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了好几天,到处都是这样。师傅脸上又黑又瘦,肩上的干粮也又黑又瘦。秃 娃常用眼角瞄干粮袋,他知道里面还有几块馍。不饿得实在难受,师傅不会去掏那 馍,掏时也是犹豫,半天,摸出来一小块儿,托在手里看,掰碎,塞一口给秃娃, 填一口给自己,然后像鹅一样抻着脖子咽下去,叫饥渴更加饥渴,两只大脚却不敢 停下来。 平原被甩在身后,山就在前面了。那些山不高,秃着,见不着一点绿色。不知 过了多久,他们才瞧见那个村庄,师傅脸上有了一丝高兴。村口那棵枯树的顶上, 有叶子还绿着,脸盆大一块,悬在灰黄的枯枝上面,甚是招眼。下边的树干,却像 坟地里被野狗刨出的骨头,光滑地白亮。 “树皮也是命!扒光了还能有命?!”师傅说。 秃娃不言语,朝街里张望。街挺宽,也干净,直,像刀背剁在阳光里,白光光 的刺眼。秃娃跟着师傅在街上走,死静里,飘荡着秃娃那破鞋的乱响。 “都走了?”师傅说。 “咋能没一个人?没人还把门口拾掇得齐整?”秃娃说。 那些门口确实齐整,好像逃难时也没丝毫的慌乱。 秃娃推一扇门,推不开。推另一扇,也推不开。秃娃用拳头砸起来,咚咚的声 音在干燥里传得响亮而深远。半天没有人声,更没有鸡叫犬吠。 “还敲啥!”师傅说,“敲也没用!” “咋也能找着点粮食!”秃娃说。 师傅笑笑,“你倒真是个娃!——瞅人家,走得规矩哩,连门环都摘了!” 秃娃看门上,果然没有门环,四下里望望,别的门也一样。 “静狠了!”师傅说。 “今天住这村里,明天一早儿走。”师傅说。 “住哪家?住哪家都得跳院墙!”秃娃说。 师傅瞪他:“咱能学贼!” 秃娃垂了眼,将目光定在自己的破鞋上,脚趾头从里面拱出来,像颗蚕豆,黑 着,在浮土里显眼。秃娃用袖子抹一下鼻涕,鼻涕已经干了,瓷在嘴角,硬硬地割 肉。 “咱住庙,村里准定有庙!”师傅说。 秃娃跟在师傅身后,沿街在村里走,没看见庙,快出村时,才见不远处有一间 孤零零的屋子,门窄,像条缝儿,窗子圆着,像两个瓮口。屋子后面,有一座高大 的牌坊,檐瓦在阳光里闪着斑斓的光,光下面,突兀四个大字。秃娃不认识那字, 问师傅,师傅朗声念道:“‘嗣为天地’”愣愣,说,“是个娘娘庙哩!” 秃娃奇怪,一路上见的庙,有的没牌坊,有的有,也是在庙前,独这里杵在庙 后。再问。 师傅说:“管它干啥?咋也挡不住咱进去歇着!” 二人到小屋门口,师傅侧身进去,秃娃也跟进去。里面黑,半天才见正墙下有 个条案,上面供着泥胎,瞅不准颜色。师傅找墙角坐下,伸直腿。秃娃躺到地上。 秃娃很想睡一觉,刚要闭眼,听见对面有簌簌的声响。秃娃细看,是个不大的草堆。 “师傅!”秃娃说。 “啥?”师傅说。 “有响动!” “我听见了,像老鼠。” 秃娃不信。秃娃站起来,过去踢一脚。没老鼠跑出来,草堆却抖得更欢。秃娃 有些害怕,说:“师傅,草堆里有啥东西!” “能有啥东西!再踢一脚!” 秃娃又踢一脚,草堆抖成个摇着的筛子。这倒叫秃娃兴奋起来,用手摸,下面 像个人。秃娃说:“师傅,怕是人哩!” “人?!”师傅惊起来,挤到秃娃身边,大手刨刨,果真拽起个人。昏黑里看 不清模样,只见颤个不止。 师傅把人拽到门口细看,“咋!女人?!”师傅的声音有些怪异。 秃娃凑近瞧,是个女人,脸上脏黑,倒秀气,垂了头,抽抽噎噎地哭。 “你——逃荒?”师傅说。 女人不言语,跪下,朝师傅磕头。 “咱不是匪,咱也逃荒啦!” 女人睁两只大眼看师傅,看得慌乱,却止了抖颤。 师傅脸上悬了笑,声音也亲切起来:“不怕,咱不会害你!咱在这儿住一夜就 走。你是这村的?” 女人点头。 “你咋没走?” 女人不吱声。 “你咋不回家住去?” 女人还是不吱声。 秃娃听见了嘤嘤的哭。 师傅默在一旁。师傅像是不知该咋办。 夜色很快罩在小屋子外面,屋里更加昏暗,女人缩在干草上一动不动。 秃娃和师傅躺在她对面的墙角。师傅睡着了,秃娃睡不着。月亮上来了,淡白 的一层,铺在门口,秃娃就着淡白瞅女人,见她不住朝师傅看。 秃娃说:“你甭害怕,我师傅是好人!” 女人点头。 “我跟师傅在村里转过,没瞅见人,才来这。在旁的村,我跟师傅也不住人家 院子,师傅老住庙。这真是娘娘庙?” 女人又点头。 “你干啥也住庙?” 女人不吱声,把头埋下。 师傅醒了。师傅有些烦躁,冲秃娃低吼:“瞎问啥?睡!” 秃娃不再张口,看门外,月光极淡,似有似无。不知多远的地方,有虫子嘶哑 的鸣叫。 “明天一早上路!”师傅又说。 睡意已经漂浮在秃娃眼前,他把身子歪歪,朝门口看最后一眼,便昏昏睡去。 不知啥时,秃娃醒来,睁开眼,门外没了极淡的月光,远处仍有虫子的鸣叫, 干燥得很,长一声,短一声,有气无力。秃娃摸身旁,空空荡荡,心里一惊。这时 他听见对面的干草上有粗重的喘气声。那声音像是憋了很久,突然从嘴里喷出来, 随后哼哼呀呀。又静下去,干草却发出悉悉簌簌的微响。秃娃侧过脸看,见昏黑中 有两个灰白的东西绞在一起,不断颤动。喘气声静一阵,又响起来,断断续续,后 来就没有了。两个灰白也静在那里不动。秃娃想再听到点啥,半天无声响,又过了 半天,秃娃听见了那女人的声音,细如游丝。 “那娃,是你的娃?” “是我徒弟。”师傅说,声音不大。 “他知道了咋办?” “知道就知道,一个娃,能咋办!” 女人不响了。 秃娃闻见地上散发着一股潮气,也闻见了一种叫他说不清的味道。秃娃咽口吐 沫,两眼瞪住头上的黑暗。 “这叫啥村?”师傅说。 “陈家庄。”女人说。 “你娘家也是这庄的?” “离这五十里,俺娘家穷,那年俺男人用半袋麦子换的俺。” “你男人多大?” “五十九。” “疼你?” 女人默一会儿,女人说:“他换俺是为他家没香火,俺是他三婆。换俺两年了, 还是没香火!” “咋不带你走?” “算卦的不让俺走,说俺要走,日后更没娃!算卦的说俺得在庙里住一年,送 子娘娘才给俺娃哩!俺住十个月了。算卦的说俺是狐狸精转世,不在娘娘庙里受一 年的罪,下辈子还没娃!”“!”师傅说,“算卦的骗人哩!” “俺男人信,庄上的人都信!” “你信?” 女人没声音。 “跟我走!”师傅说,“跟我走我不会亏着你!” “不哩!” “咋?” “俺男人说他半年准回来,他回来俺就有娃了!下辈子也不受罪了!俺不想下 辈子还受罪!俺男人说,只要俺有娃,他就对俺好,也不叫俺爹娘再穷!” “他那个,哩!跟上我,你还能没娃?” 女人不吱声。 “你吃啥?”师傅说。 “他留下一袋粮食,还有树皮。” 师傅不再言语。 秃娃想再听他们说话,终是没有。不大工夫,秃娃听见了师傅的呼噜声,不甚 响亮,却像一根绳子,拽着秃娃往困里走,秃娃就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