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七月的高原太阳,明晃晃,不动声色。挨着毡帽顶,像悬着一盏大灯泡,高压 巨能的那种。戈壁坦荡,蓝天覆盖着山脉,热辐线缥缈,目光虚幻缭乱。 库尔班有经验,这样的路况没点儿调剂的事儿干,烦死谁。若不言语再搭上四 周的静默,会更加燥热憋屈。他问:“老师,我的外号挺多,您听到过没?” “没。”他这人挺逗的,满处打听自己的外号。 “真的没?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验证您,是否与牧民打成了一片。” 从春到夏,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他的杂货事儿像草,一薅一把,我和牧民 同吃同住当然知道。原本想搪塞,免得他脸上挂不住,他却将我的军,那就不客气 了:“听说过,叫你骆驼,扬着脑袋,目中无人的那种。” “是母骆驼,您不用给我留面子。留面子,是因为您对我印象还不错对吧!其 实我的外号多得很,多得我自己都记不全乎。您听我比如一些。”他停顿了一下, 估计是在观察我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和反应。 我侧脸看了他一眼,没言声。他的紫毛驴总比我的白马慢两条腿,看不见我的 表情。 “秃壳旱獭,大叫驴;愣兔崽子,没脸皮;蹭沟子的石头,下跳棋。” 我想控制,可控制不住地笑了。心下,对这家伙拿顺口溜自我调侃,生出一丝 敬意:“像你瞎编的,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外号。冤死谁。”说是这么说,却由 衷地感叹牧民的幽默智慧。每一种外号的秉性特点,要都加在一堆,库尔班可真算 是个人物了。 库尔班腾出右手,摘下毡帽:“不冤枉,我认。也许不都是在贬踩我,逗着玩 儿的难免。我给您说说这些外号的意思。” 我不由自主,注意着他的手。 他把帽子压在大腿下,拍了拍屁股:“秃壳旱獭,是骂我脑瓜顶没毛,个子矮 ;大叫驴,是骂我吵架不让人,大嗓门儿;愣兔崽子,是嫩毛没脱,说我吃食都不 会找,呆头呆脑不要脸;擦屁眼儿的石头,最损,给自己身上抹屎,臭硬我全包了, 还当棋子下。” “我的天。”没出声,我在心里叫着。 “以前我不服气,后来您讲课的时候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有自知之明,要 知道自己吃几张馕饼几盘拉条子。我最听毛主席的。他老人家要还在,转场后我就 跟您去北京看望他。” “你行,你行,你真行。”过去我真没觉得这人怎么着,只是有点儿反感,有 点讨人嫌,理会得少。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得刮亮双眼,再去看了。 “您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外号,是那孜勒别克叫出来的。”说完,他把毡帽拽 出来,扣在秃脑壳上。 库尔班在认真检查,狠斗在心灵深处的“私”字。兴许是过去年代留下的习惯。 “你这是在深刻反省啊!” “这叫深刻?那我就深刻一次。去年秋后,我们几家联合打冬储草。累了就歇 息对吧,人不能让屎尿憋得满沟子出汗对吧!我就到一边的草地,倒头睡了一会儿。 嘿,让那孜勒别克发现了,给了我一蹄子,说我是草地羊屎。羊屎咋啦?你不拉屎 啊?我这恨呐,恨不得把他家的草地都倒上羊屎,看他家牲畜吃啥。可听您刚才那 么一说,羊屎有益无害,他也不一定是在骂我。” 这个库尔班呀,怎么整。 我跟库尔班要过水囊,淋淋马头,自己又喝了几口。递给他时我才发现,聊天 忘了时间,几个钟头过了。戈壁甩在了身后,面前变成了红土沟。快到了。 这会儿,我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想法。刚才库尔班的一席话,真的是在调侃,根 本没他说的那些事儿。目的是给我开心,为了荒漠的路上不寂闷。再看看这家伙, 双腿悠闲地盘在驴背,时不时拍打一下自己的后腚,像坐在自家的地毯上。库尔班 脑瓜子灵便,保不齐编排演绎。 快马加鞭,我们翻过一道红沙梁子。沙梁子下的绿地间,好大一片羊群四散蠕 动,像正在慢慢摊开的酸奶。 库尔班的紫毛驴,欢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