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6 月到9 月下旬的百十天,对于我们高原牧民来说,是一年当中最重要,最繁 忙的当口。要驮着毡房,赶着牛羊去游牧转场,给牲畜添鲜草续肥膘。转场转好了, 转到适宜的绿地,未来的日子会红火安逸。 转场前,喀拉佐居民点闹腾非常。 低矮的,河滩卵石码砌的冬窝子里,再没人闲呆了。 老天也爽,蓝漾漾的。 街头巷尾压墙根儿的黑石头块上,三五成群,团坐着黑布长衫,抠着眵目糊的 晒阳老汉;去去回回倒腾着碎步,穿着彩色长裙挑水的女人;呼着喊着嘻嘻笑笑, 结队成群追逐打闹的孩子。 那孜勒别克的女儿哈伦布说,她更喜欢这些天。虽然忙碌,虽然紧张,但全牧 场男男女女,到得一股脑地齐整,像过节。等真正去转场了,各奔东西。几个月中, 就很少见到人了。 转场前即便像过节,帕米尔高原的牧民也不把晌午饭当回事儿。两碗奶茶,半 张馕饼,一抹嘴,齐活。这种吃法,家家户户如是,在每天每日的任何时候,都可 能,随时随刻。馕和茶,是现成的,温在封着火的炉台上。这晌午饭,对于忙碌的 牧民来说,差不多就是天白夜黑中的一个时间概念。 晌午饭刚刚过去不多久,一辆灰白色的小卡车,挤着黑山根儿,摸着草滩边儿, 屁股后面一片烟儿,慢吞吞地向喀拉佐冬窝子居民点开来。 来啦,来啦!孩子们跳着脚喊着。 大人们停下手脚,打住闲谈,聚拢一堆在坡头,议论着,猜想着。 谁谁家的谁,可能在车上。 托人买的东西,这次该拉来了。 保不齐。 保不齐,还装有什么新鲜货色和山下的消息。 我同样惦记着自己,惦记有一两封北京书信什么的。也兴许县城或乡政府的朋 友,给我带几条香烟。 两个多星期了,我一直在抽那孜勒别克老汉的莫合。他的莫合烟,区别一般人 抽的叶片,像成熟的黄谷粒。维吾尔文的报纸,刺啦撕下一条,卷成个小烟炮。一 口烟抽下嗓子眼儿,呛顶上两个嗝儿,劲儿大得不得了。刚刚抽到半截子,嘴巴就 又麻又木,整个舌头像是个柴草疙瘩。四五个月的羊羔子肉香甜吧?照样没滋没味 儿,直接吞进肚子。 三个多月的游牧,乡亲们只能顾及到牛羊。整个转场的过程,牧民生活所需要 的盐巴、砖茶、面粉等等,都得准备足实。还有就是那些在乡上读书这会儿放假的 学生娃、走娘家串亲戚玩耍的媳妇巴郎子,都得从三十几公里以外的乡政府所在地 往家奔。赶回来,转场时搭把手。 好多天了,大家伙一直在盼望着这辆破车。盼望着分别的相见,盼望着相见时 的喜悦。 已经站不直的阳光,被哗哗啦啦翻着波花的河水吃足浸透。小卡车的挡风玻璃, 晃耀得白煞煞明闪闪。 这会把小卡车看清楚了,真可谓不堪入目,漆身脱落得斑斑驳驳,像是什么人 给修饰上一层迷彩伪装。 别在河边打愣啦,冲啊!库尔班摘下毡帽,挥舞着大叫着。亮出个光灿灿的秃 脑壳。 人群,被他招得一片乱喊。 冲!勇敢点! 冲!那一点尿水,甭怕! 冲!开足马力。 冲!把劲儿顶住! 冲!不湿到屁股就没事。 冲! 冲! 冲! 小卡车的驾驶员,笑眯眯探出肩膀脑袋,把手伸到顶棚上拍打着。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打出节奏回应。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驾驶员坐回去,车便哼哼唧唧地憋了好一阵子劲儿,一头 撞下河道。 河水分开两岔,蹿起老高。一时间,没了车影。 坡头上的人群,捂住还没来得及叫好的嘴,静默了。 