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阳光刚在远处的荒野上游荡,师傅带着秃娃从庙里钻出来。 女人靠住门框,瞅师傅。 师傅说:“你不走,你不走你就得丢了命!” 女人说:“俺男人说,俺要有娃,俺才是个人!” 师傅叹口气,转身大步走了。 秃娃没动。秃娃看女人,他想向她说个啥,至少,他该冲她笑一回,可女人始 终不看他。女人始终把眼睛砸在师傅的背上,直到师傅出去二十多丈,她才垂了头。 “你一个人,你不害怕?”秃娃说。 女人仍不看秃娃,也不吱声。 秃娃有些生气,刚要再张口,师傅叫他:“秃娃!走!你个小狗东西愣个啥呀!” 秃娃狠瞧女人一眼,两只破鞋才在浮土里挪动起来。走出好远,回头看看,女 人还在门口。又走出好远,回头看看,女人还在。 师傅一次也没回头。 秃娃最后那次回头时,小房子变得模糊了,它身后的牌坊,倒还清晰,阳光在 那瓦顶上闪得贼亮。 挨近山脚了,灰苍苍的山坡上,没有一棵树。七零八落的灌木干得焦黄。枯草 稀稀疏疏,挺着干瘪的草秆儿,在风里抖颤。 师傅撅断路边一棵小树,在枯枝上狠踹几脚,掂掂,拄在手里。秃娃学他,也 为自己弄一根棍子,又嫌拄着费事,舍不得扔,便拖着走。 太阳快要落下去时,阳光变得鲜艳起来,裹着猩红和暗紫在山坡上爬动,灌木 和枯草都被它咬住了,咬出血来,一闪,被甩到后面的黑影里。黑影不断扩大,水 一样漫上来,山脚和背阴的地方,完全朦胧了。山顶越发明亮。山梁成了道红光, 弯着,像蛇,在明亮里狂飞乱舞。 师傅四面望望,没有村庄,再望,远处有个黑点儿,他们向黑点奔去,原来是 草棚。棚上没门,棚壁尽是窟窿,里面堆着散乱的干草,头顶啥也没有,只悬着灰 蓝的天。 师傅和秃娃在干草上躺下,打算第二天上山。 秃娃不知山里有多远,啥时才能找到有吃喝的地方。问师傅,师傅说翻过这片 山就到了。高桥镇上的酒店的掌柜像是也说过这话,可他们都没说要走几天。秃娃 想再问,又怕师傅生气,把挤出嗓子的话压在舌根下,狠着心,不让它冒出来。 太阳完全落下去,天空变得昏暗起来,像块阔大的黑布,盖在草棚上面,黄焦 焦的,密密麻麻的星星,针尖一样扎破黑布,在头上闪耀。秃娃往天上看。师傅叹 口气,说“饿狠了?” 秃娃没吱声。秃娃已经不觉得饿,只觉得浑身无力。 师傅解开口袋,摸出块馍,掰开,递给秃娃一半儿,另一半儿塞进自己嘴里, 慢慢嚼,嚼出一阵沉闷声响,咽下去,说:“甭饿塌了!好好睡一觉,明早上赶路!” 秃娃嘴里塞满馍,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点头。 看见狼是秃娃吃了馍之后,觉得肚里难受,到棚外面,寻下风地方蹲下,半天 没拉出啥。夜很静,连干燥的虫鸣也没有。热风在昏黑中游荡。秃娃闻见了尘土的 气味。 秃娃不住扭着脑袋看,他有些害怕,似乎觉得周围有啥东西。后来,他看见右 边不远的地皮上,浮起两颗绿荧荧的光点,等又有两颗光点浮起时,秃娃叫道: “师傅!” 棚里没动静。 光点向秃娃缓缓移过来。 秃娃尖着嗓子嚎叫:“师傅!”声音有些干裂,在静夜中冲得很远,撞到黑暗 的山坡上,又传回来,到处都旋荡着嗡嗡的声音。 师傅醒了,掂着棍子窜出草棚,说:“咋啦?” “狼!”秃娃的声音极短促。 光点不再移动,悬在那里。秃娃听见了狗一样的喘气声。 “它们也饿塌了,要不,你还能有命?”师傅说。 秃娃紧盯着狼。 秃娃提起了裤子。 狼慢慢往前蹭。是只大狼和只小狼。小狼后腿有些瘸。 师傅说:“能打只狼就是肉,咱就饿不着了!” 师傅举着棍子往前移。 大狼呲出牙,却不扑。秃娃的胆子壮起来。 还有两丈远,大狼突然坐下,仰起脖子,冲夜空嚎叫,声音很难听。秃娃抖一 下,觉得身上发冷。 师傅笑了,说:“咋也不会有狼群!这东西要是没瘸崽子,能在这儿转悠?秃 娃,甭怕!” 师傅的棍子向狼头上砸下时,狼往旁边一闪,才扑过来。