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天亮了我得回娘家走走。" 于真美说。刚才王茂在她的身体上忙碌过了,正 软在一边喘粗气。" 不能你们老王家吃肉,我们老于家连口骨头汤也喝不到肚子里 去。" " 哪儿和哪儿呀这是。" 王茂有气无力地看着窗外。窗外和屋里一样黑。墨 黑。" 妈那个什么的,一说就怪味豆了你。" " 什么怪味豆不怪味豆,明摆着么" 于真美哼了一声," 你爹王叔大一进门,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才屁大点儿工夫, 一只鸡就换了一口猪回去。他那鸡是公的吧,还不正经着叫,像个末代太监。不知 他是咋喂的。" " 那你也叫你爹于大麻子拎一只鸡来换一口猪回去呀你。" " 我爹? 我爹于大……他早一把灰了,你叫他咋个来?" " 噢,你爹早一把灰了。" 王茂这 才想起他丈人于大麻子早在王军官出生前就一命呜呼了。他拍击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儿," 你看看我,咋就忘记了这个。" " 又不是你亲爹王叔大,你还能往心里想着? " 于真美的口气里想哭不哭的," 你日弄着人家的亲闺女,却让人家的骨头灰从地 底下出来,还得拎只鸡来看你……你个没良心的。这么多年,美美的一块宝地,自 叫你给日弄了,你个……" " 去吧去吧。弄块肥肉拎着,叫你们老于家的人也都啃 啃,省得你这么吓唬我。我胆儿一直是不肥的。" 王茂不去看窗外了,转了脸回来 看于真美。他没有看清楚于真美,只看见了一对闪闪发光的眼,有灯泡那么大那么 亮。当然他知道那是于真美的。不过他还是吓了一跳,以为是一只狼的呢。他" 啊 " 了一声," 你别这么吓唬我了好不好?" " 我吓唬你了吗?" " 你看看你的眼。 " " 我看不见我的眼。" " 噢,你是看不见你的眼。" 王茂听出于真美话里的不好 意思了。他想了想,又说," 拎块肉是拎块肉,不过你也不能白跑这七八里路。回 去得弘扬弘扬。这是主旋律呢。叫你娘、你哥、你嫂子、你……有一个算一个,紧 着口角,甭说是白得的,说都花了钱。不是花钱请回的,神灵不佑呢!" " 不花钱 请,神灵真不佑吗?" " 你白长了这么一个脑子。不花钱,未必别人傻瓜蛋了,会 白白给我这个?或者未必我是手执驴耳尖刀,头套尼龙丝袜子,出去打砸抢回来的? 他们不花分文,还不是得我给一一补垫上了?真是个你!" " 噢,是这么回事儿。 " 这一夜于真美睡得十二分的放松,十二分的自由,十二分的随意。门窗炕头,包 括身体,都有……保佑着,百邪不侵,百灾不兴,百魔不入,百……不……,自然 什么也不用去多想去多理会了,自然一切都吉、大吉、大大吉、上上大吉了。 ……天亮于真美轻着手脚做好饭,看见王茂闭紧着双眼懒炕,也不去惊扰他, 把王军官身上套足衣裤拎下地,和王美丫三个吃了饭,自己收拾了一些塑料片和有 机玻璃,摸了一包奶粉一包奶糖一瓶罐头一……揣了几十元的零碎票子,领着王美 丫和王军官,一行三人浩浩荡荡回娘家去了。 走前于真美想让王茂多睡一个囫囵觉,补一补这几天来的亏空,就把大门给反 扣了。反扣了门,外人知道屋里没人,就不会扰着王茂的美梦,王茂想怎么睡就怎 么睡。 " 可不能累坏了人家王茂。人家王茂是个了不起的宝贝呢!人家那脑袋瓜子长 得……" 一路上于真美都是兴冲冲着的,腿脚也分外有力量。 王茂在家里炕上,是打算多睡一会儿的。要是没有人来,就是睡到日斜西山也 不成问题。可是于真美一行人才走了没一会儿,屋里就有人进来了。那会儿王茂还 没睡醒呢。那会儿王茂还在一个梦里搂钱。大把大把,都是一百元一张的。因为搂 得太多了,钱就把王茂给埋葬住了。王茂很是兴奋,可他喘不过气儿来,像是要被 压死了。他努力着挣扎,终于" 啊" 了一声,一下子给憋醒了。待睁开眼,他就看 见炕边恭恭敬敬站着几个人。 头一个还是二婶。另外三个半老不老的女人,面目都陌生着,王茂一个也不认 识。 " 王茂侄子,看见你家大门扣着,就知道你没出去,在家里养精神。