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王茂起来得比较晚。于真美娘儿仨倒是早早起来了,王美丫背着个书包 找同学做寒假作业去了,王军官兜儿里有了几把糖果,怎么也坐不安生,干脆溜出 门去到处卖弄,让别人眼馋,口水流出三尺长来。王茂从梦里出来,还没睁张开眼, 就听见于真美在和一个人说话。他们怕惊扰了王茂似的,把声音的阀门儿开得细细 小小的。说些什么,不容易给人听清楚。 王茂嘴里" 啊" 了一声。半夜里他曾趁夜深人静,给于真美那块久旱的荒地翻 耕了几个回合,上了一些肥水,弄得自己也比较劳累。这么一" 啊" ,也有几分消 除疲劳焕发精神重振雄风的意思。不曾想才" 啊" 出来一声,立马就有人和他说话 了。 " 王茂侄子,这一觉你可睡好了吧?看你这会儿,到底是出外工作见识多了, 这又白又胖,又高又壮,又……又……" 王茂睁张开眼。他看见的是一张本家二婶 的核桃皮儿脸,和脸上那么两只发亮的眼,急忙爬坐起来,拉扯过衣服穿上去," 哎呀二婶,是您老人家呀,坐,坐,快坐,快坐。" 他伸手摸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皮, " 这白不白的我摸不出来。白,得拿眼睛看。胖么,我可是没摸出来。还有高和壮 ……" " 白了,胖了。白胖了。也高壮了。" 二婶她十二分肯定地说," 都一表人 才了你这是,还能不白不胖不白胖?" 王茂要于真美找糖果出来," 二婶就是会说 话。叫她坐着,甜甜她的嘴。在我大衣那边口袋里。还有。" 二婶没有坐回去甜自 己的嘴,她还是站在王茂面前,神情里慢慢有了几分处女般的忸怩和羞怯," 王茂 侄子,听说……听人家说……" 她看了一眼王茂头顶上的墙,又看了一眼王茂的脖 子胸脯," 听说你从韶、那个韶山,就是红太阳升起来的地方,请回些神符来,那 么那么神……二婶我想、想……这世道不安宁,想……想……" " 那不叫神符,那 叫吉祥物。" 王茂他笑起来。他从脖子里挣扯出一枚来,又仰了头看看头顶上挂悬 的那一片," 不说神符,说神符就有些迷信了。迷信可不是好现象。国家正在破除 迷信,斗争那个……功呢!" " 不迷信不迷信。" 二婶也笑," 能避邪消灾,保佑 人平安就是神……啊那个吉……吉祥……" " 二婶,您老人家是想……说吧二婶, 说了没关系。咱又不是外人。" " 二婶我知道红太阳升起的啊那个韶、韶山远呐… …二婶我是想、想从你这儿请回几道神……啊那个吉、吉祥物,给一家老少消消那 个灾避避那个邪……" 王茂" 啊" 了一声。他沉吟了," 按说,这个……我真该送 一套给您老挂着。可是,可是那个……韶山是远呐,那山,又高又挺,爬过一座还 有一座,爬过一座还有一座,爬过……还有……还有……去了一回,哎呀那个,要 不是有……保佑着,只怕……只怕……" 二婶她急忙着说," 二婶我不白请,二婶 听说你也是花了钱的。二婶我这些年一分一毛,手里也有了几个私房钱。得多少钱 能请回去一道,你说。" 王茂还是沉吟," 按说,我真不该收您的钱。您老攒个私 房也不容易。可是,那一道片片儿的,在韶……那个山请是五元;一道有机玻璃的, 是那个八元……二婶您不是外人,您就照……山那儿的请,路费食宿什么的全算您 侄儿我的。" 停了停,又叮嘱说," 不过,回去,您可千万千万甭跟外人说这事儿。 说了,您没什么,那是难为我了……" " 不说不说。" 二婶她舒坦出一口气息来, 把一颗悬吊在半空中许久的心回放进肠肚里去。她两口子、俩儿子、四个孙子孙女 儿、俩儿媳妇、一个闺女、闺女女婿一个、外孙一个,一共是一十三口人儿。一十 三乘上个八,是一百零四,四家四幢屋,一幢挂四个片儿,四四一十六,十六再乘 上个五,是八十。八十加一百零四,一共是一百八十四块钱。这笔账二婶很快就算 好了。 