高原静默,吓死人。这么大的蓝天草地,这么大的空旷,这么长长绵绵背映着 蓝天的雪山,都鸦雀没了声。 这很像雪崩的前兆,我紧张到极点。 好在帕米尔高原上的河,大部分是季节河,多是雪山冰川的融水形成。午后的 雪山刚刚融化,洪流还没下来。此时此刻的河面虽然宽展,但水浅,只有半人深。 可这半人深的水,足以让这辆破车熄火。 我还是担心。 卡车在河中央一动不动,听不见任何声息。坡头上的人群里,三五个男人开始 脱掉长靴,挽起裤腿,解着长衫扣子,准备下去帮忙。 在人们的期待中,小卡车又开始动弹。能清楚地看见,水已经涌进没有车门的 驾驶室。 脚下猛然觉出颤抖。嗡———嗡———嗡———,车虽然小,但声响奇大。车 头跳了几跳,扬了几扬,终于努到河岸。上了岸,再次加大油门。下半身哩哩啦啦, 上半身稀里哗啦。发动机像一个肺痨多年的老人,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地清理着喉咙, 在半坡间打了一个斜路,开进了冬窝子居民点。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司机买买都拉,他也注意到我。他一边向我摆着手,一边 笑嘻嘻地驾驶着。 小卡车没有停下,在居民点中央平坦的空地上,兜着圈子。 我冲驾驶楼子里喊,耍什么飘,检阅呀!赶紧把车停住啊! 买买都拉站出驾驶室,一条腿甩在空中,一只手把着方向盘,笑着回答我,老 师不要肚子胀,不是我不想停下来,车闸没有,刹不住。 刚刚松弛下的心,又是一绷一紧。我开始嘀咕,这可怎么办?他们好不容易到 了家,却进不了家门。千万别出事!我们这里一年就这么一次转场,又缺医少药, 禁不起血流骨断,车祸事故。 车子在居民点的当街,兜起圈子,速度也不见缓慢。 再看看大伙,都是笑嘻嘻模样,我也就不那么提心吊胆地张慌了。目光追着车 子,脑袋里想着一个个能让车停下的办法。 车厢上,有了动静。 后车厢里的学生娃,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虽然在尖叫,却丝毫没犹豫,伸开胳 膊,一个个地蹦了下来。蹦下来就蹦下来吧,嘿,几个男孩子还借着惯力,夸张地 疯跑在人群中,任谁伸手也抓不到。然后又像得到了哪一个的指令,纠集在一块, 跟在车尾后追随。 买买都拉的儿媳妇抱着小孩,在车厢槽帮边沿欠起半个身子,似乎不妥又坐下, 坐下又欠起身。买买都拉探出驾驶室回过头喊,踏踏实实坐着,早晚让你下来。那 孜勒别克把我扒拉开,想过去接孩子,可车呼啦啦从他身边开过去。速度跟先前一 样,一点没减。 人群,自然而然地聚到了场地中间。 车还在没完没了地转。 抱小孩的女人,还是想跳下来,一会儿半跪,一会儿半站。 我正为琢磨不出办法,心急火燎的时候,哈伦布抱着一大卷毛毡子,急火火地 从家里跑来。 库尔班用毡帽抽打着手心大声疾呼,嘿、嘿,还是咱们哈伦布姑娘聪明。 哈伦布从他身边跑过去,那神态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迎上前,帮助哈伦布找了个宽敞地界,把毡子铺上。 卡车再次转回来,抱小孩的妇女一跃而下,在软绵绵的毡子上打了一个滚。滚 过,跪稳。跪稳,就慌忙撩开胸前的衣服。 我和哈伦布围上去看。襁褓中,粉嫩粉嫩脸蛋的娃娃,居然咧着嘴在笑。 卡车在一片杂乱的喊叫中,围着人群,照旧转着圈。车上的东西,一件件被递 给车下奔跑的人。