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说,是匹马。 我问,什么马? 说这话的时候,我和那孜勒别克老汉头顶头,歪躺在地毯上。之前,在帕米尔 高原,我俩刚刚骑了13个小时牲口。话都不想说,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七 零八落。 其实我知道那匹马。怎么能不知道?草场上的牧民,传说得沸沸扬扬。有理, 在牧区,好牲口,总被人传诵。 我们在马上的13个小时,大约是走200 多公里的概念。把放养着一千多头牦牛 的九个草场,转看了一遍,清点了一下。峡谷、山旮旯,碰到走丢的一两个牦牛, 我们就放马追一追圈一圈。 追逐中,老汉破旧的黑长衫,在腋下飘扬,像一头残翅的老鹰。骂牛,骂得嗓 门鲜亮。 娘的,你们倒大方。一团坨面傻子肉,不怕狼群豹子把你们当晚饭吃喽呀? 骂完,好像肚子还胀满怨气,抡圆了放牧用的兜鞭,呼呼地带着风,甩块石头 过去。兜鞭炸脆,牛尾巴习惯性地响应着一撅,在肥硕的大腚夹缝上,绽开了一束 毛绒绒的白花。那石头,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犄角梢儿。暴起一股清烟的同时, 牦牛尥开蹶子,撒了欢儿一样。 这种事常见。牛羊一走单,大狼小狼们呼啦一来,半个小时,随便就解决一顿 小吃,连草梢上的血迹,都舔得干干净净。 老汉在地毯上翻过身,平躺熨帖,在怀里摸索来摸索去。到了,掏出个小镜子。 小镜子举在脸前,照起没完。好像镜子里有那匹骏马,黑亮,高大,雄壮。抖动开, 没修剪过的鬃毛和长尾巴,在奔跑。 西极良种,没错,地地道道,地地道道。模样却是生分,生分得很,不是我们 喀拉佐草原的,估计是边境那边的偷渡者。 他边说,边冲镜子里捋着胡子。 老汉的胡子有一尺长,灰白各半。 我答。 嗯,是个事儿。 是个案件! 他强调。 甭管放牧或巡视草地,这匹黑马,总是不远不近又若无其事地跟着那孜勒别克。 就是在毡房喝茶、睡觉,也能听得见它在草原上“咴咴”地叫山。就像羊儿叫草, 獭子叫河,骆驼叫崽子,毛驴叫配偶。还精灵,几次想抓抓不着。那孜勒别克把自 己的黄骠马放过去,打算让它们交配交配。交配了,生性兴许就会安稳一些。可俩 牲畜凑到近前,就打。后腿举起前半身,抓抓挠挠,双蹄相对;或者追咬脖颈,头 顶磕碰。黄骠马打不过,当时认输。但下次见到,只要那孜勒别克松开缰绳,它还 去打。有一次,它还叫上牧羊犬红毛。红毛不是一般的狗,红毛跟随那孜勒别克, 走过慕士塔格冰川。四只脚爪,走成了白毛。 可这回,红毛愣不敢凑过去,远远地蹲在一块岩石上,不哼不哈,东瞧瞧西瞅 瞅,像在看热闹。 我那黄骠子也是纯正的西极马,论身板论模样都是顶呱呱的,它怎么就不接受 它?这是多带劲的季节啊,再合适不过了!这个没劲的畜生。 那孜勒别克闹不清两马为啥不交配,就跟我叨唠。其实他的这些话,跟我说了 不下五遍了。 他还在说。 黑骏马今儿一直尾随着我们,你没看到?是,我也没看到。没看到是没看到, 可我能听见。现在你听,你听,你听,它就在门外。 我把神智集中到脑袋顶,侧起耳朵,什么也没有。 门帘被撩开半扇,哈伦布端进一碗砂糖拌酸奶。我双手撑着欠起身,喝了一口 就躺倒。酸奶凉丝丝,爽甜可口。但我还是跟她摆摆手。 想睡。 老汉一屁股坐了起来。 黑骏马就在外边叫唤,你听,你听啊! 我累,我不想听,我听不见。我真的没听见。要说我的耳朵,可不是吹牛,就 连阳光落在天窗,掉在炉台上,我都能真真地听到。 草原,静,只想睡。可草原静得,让人睡不着,翻来覆去。 嘎嘣。老汉的小镜子,被压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