二婶的私房钱多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票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元,数点起来比较麻 烦。不过二婶她不怕麻烦,一五一十着数,数得手都有了几分抖。那是心里高兴高 的。 待数到一百八十时,王茂在一边拦挡住她的动作," 行了二婶,剩下的零头就 甭数了,就算我孝敬了二叔两瓶白仙酒吧,侄儿我虽说出去没挣下啥,本也该拎瓶 酒看看二叔的。" 他开了柜子,把手伸进去,摸黑开了皮箱上的锁,把手伸进皮箱 里,一五一十地用心数出一十三枚有机玻璃心脏,又数出十六张塑料片儿来,让二 婶妥妥收好,别搁放在明处。 " 可不能说给外人听啊二婶。这一是我能力有限,没请回来多少,二是要是都 避了邪,那你让邪物上哪儿去?总不能一个个站在山顶上哭哭闹闹喝西北风啃枯草 石头吧?得给人家邪物也留条活路不是?小康康不上,温温饱总可以吧?二婶您说 是不是?" 二婶一口一口应,把东西包好,妥妥掖进身体的某一暗处,谢了王茂五 七回才肯走。 " 原来、原来你这是……" 二婶人一走出大门,于真美的脸上就放射出来万道 光芒,道道都照射在了王茂的身体上," 妈的你个王茂,看不出,真是看不出!" " 你脑子往哪儿想呀你。别把人想的和你在那么一个层次。" 王茂苦笑了一声,点 上支烟吸了浓浓的一口," 我又没赚人家一分一厘。不光没赚,还白赔上十斤酱油 钱。这你也看见了不是?" 于真美" 哧哧哧哧" 笑。她夺过钱来数点了一遍。待要 再点数一遍,听见外边大门响,知道又有来请神符吉祥物回家避邪消灾的来了,急 忙把钱塞进炕席底下藏着,把脸上的万道金光也一一暂时收敛回来,心却是喜孜孜 着乐不思蜀的。 果然是来请……的。 少不得王茂沉吟上一会儿,叹上几声辛苦,再为难一会儿。可因了是乡亲是旧 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面子还是必须要给的。不给,以后还怎么在村里做 人?不给,万一日后人家不幸中了什么邪,招了什么灾,那还不得埋怨死你? 给吧。一咬牙,给吧! 当然,人家请过了临走,王茂都得认真叮嘱上一回,别出去说,说了,给他王 茂添麻烦呢。他王茂出去了快一年,工作了快一年,心灵和身体都太疲惫太劳累了, 经受不得这麻烦那麻烦。 有时一下子来了两家三家的人请。王茂就多沉吟一会儿,之后也是一一叮嘱了, 人家应允了他才肯把手伸进大柜里的皮箱里去,一五一十往外掏摸。 本来王茂打算吃过了早饭,弄点儿礼品什么的去看看父母二老。父母按乡俗随 弟弟王盛一家住。做儿子的从外地回来,自然该过去看看,尽一份孝心。可自从二 婶开了这个头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家里再也没断了人来人往。他走不出去,只好 推迟了看望父母的时间。反正父母是自己的,不是外人,迟些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一来就到了日薄西山星星点灯时分。细算算,百十户的村子,已经来过了 七八十户,共被请走了有机玻璃三百五十五只,塑料三百四十六片,合计是人民币 四千五百七十元。但由于王茂心地善良,时不时地去除几个零头,实收的是四千四 百八十二元。再看看内容,才下去了五分之二。 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肚子里的是于真美," 妈呀,你皮箱里真的装了一头大象呀! " 她不顾王美丫和王军官在一边瞅着,在王茂的脸上满满啃咬了一口油水,嘴里咂 咂有声," 你这个脑子。看看你这个脑子。妈妈的是咋长的!" 王茂不想听这种赞 美的语言," 我不是在做什么生意,我王茂也不是个生意人," 他皱着一对粗浅的 眉头," 我一再声明了我方的立场,而且是严正的坚定的立场,可你却还在不停地 玷污我的人生清白,这叫生的可忍,熟的不可忍。" 他说得有气无力四肢发麻无所 依凭。