侄儿媳妇 是心疼你呢。" 二婶小心翼翼着说,后面那几个紧跟着纷纷点头,鸡啄米样。 " 噢。" 王茂从被窝里坐起来,往身上披了一件衣服。" 是二婶您呀。差一点 儿我没认出来,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什么王茂没说。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 以为是什么。 " 王茂侄子,你那个……可真是神了。前天晚上我还做个噩梦来着,梦见那个 ……不说那个了,说了吓人呢。昨儿晚,梦倒是又做了,可那是个好梦。好梦那个 好、那个……" 她核桃皮样的脸上斑斑点点出现了一些红来," 这几个是你二婶我 的几个亲戚家,早上听我一说,非逼我带她们来,和你……没给你添加麻烦吧王茂 侄子?" 王茂的脸色上有点儿不大乐意的意思,他看看柜子上的走钟,都十点多几 分了,半上午了。不过很快王茂就笑了一下。他笑得嘴里" 咝咝" 作响,像是一不 小心害了牙疼," 二婶,侄子我不是说您。昨儿跟您都那么说了,您也应承了,今 儿您又……我是请了些……回来。亲朋好友,乡里乡亲的抹不过面子,匀一些出去 也罢了。我自个儿也得用。这一张只管一年的,过上一年还得再换张新的……我也 是为自个儿想多了。忙活一年,钱没赚下几个,赚个保一辈子平安吧……这个…… 我这么说……这个……… 王茂坐在自家炕头上。他沉吟着了,他目光散散聚聚着没有一个明白的去处了。 二婶的脸上红了一块又白了一块,白了一块再红了一块。红红白白着二婶的身 子一点一点往下矮。她那表情里有了一些哭泣的意思," 好侄子王茂,人都进了门 了,都眼巴巴站你面前了,你总不能硬着心肠,让人家空了一双手回吧?人家可都 是怀里揣着那个希、希望来的。" 王茂还是沉吟着。他从衣兜儿里掏摸出一支香烟, 平了腕子上的手表的有机玻璃做桌面,一下一下叩。一叩,脖子上挂悬的那只有机 玻璃一晃荡。一叩那么一晃荡。 二婶吞了一口口水,把牙往上下一咬,把心往左右一横,往外咳嗽了一声," 王茂侄子,佛有佛的慈悲,神也有神的慈悲。老人家他是人民的老人家。侄子你这 么做,老人家的神灵会不会生气?老人家要是一生了气,侄子你……二婶我斗着胆 说这么一句,也是为了侄子你好……" 王茂这时" 哎呀" 了一声,伸手照着自己的 天灵盖上拍击了一巴掌。" 啪" 地一声,吓了众人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却 见王茂他急急忙忙穿毕衣服,赤裸着一双脚丫子跳下炕,冲着二婶恭恭敬敬鞠了一 个躬,又鞠了一个躬,弄得大伙儿都有了一些呆。 " 啊呀二婶,多亏您老人家指点迷津,令您侄子我茅那个塞顿那个开。差一点 儿我就成了一个千古罪人,人类那个垃圾……二婶您说得对,老人家他是亿万人民 的老人家,我不能一个人据为那个己有。侄子我照您说的办。" 他竖立起一根粗壮 的大拇指给二婶看," 二婶呀二婶,不是小侄我吹您,您照这么下去,自个儿就快 成一尊佛了……" 二婶脸皮上的白一点一点褪去,斑斑点点的红这时连成了一片。 那几个面目陌生的半老女人自是大喜过望,纷纷把手伸进怀里,掏摸出钱来请有机 玻璃和塑料,个个心满意足春意盎然,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临走,为了表达内心的谢意,王茂特意免费送给二婶一只有机玻璃和一张塑料 片," 谢谢二婶您大人大心肠,及时伸出一双慈悲的手,挽救了小侄我一回……" 这么一挽救,王茂就一下子割掉了私心杂念,但凡有人来请,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 认识的,包括以前有过矛盾有过过节的,甚至打过架的,欺负过他的,他都让人家 笑眯眯着一双眼,吃醉了好酒样地出门。天还没黑下来呢,王茂皮箱里面的内容, 就差不多已经空了。 这时于真美从娘家拖儿带女地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说她允了娘家村于家庄一共 二百八十六个有机玻璃,二百七十三个塑料片," 谁和我娘家关系好我才允。