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晚上吃羊肉的时候,找不到库尔班了。 那孜勒别克老汉说,给他留下一份。然后用腻乎乎的大手,捡了两块肋骨和一 疙瘩后腿肉又加上五六片肥尾巴油,单装在一个盘子里。 这可破坏了老理儿。吃肉的规矩是,谁在场谁有份儿。老汉如此破例,肯定有 他的道理,但不是谁谁都可以接受的。为这,买买都拉气呼呼跑到门口,把一桶羊 血打翻。凝固的血坨,像人脸那么大,上面还被他儿子摔上两枚杏核。猛地一看, 如同挖掉眼球的眼窝。 第二天清早,我们几匹坐骑,来到中沟上的界石边。老汉很诧异地说:“就在 这儿,怎么成这样子了?” 地图几乎看不清了,上面用羊屎蛋儿,整整蒙了一层。 买买都拉说:“臭天臭地,臭人家地图干吗?” 我回瞅一眼紫毛驴背上的库尔班,他假意仰头看天。天上一只山鹰在飞,地面 上的界线,对它毫无意义。 “天高皇帝远,他禁他的,我们放我们的羊。青草一年一茬,荒着也是荒着。” 我环视着脚下的优质草场,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库尔班激灵一下回过神儿,拍着屁股把驴赶到我面前,两只手全腾出来紧摆着 :“哎呦,这可不成!这可不成!” 那孜勒别克严肃地说:“这是政府的禁令啊!不能放就是不能放。” 买买都拉和他的儿子们也都摆手反对:“禁令就是禁令。” 突然,几匹马,包括库尔班的驴,踏动着四蹄,不约而同地嘶鸣起来。 我勒紧缰绳,站稳。这是我在帕米尔高原牧场,遭遇到的第一次反对。而且是 全体的,坚决的,彻底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我能理解他们,牧民和政府,如 同一种默契,一种承诺。默契和承诺,是无前提的,无条件的,没有任何附加因素 在上边。 那孜勒别克缰绳在胸,勒高马头,自言自语:“哪来的羊屎?还是新鲜的!” 库尔班听到问,紧拍着自己的屁股,催着胯下的牲口,跑向沟对面的高坡。 “哏嘎哏嘎,哏嘎哏嘎”。不知是驴叫,还是他在笑。 这时,塔吉克斯坦方向的草原上,一匹快骑迎面而来。身边的几个人,都不约 而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说,以静制动。 快马在离我们还有几十米的地方,长嘶一声,前蹄高扬。双腿落下后,在草地 上转了一圈,向我们走了几步,停下。一只硕大的白皮黑斑点狗,亮相一样,跑过 来又跑了回去。 无人说话,时间显出了重量,压在心头。 来人摘掉了墨镜,翻身跳下鞍子。向界石走来,一直走到界石前站定。 “也是一个牧民老汉!”没人说话,是我心里这么想。 突然他用汉语说道,你们能过来一下吗? 各位没心理准备,都看着我,然后摇摇头。 我心里清楚,后边的事该我做了。便下马,走了过去。 “政府您好!”他把手扣在帽檐,像是敬礼。 这种奇异的问候,我没给他好脸。我借着他的认识,像领导干部一样,扶着界 石告诉他,马已经交到政府部门,会通过正当渠道,很快转到他的手里。 他急忙摆摆手说:“不劳不劳,那样会费力不讨巧。我只希望你们把它放掉, 随便它去哪里,在中国还是在塔吉克,只要在草原上就好。” “不用我们送过来?” “不用,放掉就行!” 原来这么简单。我心下嘀咕。 他说:“这件事,要烦劳政府您帮忙,放掉。不要抓它,不要圈它,不要捆它, 要给它自由。” 看样子他把我当成地方干部了。“好!我会把您的意思转达清楚。”我也开始 使用了“您”回答。 “为了友善,为了致谢,我请您喝酒。”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 我隔着界石接过,喝了一口。很辣很呛,但我抑制着表情,把酒瓶递还给他。 他也喝了一口,放在界石上。 阳光从我的身后照射在瓶口,好像还有一丝两缕钻了进去。瓶子里的液体橙黄 透明,安安静静。但在我的心里,它始终是微微摇荡着。 “放掉就行?” “放掉就行!” “不管它去哪里?” “不管它去哪里!” “好!” 我说了好,转身要走时,他摘下白毡帽,给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把手伸过界 石。 我握住他潮湿的大手的那一刻,猛然发现,此人长着一对大耳朵,比兔子耳朵 一点不小。 我猛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想起了曾经的一起案件,但在肚里转了转,还是没有 问。 我正要走开。他说请等等,又在身后拽到怀里一个驼皮背囊。从里边,拿出个 沉甸甸的东西。 这让我吃愣不小。是那块黑陨石。 他说,这是我那匹马从你们那边叼来的,还给你们。 我想说,不是我们的,可我没言声。 他把陨石和酒瓶子并排搁在界碑上,扭脸走了。 去乡政府。我一边说,一边张开双手,让大家掉转头。我不想目送那个人,不 想看着他潇洒地跨上马,飞驰远去的样子。 我跟你一起去。那孜勒别克老汉说。 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几位同时说。 “啪”,我跳上马,甩开鞭子。 “啪”,老汉的脆。 “啪”,诸位的更脆。 我抽得虽然不够响亮,但跃马扬鞭不断,“啪,啪,啪,啪,啪,啪>>” 有歌词唱得好:草原是骏马的,草原是牧民的,草原是自由的。 数匹快骑,上山坡,入沟壑,跨草滩,过河流。戈壁滩上一溜烟扬,雪山之下 一道影子。 说是案件尾巴,其实牧民谁也没把禁用草场,当成案件。也许是人们长时间安 居乐业,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称之为案件了吧! 案件一词,在喀拉佐牧场,从此再无人提及。 事情很快得到了政府部门的解决。没用三天,洁白的羊群,又回到了自己的草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