有那么多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人民币壮着胆儿,于真美也不多么害怕他了。 一旦惹火儿了她,她席卷了人民币,拖扯了皮箱一走路,他王茂可就是竹篮子打水, 弄上个人财两空了," 到那会儿,看你还什么的可忍,什么的不可忍!" 不过,如 果真叫她那么,她还是舍不得王茂,尤其是舍不得他那颗花花脑袋。 待王茂准备收拾一点礼品出门去,他父亲王叔大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听说人家王茂出去发了,屁股大得带不动了,脸盘子也有铁锅盖那么大了。成了贵 人了。我老人家不贵人,身子轻省,不耻下问,带了礼物,亲自看我儿子来了我。 " 王叔大手里拎了一只花花绿绿的公鸡。公鸡是活的,一进大门儿就忙着学习母鸡 那么叫," 咯咯咯咯" ,就那么叫。它的腿脚被一根细麻绳捆绑着。王叔大拎着它 的腿,让它看什么都是颠倒着出现。 其实这也比较符合王叔大这会儿的心情。 王茂急忙把自己从屋里运送出来。王叔大正仰了他的脸面观看挂悬在门顶上的 那片塑料," 我王叔大不是邪吧?你这符不会放射出万道金光来射瞎你亲爹的两只 眼珠子吧?" " 哪能呢这个。爹呀,您老人家快进屋。院子里面冷。" 王茂有些慌 了,伸手扶住他爹王叔大," 还拎了只鸡来。爹呀,您这不是寒碜你儿子么?" " 不是寒碜,不是。" 王叔大瞅准门侧有一枚钉子黑在那里,一抬手把鸡挂在那里, 自己入门穿堂往里屋走," 儿子有出息了,当爹的来看看还不应该,再说,你爹我 也是来求你给个明光呐!" 进了里屋,王茂安排王叔大炕上坐,吩咐于真美炒菜热 酒,把那火腿肉切上一盘,又吩咐王美丫偕王军官一同去请他们的奶奶李红仙,过 来一起热闹一回。王叔大先喝住孙子孙女,又喝住于真美," 都别忙活了你们。我 不在这儿吃喝,家里李红仙她受了邪寒,正躺在炕上哼哼叽叽,叫也来不了那个。 一会儿,我还得回去侍奉个一二三四呢!" 王茂忙问娘的身体,转身拣了一包奶粉、 一包奶糖和一根火腿肉," 爹呀,这是孝敬俺娘的一点心意。" 又取了一条香烟, " 爹呀,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 又取了一对有机玻璃和四片塑料," 爹呀,这几 个您和娘回去也挂挂。兴许能管用呢!" 王叔大瞅瞅吃喝的和吸的,没说什么。有 机玻璃和塑料倒是一下子抓握在手里,反反正正看," 以为你忘了爹娘呢。还行, 还没全忘。这几个多少钱?我给。" " 爹呀,您老人家这不是打我耳光吗?管谁要, 也不能管爹您要呀不是?" 王茂让出一支香烟给王叔大点上吸," 虽说您儿子出去 这快一年,没挣回个几百几十几,可给二老请个……还是请得起的。" 趁着于真美 不注意,王茂飞快地从怀里掏摸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往王叔大怀里一塞,又拣出 四只有机玻璃," 差点儿忘了王盛一家四口。这四个,您代我捎回去,给他们也挂 脖子上,图个吉利。" 把两张塑料片也充上," 您和他住一幢屋,门窗是一样的, 这一对,叫他们挂炕头上吧。是个装饰。" 王叔大不再有什么话说了。他下了炕, 把王茂给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用两个塑料袋儿装了," 你娘那儿你放心。有我王叔 大在,没事儿。你忙着为民造福就先忙你的,待有了空儿再去看看就成。她总是没 白为你肚子疼了那么一回。" 拎起来就往门外走。 王茂送到大门口,刚说出声" 我随你看看娘去," 那边就有人叫了他一声。一 听就知道是来请那个的,只好不去。王叔大也不在意,哼吟着一段自己制作的曲儿 自己走,很快就把自己给走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