是带着三炷高香一路去那个韶山冲请的,当然,请一只得花一只的钱。 都商品社会经济大潮了嘛。韶山,韶山冲,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你们说说。" " 韶山,那不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嘛。" " 对了。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上小学 那会儿,课本上都这么说。白纸,上面几排黑字,还有一个图画,那太阳大得那么 大,比天都大了。韶山,那可是神的故乡啊!" 王茂又摸出一支香烟,不过他没有 马上点上吸,而是露出腕上的一块手表,以手表的玻璃当做桌面," 嘭嘭嘭嘭" 地 夯叩。 " 神的故乡请来的符,那是什么符?是神符。神灵、神气、神通、神圣、神奇、 神秘、神神……噢,不说了,不说了这个。我得回去向老婆报个到点个卯了。这么 一说小半天工夫,再不回去,夜来的炕不知上得上上不上?" 他点上烟吮了口,弯 腰伸手拖起皮箱走,走出五七步,回头冲恋恋不舍着的众乡亲挥了一下没拖皮箱的 那只手," 各位,热烈欢迎到寒舍去玩儿。" 一个乡亲问," 寒舍是什么?" " 寒 舍就是我家。这么说是谦虚。" " 那谦虚是什么?" " 谦虚么,这个谦虚就是谦虚。 " 王茂转了身继续往自己家里行走。街面是用碎石铺成的,高低不平,皮箱下面的 球形轮子滚起来很不方便," 哗哗啦啦" 的,皮箱也一高一低地跳动。这么看上去, 还真像是一口不肯老老实实走路的黑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