也有的索性扔在地上。 那车怎么停住?我问。 没人回答我。 难道只能把汽油耗干净?我又念叨了一句。 好像没人听到我的问话。 哈伦布悄悄拽拽我的衣袖。 我不再说什么了。 卸空的卡车,最后冲向一个高坡。秃头库尔班的帽子,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举着两块大石头,一踮一踮着脚拿着架势,凑过去,垫住了后车轱辘。小卡车, 这才稳当,没了动作。只是排气管,还在突突突地吐着油烟。 买买都拉下了车,径直奔我走来。一只手摇晃着一个塑料袋子,另一只手托着 一块黑石头。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脸,还是那股蛮不吝的劲儿。老师,给您的。 我迎过去。塑料袋里,果然是几条香烟。好哇好,县城的友人没有忘记我这个 烟鬼。 买买都拉迫不及待地讲述起来。 在路上,我们遇见一匹从山沟里跑出来的黑马。开始追在车后,不紧不慢地跟 着。后来跟了一会儿,可能是嫌车子忒慢,就撒开腿跑到了车前,像是在给我领路。 车子快它也快,车子慢它也慢,就是不离不闪。有时车子和它扯开了距离,它还会 在路当央拉一泡屎,撒一泡尿,等我们。一路上,屎尿加一块,拉撒了六七回。过 冰峡谷时,它等我把车开到跟前,就从嘴里吐出了这块石头,差一点儿砸坏车的水 箱。它还仰起大宽脖子,啊啊地叫唤了得有一棵烟的工夫才跑掉,跑进冰峡谷去了。 石头很沉,像一块铁疙瘩,比拳头还大。 我说,很奇怪。我指的是马叼石头。 奇怪的事情,都是案件。哪见过这么一小块石头,比只羊羔崽子还沉的事?赶 紧上报政府吧!那孜勒别克说完,用征求的目光看着我。 你这人咋长了一副兔子胆儿。啥都上报政府,政府管得了这等闲杂事?库尔班 嘲笑着,把话茬接过来。 我在手中掂着石头说,不用。估计是一块陨石。 什么石?几个人一块问。 是从天外掉下来的。我说。 啊,那还不是案件呀,砸着人,保证活不成。得得得,得报政府。买买都拉说 完,神秘兮兮地笑着从我手里接过石头,抠了抠闻了闻说,硬,真硬,比我们喀拉 佐黑岩石硬多了,味儿倒是一样。老师,怎么天上也有喀拉佐黑山? 我逗笑他,不仅有喀拉佐,还有牦牛滩和喀拉佐河呢! 仨人不相信,一块晃起脑袋。 我随手掰开一盒烟,分给各位。然后说,石头我先收着,还不知道是啥时掉下 来的,得到山下拿到研究单位,用仪器才能看出来。 那孜勒别克说,老师,我看啥时掉的都一样。从天上来的,更不是我们帕米尔 的,都是个案件! 买买都拉说,是案件! 库尔班把烟点着,歪着脑袋,吞吐着云雾,一副不屑的样子。案件都过去啦, 我们尽管自由自在地放牧吧。自由自在,可是上天给的。 想了想,还是就坡下驴吧。我说,好好,也可以说是个案件。 这就对了!那孜勒别克说。 库尔班摇摇头,扔掉烟头,从怀里掏出帽子戴上。 买买都拉没再说话。 睡觉前,我把陨石放在炕头。 买买都拉话里有话说,这东西不是咱家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出门搁在牛圈的围墙上。白泥墙,黑石头,夜色中也扎眼。 等我下山时,再带它走。 后来的一段日子,好像大家都把这块陨石忘记了,也没再提及。直到转场那天, 我才发现它不在了。丢了。 我没敢和买买都拉说。说了,他一准又认为是一起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