狼窜跳得没力气,棍 子就扫在狼身上了。狼被打歪在地上,爬起来,凶凶地看师傅。小狼躲到它身后。 大狼往后退,小狼也往后退。前面有棵树,狼退到树后,扬着头,冲师傅低嚎。 秃娃见有条黑影瘸着往远处的灌木丛里跑。“狼崽子跑了!”秃娃说。 “它倒精怪,想护着崽子逃!”师傅说。 秃娃绕过树,朝灌木丛跑。大狼追秃娃。秃娃听见师傅的两只大脚在狼身后腾 腾乱响。秃娃有了胆量。秃娃极想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狼肉。他相信狼肉跟狗肉不会 有太大的不同。他听人说过,狼和狗是一个祖宗。 大狼跟在秃娃后边,总是那么远近。秃娃站下,回头看,它也站下,怕师傅在 后面打它,倒着往旁退,退不远,坐下,直着脖子喘气。 “秃娃,甭放跑狼崽子!”师傅说,舞着棍子冲向大狼。 大狼向灌木丛里窜。秃娃见它的身影有些歪歪斜斜。 棍子在灌木丛里乱打,狼惊出来,往山根逃。小狼跑不动,趴下,两只绿莹莹 的眼睛在昏黑中不断抖颤。大狼用嘴拱它,拱不动,喘气声像风箱一样响着。大狼 逃掉了。 师傅在狼崽子头上狠敲一下,那脑袋杵到地上,眼里的绿光染成了黑暗。远处, 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过一会儿,又是一声。 师傅提起死狼抖抖,说:“咱饿不着了!” “大狼没跑远!”秃娃说。 “它要不逃,也是肉!”师傅说,没往四周看。 草棚外面烧起一堆干柴,狼肉在上面吱吱地响,香味飘出来了。凄厉,嘶哑的 狼嚎不断在远处响着,却看不见绿莹莹的光点。 “除了人,啥都怕火!有火它不敢来!”师傅说。 吃饱了狼肉,两人在草棚里躺下。一声声的狼嚎叫秃娃心里发紧。后来,狼嚎 变成了呜呜的哭叫,像伤心的女人,直到天边有了微光,那声音才消失了。 天大亮时,师傅把剩下的狼肉装在布袋里,将狼皮挂在腰间,他们开始往山上 走。 师傅肩上的布袋,冒出阵阵香味儿。秃娃闻着那香味,时常回头看,身后除了 空旷,只有漫坡的枯草和远处灰蒙蒙的看不清的尽头。他们爬到半山腰时才歇下来。 “得翻几座山才到?”秃娃坐在石头上,不由把压在舌根下的话问出来。 “不知道。”师傅说“管它几座干啥?几座也得走!” “咱咋不往别的地方走?” “啥地方?出了高桥镇,就这一条路!” “咋不往北,往南?” “北边更旱。南边山高。咋走?你个娃子懂个啥哩!” 秃娃不再吱声。 又看见那只狼是第三天的黄昏,在一条山谷里,秃娃听见身后像有啥东西擦动 着灌木的枯枝,回头看,认出两只绿莹莹的眼。秃娃惊叫一声。 师傅转过身:“咋?” “狼!”秃娃指着说。 师傅看看,说:“那条母狼!” 狼站在那里不动,两眼一闪一闪地吓人。 师傅提着棍子朝它走,它不动。又走几步,它才往后退。师傅一追,它跑起来, 摇摇晃晃,像只瘦猪。 “它跟咱三天?!”秃娃说。 “狼要跟上人,能跟到死!有它崽子的肉,多远,它都丢不了咱!”师傅说。 那天在山上师傅点了火堆,叫秃娃先睡,秃娃太累,躺下就睡着了。过了半夜, 师傅叫醒他,自己才睡。 月亮很亮,山坡上像盖着孝布。秃娃向四面看,发现远处的石头上有个黑影, 坐在那里不动,也没声响。直到天快亮时,才跳下石头走掉了。 第二天夜里,狼又在七八丈远的地方坐着。 “它等咱也没力气呢!”师傅说。 “咱该把它捉住,拴上走,咱啥时想吃肉,就有肉了!” “狼不是狗,咋会叫你捉住?就是捉住,它也咬人!秃娃,我告给你,我打过 几回狼,对狼不能心软!老辈子人都说,狼精怪,那不是瞎扯!” 秃娃点头。那夜秃娃睡得不安生。 打死狼的那天,是在一个山坳里,四周很平坦。月亮上来时,师傅在火堆上撒 了一泡尿。秃娃的尿少,怎么使劲,也只能窜出一条细细的白线,叫已经不大的火 苗子嘶嘶乱响。师傅拿棍子砸砸,又用大脚踩几下,火才熄掉了。 那时狼就在不远的一棵枯树下趴着,不细看,以为是石头。 