关系 不好的,哼,招邪引灾去吧你们!" 于真美很是得意洋洋,脸上一片一片的都是金 光灿烂。 可是,满箱子里的内容两种加在一起数,也数不出一百个来了。 " 看来,好事不能做得太好了。这么往好里一做,看看这么一做,场子都不好 收了。" 王茂给了自己一个比较响亮的耳光子," 妈妈的,要是早知道……" 早知 道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于真美要坐一屁股蜡了,在娘家神气活现着说出来的话几乎快等于是放屁了。 这让她很伤心,让她很泪水涟涟。虽说从皮箱里已经差不多快要牵出一头大象了, 可是面子呢?面子没了,一阵风吹走了。" 都怪你,叫什么迷了心窍,认识不认识 的都给他们请,都让……保佑着。这一下可好了,你个死王茂你个王八王茂,眼里 没有我于真美呀你——" 王茂心里有些烦,一把把于真美给推到一边去," 得了吧 你,怎么嚎也嚎不出来。你闭了你的驴嘴巴,让我再想想办法……" 王茂点燃一支 香烟,埋头锁眉着想。 办法终于是有的。王茂很快就做出了一项决定," 明天我出去一趟,三天内保 准回来。对别人,你就说我王茂是去看外出工作时交下的朋友去了。今儿是腊月十 九,二十三过小年送灶王爷,我妥妥地回来吃饺子。你娘家那儿,二十四五就能送 过去了。送过去时,你得多带个几百几十,谁请给谁,做个人,不能太小气。对以 前有过什么的也不能太小气。" " 你这是……" " 你不用管,听我的话错不了你, 这几天要是有人来请,你就说你一个女人家的,做不了这个主儿,你不知道那些个 叫我放在了什么地方。你让他们二十四日待我回来后再找我。" " 噢,我让他们的 二十四日你回来后找你。" 王茂又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会儿," 村长家里没来过 人吧?" " 村长家里没来过人," 于真美想了想," 他家里是不知道吧?" " 村长 家里要是来人,你就给他。要几个给几个,钱么,你别收。你就说待我回来再说好 了。村长么和别人不一样,不能给他脸子看。" " 噢,不给他脸子看。" " 要是不 来,待我回来再给他送过去。一个村子都有了,村长家里不能没有。要没有,全村 的邪物什么的都跑他一家去,那不是害了干部么?" " 噢,不能害了干部。" 家里 的钱,王茂放在自己身上三千,余下的一万几千,分别包了几个包,东东西西藏了, " 回来我先搬台电视进门,看看春节晚会那个到底是多么牛逼,过了年开了春,再 把这屋给修了。弄好了,咱再选个村长干干。就冲我这为民造福为民除邪的行为, 谁能不投我一票?" 王茂咽了口口水," 妈妈的,天长地久,山高皇帝远,也轮到 我王茂牛逼一回了!" 王茂说的都是于真美爱听的话。孩子们跑走了一天,吃过饭 早早都睡去了。于真美想弄他们起来一起听听高兴,又怕王茂笑话她,转而看不起 她,就没叫,自己高兴自己的。 村里如今就村长家里有台黑白电视,要是王茂真搬了台进门,要是还是台带色 儿的,那他王茂一下子就牛逼到天上了,想不当村长也不行了。那么一弄,她于真 美也得跟着牛逼了。 牛逼可是个好词儿。于真美懂。 屋里黑着灯,王茂坐在那里吸烟。烟头明明灭灭,好像有满腹心思。于真美不 知道王茂他天亮了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想问,到底没敢问。 天还没亮王茂就起来走人了," 好好给我看着门。万贯家产了咱们。" 王茂叮 嘱着于真美,他穿了西服革履,披了呢子大衣,戴了茶水眼镜,和来时一个样。只 不过没有拖扯着那口像黑猪样的皮箱。这样,村子里没人听见皮箱的铁球轮子在街 道碎石面上滚动时的那种声音,也都不知道王茂在别人还没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时候, 一个人悄悄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