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毡房里没人言语,只有咀嚼和咽喉的声音。 按说,这会儿门帘该换上芨芨秆儿的了,可现在还是厚重的褐色牛毛毡。也说 明,峪其勒嘎的夜晚,够冷。 刚刚进来的人没撂好门帘子,斜抹茬露出一角。从我的位置,能看见坡下的绿 草滩。哈伦布,正抱着羊羔,顺着慢坡走上来。伸开腿,我想出去迎迎她。 “老师,不能不说了,再不说,要憋死我。”库尔班咽下一口馕,“老师您坐 好,您坐好听我说。” 我只好盘腿在原来的位置,目光从外面收回,盯住库尔班。 “刚才买买都拉跟我讲了一件事,很严重,很严重,很严重>>”库尔班看着我 板着的脸,居然结巴得说不下去。一反路上的那种爽快。 “慢说,甭急。”那孜勒别克这会儿坐了起来,出乎我意料地给库尔班斟上奶 茶。很明显,他看出库尔班的关切和焦虑,想表示友好的缓解和敬意的善待,顺便 带一点鼓动。 我感到了什么,但说不清楚。 库尔班不领情。库尔班翻动眼珠,白了那孜勒别克老汉一眼:“不急?再不急, 我们的羊没草吃,都要成毡房木架子啦。大雪封山后,你见天喝骨头汤吧!” 我忍了又忍,还是拦住库尔班的话,态度明显地偏袒着那孜勒别克:“说!说 就好好说,不要斗嘴架。羊肠子、牛肚儿、闲杂碎,少扯。说主要的,说关键的, 说结果。” 库尔班愣怔地看着我,我才觉出话急语重,过分了。马上缓和了缓和口气: “说吧,怎么回事儿?” “老师您别肚子胀,千万别肚子胀。” “好,我不肚子胀。你说。”库尔班竭尽全力的铺垫,令我警觉。 库尔班直挺身子像要站起:“您不肚子胀,我们肚子胀。三山沟的三块草场, 让乡里给封了两块。而且是上沟和中沟,草长得最好的那两块。”库尔班拍响了自 己的屁股后,又俯胸拿手指骨,叩打着地毯:“怎么活,让羊怎么活,让我们怎么 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牧民的草场出问题了,这怎么得了!我一时也焦灼 起来。 “就是禁止我们到那两块草场去放牧。” “剩下的这一块草地,您都看见了,像癞子的脑壳,烂秃疤。” “以前三块草地,喂养1000多只羊。虽然有好有坏,但羊圈里不添牛圈里添。 现在可倒好,就剩下一块草地了。” “这一块,还是草长得最不好的。还是要喂养1000多只,我们没法,草地也没 法呀。” “就是。到转场结束,饿不死的羊,能赶着回喀拉佐去,就不错。” “恐怕得招呼大家,叫牦牛来驮。” “驮回去也没大用,皮毛包着骨头。” “有用,骨头熬汤喝,皮毛编绳子。”买买都拉一脸假笑,打着趣,恐怕是想 调剂一下气氛。 库尔班双手同时拍响翘起的屁股蛋,瞪出眼珠吼:“你家真阔气,驴子都给酥 油吃。编了绳子干吗使,给你上吊用?” 买买都拉的两个儿子急了,呼啦站起在地毯上:“给你上吊用,给你上吊用!” “嗬,抽烟抽进狗屁,哈欠哈出驴粪,吃了饿狼雪豹子胆儿啦。我俩哥们沟子 的事儿,关你们小兔崽子什么腚眼儿!”库尔班话虽这么说,但语调明显降低了。 小声加了一句:“心眼儿,比腚眼儿还小。” “你腚眼儿心眼儿都大,牦牛可以在里边窜来跑去。” 库尔班,没再还嘴。 几个人这么嚷嚷来嚷嚷去,那孜勒别克老汉愣没吱声,半躺半卧。粗大的手, 一会儿搓一下眉毛,一会儿搓一下腮帮,好像脸上有什么东西,令他不安。 我问:“禁止放牧,这事儿大了,总得有个理由吧?” “怕我们的羊跑过去,跑到边境那边去!” “怕闹起国际争端!” “去年你们不是就在三山沟放牧的吗?跑过羊去了吗?” “连个羊屎都没滚过去过!” “我们在这里连续放牧16年了,一只也没跑过去过。” “那今年这是怎么啦?和塔吉克斯坦,我们两国一直很友好啊!”我非常清楚, 草场对牧民意味着什么。事关重大,如此下去,会断了牧民的生路。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我们自己不争气!我们的干部封我们自己,难为我们 自己。”库尔班气呼呼地说完,啪———这回,真扇了自己的嘴巴子一下。 “我们这是怎么啦?照你这么说,我们难道哪儿出了毛病了?说禁止就禁止, 难道要你们下山种地当农民,或者让你们进城,都转成城市户口,到工厂去当工人?” 我的脑壳,像烧热的馕坑,像擂敲的大鼓。 那孜勒别克老汉坐起来,两腿压在屁股下:“老师,你喝茶,你可别肚子胀, 容我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