师傅叫秃娃绕到狼后去。秃娃心里有些紧张。师傅肩上的布袋又瘪了,他想把 母狼的肉装进去,要不,前面的路咋走?还有多远才能出山?师傅不知道,秃娃更 不知道。 月亮很大,白光光的耀眼。到处雪亮,连山脚下的枯草和灌木都看得清清楚楚。 “它往回逃,你就截它。它跑不快,再凶,也受不了几棍子!”师傅说。 秃娃远远的绕到狼后,趴在石头下。师傅躺在白光光的地上,不动,棍子在他 手里攥着,像条僵直的蛇。 狼往后看,像没瞅见秃娃,又把头朝向师傅。 夜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狼站起来,往前挪几步,坐下,狼头不断地转来转去。 师傅不动。秃娃也不动。 狼又慢慢往前挪,这回没再坐下,站在月光里,不住朝地上闻。 师傅像是睡着了。 秃娃看见狼朝师傅走去,离师傅一丈来远才站住。它瞅着师傅,也不动。后来, 它扬起头。秃娃就听见了一声尖厉而凄惨的狼嚎。 师傅躺在白光光的地上,死去一样。 狼开始围着它转。 秃娃见狼转了三圈儿,才挨近师傅。 一道白光,在半空里闪一下,狠甩在狼腰上时,秃娃朝师傅跑去,师傅已经跳 起来,棍子不断向狼身上砸。狼低嚎着,窜跳得摇摇晃晃,它一次也没扑着师傅。 后来,狼就倒下了,两只闪着绿光的眼,死盯着师傅。师傅又在它身上狠敲几下, 狼眼才闭上。 师傅蹲下,看狼,说:“都说狼精怪,日他先人!人比狼精怪哩!啥东西都斗 不过人!”师傅用手去揪狼的耳朵。 秃娃不知师傅那时为啥要去揪狼的耳朵? 师傅去揪狼耳朵时,秃娃看见狼的一只前爪动了一下。 秃娃猛叫道:“师傅!” 话没落音,狼的前爪已经抓在师傅的脖子上。师傅尖叫一声,跳起来,怒骂着。 师傅脖梗子上有了几条暗红的道子,接着,血就流下来了。他忍着疼,抱起块 石头扔在狼头上,狼再也不动。师傅掏出刀子,在狼脖子上切一下,又切一下,直 到狼头和狼身子分开。 伤口不重,倒流了不少血。师傅烧塌一堆干草,把灰捂在脖子上,血浸湿了草 灰,黑糊糊的一片,半天才止住。他们在山坳里饱吃了一顿狼肉,师傅又喝了不少 狼血,让秃娃喝,秃娃嫌腥。 第二天,师傅把剩下的狼肉装满布袋,还有一些,挂在棍子上,让秃娃肩着走。 有了耐吃的干粮,他们走得不慌不忙。师傅脖子上的伤口被汗水泡着,疼得厉害, 不得不常停下来歇息。秃娃懂事,秃娃把他肩上的布袋要过来,用绳子捆在自己的 背上。那天直到太阳偏西,他们才翻了一道山梁。 师傅身上发烫是杀了母狼后的第四天中午,他躺在山坡上的一个土洞里,浑身 无力。秃娃闻见了他脖子上发出的那种臭味儿。 “渴!”师傅说。 自从进山就没找到过水,只能靠草根解渴。秃娃到洞外去挖草根,挖出来一捧, 干得焦黄。秃娃朝下望,见不远处有块洼地,那里的草也黄着,却不像别处那么干 枯。秃娃抱回一堆发潮的草根,师傅嚼后有了精神,说:“咱在山里——走几天了?” 秃娃摇头。 “我糊涂。——出山就好了,找个人治治!……日他先人,那狼!”师傅说。 好几天,秃娃搀着师傅走。师傅身上像一盆火,走几步就停下来大口喘气。他 脖子上的臭味儿越来越浓,有时熏得秃娃想吐。 那个下午,在山脚,师傅靠石头坐着,呆楞半天,说:“舍下我,你走!咱甭 扔下两条命!” 秃娃摇头。他不能也不会扔下师傅。他眼里有了泪。 “咋?你哭?!你哭你也得活命!”师傅说。 秃娃不吱声。秃娃望远处,半天,突然惊叫起来:“师傅,看哩!” “啥?” “那洼洼里绿!” 师傅望望,有片洼地里的草梢上果然绿着,“挖来呀!”师傅的声音像刀劈裂 了枯木。 秃娃疯一样跑过去,揪回一把草,见师傅脸上悬了笑。师傅像是有了力气,拄 着棍子站起来,缓着朝山上走,说:“有绿,咱就不用舍命了!” “干啥舍命?!凭啥舍命?!”秃娃说。那时秃娃心里有了不少快活。 山路似乎比原来好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