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汉这会儿在给我说他的故事。这个故事过去很多年了,我在山下县教育局里 听说过。到了帕米尔高原上再听,不仅山上山下说法不一,就连牧民也是各有各的 版本。但大家异口同声,都认为那是一个案件,一个英勇的牧民,一段英雄的事迹。 现在边境地区很安稳,案件是个新鲜事儿。 我坚持案件的经历人的口述,那孜勒别克老汉依了。 那会儿,那孜勒别克还不是老汉。 那年,平地上的积雪,基本上化完,只有背阴、沟壑和低洼处,还残存着一些。 形状和颜色,就跟我们这里的狼,正在换老毛的脊梁背儿一样。高原狼换毛的时候, 野山羊正值繁殖期。野羊群,在戈壁上奔跑出一条弧线。犹如一根儿猴皮筋,一松 一紧,表现着自己群体的张力。但即便拼了性命,也很难逃出那片不怀好意的眼光。 狼不爱搭理它们,狼要来了兴致搭理了,一窝六七个狼,随便追跑出个半圈, 野羊十几只,就会横尸草地。 绿地上的空气透亮。金黄色肥滚滚的旱獭子,火苗一样,细步钻跃在草棵子之 间。羊羔儿咩咩奔跑着,使得涣散的羊群,开始流动。 每天如一的景致,让那孜勒别克有点疲倦。他脱下长衫,想铺好躺下休息休息, 这也是每天的日程。家里睡觉,养的是力气,草原上睡觉,攒的是精气。力气和精 气都有了,知足。 山口上,像有一只野山羊,走走停停,晃晃悠悠的样子,不敢断定。一般地说, 寻找羊冢的老山羊,都是在自己生命快要结束的时日,老态龙钟蹒跚着步履,走进 羊冢。 那孜勒别克看了看身后藏着羊冢的火山口,低头揉揉眼睛。然后去马背的褡裢 里,拿出望远镜。苏制的黄铜望远镜,泛着一股金属味道,掺着血腥气,老得掉了 牙,调不准焦距。 等待近一点儿,再分辨。好家伙,是一个趔趔趄趄下坡的男人。趔趔趄趄没到 山根儿,就一头抢着,栽趴下。毫无控制的身体,一路冲下来,一直出溜到山根儿 才打住,像酣睡过去一动不动。有山石欢呼雀跃,随后滚滚而来。 不被砸死,就被掩埋。那孜勒别克有了这个念头,顾不得犹豫,甩掉手里的长 衫。多年来,他这一个平平常常放牛放羊的牧人,难得如此慌慌张张。 这家伙挺沉,那孜勒别克搞得气喘吁吁才背回,撂平在青石板上。撂好,把四 肢也摆布踏实,他乱毛团一样的心思,这才抽出个头绪。去马褡子里掏馕的工夫, 吹出长长的口哨,喊来他家那头叫琼牦子的母牛,挤了满满一茶缸子奶汁。 那家伙神儿半醒,眼皮半睁,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闻到馕饼的麦香,嗅到奶 汁的鲜甜,呼啦坐起。狼吞虎咽,竟然忘记了自己还长着一口煞白的牙齿。吃饱喝 足,说了谢谢。手脚紧凑,抢了背包就站起来。站起的同时还疑神疑鬼地问,你看 到我背包里的东西啦? 那孜勒别克端着茶缸子想再挤点奶水,正走过黄骠马面前,犹犹豫豫顺嘴答道, 看到了。不用看,他这么一问,那孜勒别克也大致明白了八九。喔,这是一个案件。 他心里在偷偷喜欢。喜欢,是说不定可以立功。以前,边境地区的牧民,都有这种 心思。 嗬嚇,像雪峰尖尖上的天,说阴就阴。那人变了脸,退了半步,掏出枪。把你 的马,拉过来给我用用!皮帽子下,一双恶煞凶神的三角狼眼。手枪瓦蓝瓦蓝,倒 是很漂亮,像那孜勒别克昨天刚给黄骠马钉的崭新蹄铁。 那孜勒别克扫了他一眼,心肝儿被烫了似的激灵了两下,手中的茶缸掉在地上, 扣住一撮青草。缸子底上,红红的一个“奖”字,很醒目。他憋足底气,扶住马的 鼻梁,挪蹭了挪蹭双脚,拿稳了酥软的腿,慢吞吞从马背上摘下一把琴。寻思了一 阵儿,镇定了一阵儿,嘴唇颤巍巍地说,手枪手枪,我的库穆孜歌唱,比你的子弹 要快上多少倍,眨巴一下眼皮,就能传到牦牛滩,传到喀拉佐。整个帕米尔都听得 懂我的琴声,都知道你在哪儿。 我也放牧过牛羊,也会弹您手里那玩意儿。多余的话不说,请问现在什么时候 了? 总惦记时间的人,像羊粪虫,很快就会衰老。那孜勒别克有意打击他,更主要 是让自己的心脏,赶紧踏实下来。 那孜勒别克说的羊粪虫,是一种小如芝麻的蚊蝇,我在牲畜圈里见到过,要想 仔细观察,得用针尖扎起看。一般是寄生在牲口粪里,只能存活24小时。因为刚一 出生,嘴巴上就长满绒毛,牧民们也叫它胡子虫。 太阳,藏在哪儿了?是上午是下午?那家伙问着话,却不敢抬头,眼睛眯成一 条缝。他把皮帽子掀到脑门上时,一对大兔子耳朵支楞出来。 那孜勒别克恢复了神态,说话有了板眼儿。兔子耳朵听清楚,你跑不脱。别老 拿枪指点着我,这不安全。你以为,你的枪厉害。那里边的子弹,还没我牧羊犬的 狗屎橛粗。他咽了咽干嗓子眼,继续说。害人就是害自己,你背包里的白粉是毒玩 意儿,是害人的东西,像昆其勒嘎湖畔的迷惑草,牲口不仅吃了拉稀,还会迷迷瞪 瞪,走出崖口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