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峪其勒嘎草场,含义是三条水丰草美的山沟,每条差不多在千八百米长。说沟,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沟壑,叫“闲沟”。是水闲还是草闲,我没弄明白。沟两侧的坡 地很缓慢,所以青草的长势不错。山沟分为上、中、下三条,前两条和塔吉克斯坦 国,都有临界线。 “下沟”的河滩坡上,住着从喀拉佐转场来的两户人家。一座毡房,一幢石屋。 牧民们依赖这里的三道山沟的水草生活,管理着1200多只羊。这意味我们喀拉佐牧 场快一半的羊,在这里转场放牧。 羊群云集的“下沟”沟底,一堆粪火烧得正旺。那孜勒别克老汉,在烟火中忙 活着。和他搭帮的买买都拉父子仨,在列队等候,个个裤裆下夹着一只羊的脖子, 为的是腾出手,抓它们的犄角和耳朵。老汉从火中取出烧红的烙铁,按在羊的侧脸, 烧出一个“Z ”字。“嗞———拉———”一股清烟,一股燎毛味儿。烙在肉皮上 的黑煳伤痕,用沟溪里的冷水浇一下。据说,消炎止痛。有点儿像古罗马或是久远 阴暗的时代,给奴隶战俘做的标记。甭管你到了哪里,只要血肉不烂臭,耻辱永远 伴随。区别是,通红的烙铁,烙在人身上的同时,会伴随撕心裂肺的惨叫;而羊, 不吱一声。烧烫完了挣扎开,紧跑两步,就低下头去吃草。没事人似的,像刚刚打 了个盹儿。 我有些不解。不解不是羊为什么能如此忍耐,而是凭什么给这些无辜的羊,做 如此烙印标志?自家的草儿,喂自家的羊;自家的母羊,生自家的羔儿。甭说混淆, 甭说丢失,连羊子在哪块儿草地屙了屎,掉了几根儿老毛,主人都知道。 “为什么烙印个‘Z>字?”我问。 “中国羊!”买买都拉的笑脸挺无奈,三个字随随便便回答了我,也不作太多 的解释。 我的白马和紫毛驴,被库尔班牵走。在沟边饮完水,正被他一手拽驴,一手拉 马,往草地里去。它们,也得休息休息。 我好像明白,又似乎更糊涂。我的马,在草原里成一个白点。 “走,毡房喝茶去。” 我回过神来。 那孜勒别克老汉的高眉骨上,堆积了几层笑褶子。褶子里,满满当当都是汗水。 他把烙铁交给买买都拉,扯住我的胳膊。 我们这儿的牧民有个习惯,只要是当天初次见面,一定要握一下对方的手。与 其说是握,不如说是碰碰手心。这是男人和男人的方式。女人见到女人更加亲热, 是左手抱着对方的肩头,互贴一下脸蛋。我注意到,那孜勒别克和库尔班,没有见 面礼。 刚上沟坡,老汉就问:“那个羊屎库尔班,路上肯定又说狗驴臭屁话了。你可 别生气,气了会肚子胀。” “还胀?又热、又渴、又饿,肚子都瘪啦。五张馕饼,也撑不起来。”我笑笑, 拍拍他青筋暴露的手背。 “那还不错。他要胡说八道了,你也别当回事,人怎么能跟牛马骆驼肚子胀。” 老汉撩起长衫一角,擦了擦脸。 到了毡房,我脱鞋上了地毯,盘腿坐好。老汉斟上奶茶,我喝下半碗问:“哈 伦布呢?”这时候打听哈伦布很自然,不会惹下嫌疑。因为,铺饭单子,倒茶,上 馕,摆酸奶,端酥油,都是女人干的事儿。 老汉一口气喝干奶茶回答:“去找羊羔子啦。丫头说,只要不死,只要不被狼 吃了,就丢不下,非领它回家不可。昨天下午就没见那羊羔,隔黑过夜啦,估计填 进了饿狼嘴啦。” “这里狼也多?” “多!”库尔班黑着脸,应着我的话,和买买都拉几个人进来。屁股还没安稳, 他跪坐起来,倾着上身冲我说:“老师您是北京的大文化人,您有学问,您给评评 理。” 看来,整个喀拉佐的牧民,也只有他库尔班毛病多,敢抢话抢风头。 “走这一路还不饥渴怎么着?先喝碗茶再说。”我原以为,又是那些家长里短 的破事:牛犊子被淹死;儿子老子分家;饮水泉上去了牲畜。乡亲们,特别把北京 人的话儿当正理儿,一句能顶十来句。在学校时,隔三岔五就有人找。说好说歹, 摆平与否,我一锤定音,双方都依。看看,北京人都成了牧民们的秤杆儿准星啦。 我一点儿不知道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如果我知道,我决不会扭断库尔班的 话题。 库尔班闷头吃喝。其他人也上了地毯,围着饭单子坐成一圈。心事重重地耷拉 着脑袋,慢吞吞地掰馕饮茶。那孜勒别克老汉长叹了一口气,见我瞧了他,就虚着 眼睛,靠在被垛上。眉骨上的褶子更多更厚了,堆出一脸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