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和狼之间的较量,微妙的情感关系使这篇小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张力。有关 人性,有关自然,在这里有了独特的表达。 那年大旱,人都跑光了。秃娃跟着师傅走到高桥镇时,镇里空荡荡的没人。街 巷上趴着一只瘦狗,肚皮拖在地上,见了二人,想站起来,站不稳,低叫一声,倒 下了。师傅像是没看见狗。秃娃看见了,只盯了它一眼,把目光又扔到远处。铺满 浮土的路上,到处是惨白的阳光,尘土在光亮里升腾起来,像黄色的雾。路边的一 座房子门口,垂挂着酒旗,丝丝缕缕,像秃娃腿上破烂的裤口。一个人,垂头靠门 框坐着。 师傅加快脚步,朝酒旗走去。秃娃吸吸鼻涕,袖子在嘴上抹一下,破鞋便在师 傅身后的浮土里响得更热烈起来。 那年秃娃十三;师傅已经白了发,其实年纪不大,说狠了,也就四十出头。 门框下的人又瘦又小,听见脚步,抬头看看,目光就定在师傅的肩上,那里缠 着一个布袋,系得死紧,里面装着秃娃和师傅的干粮。那人嘴角扯出一丝笑来,让 秃娃看了心里一跳。 “有酒?”师傅粗声粗气的说。 那人的眼光始终没离开师傅肩头,愣愣,说:“有!三天没来主顾了,让我等 得心烦!” “拿来!”师傅仍粗声粗气。 那人蹒跚着蹭到柜前,弯腰从里面拽出个坛子,使劲晃晃,墩在桌上。秃娃看 见他的左腿又瘦又小,走动时很不如意。 师傅拔开木塞儿,狠闻,说:“好酒!就是太少,不够一泡尿!” 那人没吱声儿,眼光仍在师傅肩上瞄来瞄去。 酒只半碗,师傅喝一口,说:“卖不卖吃食?” 那人眼里生出一丝凶狠,“有吃食会剩我一个人?!” 师傅斜眼看他,“真一个?” “还有那狗!”那人朝门外说。 秃娃朝门外瞥一眼,见狗已躺在浮土里,四肢不断抖动。阳光在它身上蹦蹦跳 跳,叫那些狗毛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师傅很快就喝光了酒,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块大洋,拍在桌子上。 “我不要钱!”那人说。 “要啥?”师傅说。 “要你肩上的布袋!” 师傅冷笑笑,不吱声,大步跨出门去。 秃娃也跨出了门。秃娃跨出门时,听见那人说:“你不全留下,也该留下半袋!” 师傅回头盯着他看。 秃娃又听见一声冷笑。 “留下?!——那是我和娃的命!”师傅说。 “求你!” “甭!” “你甭你不得好活!” 师傅凶看他一眼,再没言语,趟着浮土走了。 秃娃也凶看那人一眼。秃娃的破鞋,在白亮的阳光里又踢踢踏踏地响起来。 走出三丈远,秃娃往回看,见那人靠门框坐下。走出五丈远,秃娃又往回看, 见那人从腰里摸出条闪亮的东西。师傅始终没回头。师傅的大脚把浮土趟得沸沸扬 扬。 “师傅!”秃娃叫道。 “没啥!”师傅头也不回的说。 秃娃看见一道白光,擦过师傅耳边,带着嗡嗡的颤响,直扎进前面的浮土里, 叫那片浮土一阵颤动。燥热更加浓烈起来。浮土淹没了那白光,只剩下一个粗糙的 木把儿,呆愣在大路上。 师傅转过身,说:“这手艺——!” “我没吃饱!”那人说。 “吃饱了你也!”师傅说,“我走了一辈子江湖,我知道人只能有手艺! 我给你甩回去?我给你甩回去你就晒干在门口!” “你给我半口袋!你给我半口袋,我不在乎晒干在门口!” “你该早说!啥没规矩?!——不说,心里是有狗!你早说我也会喝你的酒!” 那人不言语,低下头,身子也缩下去。 秃娃仿佛听见他一阵抖颤,连他头上的酒旗也噗噗地乱响起来。 “狠!”秃娃说。 “日他先人!”秃娃又说。 师傅沉着脸,在木把上踩了一脚,木把就淹没到浮土里了。 “走!”师傅说。 “千把里哩!”后面说。 师傅没吱声。 “到不了你就丢了命!”后面说。 师傅仍没吱声。 “不拐弯儿!——往东!翻过那片山,兴许,——”后面说。 师傅还没吱声。停下,愣愣,再愣愣,大脚又挪动起来。 秃娃又往后看一眼,那人像个疙瘩,一动不动地挤在门框上。镇子里没声响, 连雀儿的鸣叫也没有。尘土在大道上升腾,漫漫铺散开去,使天地一片浊黄。出了 镇子,秃娃看见了那片远山,像一条线,隐伏在天边的灰蓝里。头顶上的太阳,碎 了的火盆般地砸下来,疼狠了人的背。天空极蓝,像是能拧出水来。 秃娃舔舔干裂的嘴唇,两脚在浮土里紧蹭几下,问道:“师傅,多远哩?” 师傅瞄瞄远处,脸上飘着狠巴巴的样子,摇头,说:“不知道。” 秃娃没敢再问。 “管他多远哩!”师傅说。 田地里看不见东西,偶尔有一小片枯黄的庄稼,也像乱草一样扎在干裂的黄土 里。阳光火苗子般地在上面跳动,枯黄便嘶嘶啦啦地响起来。地里布满裂开的缝子, 弯弯曲曲,像一条条黑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