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大伟眼睛睁开,天已经亮了。他没有扭头看身边的老伴,而是摸索着抓住她 的手,顺着他的腹部往下滑,一直滑到他的两腿间,他按着那只还算柔顺的手,紧 紧捂住他的阳物。 要死你,也不看看你这一大把年纪,你不怕丑我还怕。 老伴甩开他的手翻身坐起。 李大伟说这又不是发廊,自己家里,什么叫怕丑?一大把年纪怎么啦?你见过 从省城来的那个电视台赵主任,有五十多了,还有那几个三十多岁的,他们听我说 到壮阳草就两眼放光,私下里都问我这壮阳草怎样才能找到。现在男人都退化了, 我估计他们肯定有阳痿的毛病。我比他们都大,可是我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我 还不老。 好好好,你是出了名的老顽童,你不老,我老了行不行,那年我都快五十还跑 到医院打胎,没被人笑死,能活下来,就算荣幸,你还想让我再打一胎不成?“ 李大伟还想再说什么。老伴用手止住了他,示意门外有响声。 她屏声静气,偏着头,斜睨着眼,耳朵专注地听外面的响声。李大伟也听到了。 外面脚步声嘈杂,还伴有同样嘈杂的人声。 外面真的围了不少人,全是李镇的。每人手上都握着一把青草。虽然都是青草, 却有着不同的色泽和形状。青草是刚拔下来的,空气中散发着露珠和泥土的气息。 李大伟和老伴站在门口,两人都眯着眼,有些纳闷地看着那些期待和兴奋的面孔。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李大爷,我们想请您鉴定一下,谁手上拿的是您说的那种壮阳草,听说省城 来的高总要高价收购,您帮我们鉴定鉴定。” 人群后面有人说话。阳光狡黠地从街对面低矮的屋顶直刺过来,逼住了李大伟 的眼睛,他眯着眼,看不到后面是谁在说话。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人们手上的青 草说,不是,你们手上的都不是。 那些期待和兴奋的面孔立即就显出了失望,接着就有混乱和不满的议论此起彼 伏地蔓延起来。 “告诉您,我们把独山坡上的各种草都弄来了,肯定有一样是的,您是故意不 告诉我们吧。” “您该不是想一个人独吞吧。” “别瞎说,李大爷要是独吞早就吞了,李大爷可是有情有义的好人,是吧李大 爷?” 李大伟说,我的话,是真的,你们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他老伴往前冲了一步说,你们听说高总要高价收购,你们就问高总去,跑我家 来干什么?上个月是谁往我们家院子里扔臭大粪?站出来!谁敢站出来我们老头子 就告诉他,是谁?站出来呀,怎么都不敢站出来了? “扔大粪的人不在这儿,我们都是没扔大粪的。” 声音仍然是从后面传出的。李大伟说那好,远了我看不清,你们过来,让我仔 细看看你们手中的草。等人们走近聚拢,还没站定,哗地一盆水洋洋洒洒地劈面泼 来。人们没注意到院子的花架边就有一只脸盆,脸盆中是满满一盆水,那盆水就在 李大伟的手边。躲避的本能驱使着人们纷纭四散。 李大伟得意地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壮阳草,已经久违人世了。 可是李镇的人们相信,在即将到来的禾苗疯长的夏季,久违人世的壮阳草会奇 迹般地再现,它会像野草那样蓬头垢面地生长起来。 正在图谋制造这个宏大叙事的人,是来自省城的强身保健品公司的高总。有着 中医学士资历的高总,多年前就蓄意要开发一种中医的壮阳产品。 在预设中,高总已经胸有成竹地阻止了一切人为的修剪。他说,你们看好了, 这儿现在是耕地,再过五个月,就在今年盛夏的收割季节,我们眼前,壮阳草会像 耕地里的这些野草一样长得蓬头垢面,只有蓬头垢面才更像原生态。原生态,这是 现代社会最具吸引力的概念。做大商人就得会做概念,抓住了概念就抓住了火爆的 商机,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的人都点头称是,笑说高总的话像我党的红头文件一样高瞻远嘱高屋建瓴。 省电视台专题部的赵主任转了一圈走过来了。他手下的几个年轻人都还在山坡 上选景拍照,时时有尖叫和狂笑从那边滚过来。 赵主任喘息着走到高总的身边。 “整治一下,确实有特色,当年在这里移山造田种稻子,真是暴殄天物。可是 高总,你是怎么发现这块深闺中的宝地,还知道这里有过壮阳草?” 高总闭着嘴笑笑,鼻子里哼出的气都快冲到赵主任的脸上,他扫了一眼山坡那 边,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攀着还未返青的柳枝摆着各种姿势在拍照。他说,我这人 虽然胆子大,可是没一点底,我能投资五千万1 要说信息,这归功于我的营销部的 李经理。李经理,你给赵主任说说你爷爷。 李经理就站在赵主任旁边,看上去一条壮汉,身高不低于1 米8 ,灰西装里面 打着一条红色斜纹的领带,身子一动,领带晃晃悠悠地使他的胸膛更显壮阔。在他 面前,身材不高的赵主任感到有压力。 李经理面相很友善,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样子,一下子就把身高带来的威胁给 稀释了。他看看往这边走过来的年轻的女主持人,似乎欲言又止。赵主任嗨地拍拍 他的手臂,人家什么都见过,比你我都厉害,你只管说,没关系。 李经理笑笑说,我爷爷就是这里的人,他在抗日时手刃日军小队长。当年这独 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壮阳草,男人吃了,那玩意儿就坚挺,我爷爷八十的时候,我 奶奶还怀了一孕,她老人家到县上打胎成了轰动全县的花边新闻哩。 赵大成不相信地摇摇头。 “不——会——吧,你爷爷八十的时候,你奶奶多大。” 李经理说,这话说来很长,我亲奶奶63岁就死了,我爷爷续弦。就找了个比他 小30岁的,虽然小30岁,可是他们的性生活却非常和谐。 “你爷爷真的那么行?” 李经理笑笑说,正确的说法,不是我爷爷行,而应该是壮阳萆行。据说我爷爷 年轻时,到我奶奶娘家的村里,和那村里的小伙子大侃壮阳草,人家不信,他们就 脱了裤子比,看谁最坚挺,结果我爷爷最厉害,他可以把两个大铜锁挂在上面还金 枪不倒,就这么厉害。 “你爷爷是抗日英雄,我还看过写他的小说,现在让老人家来重新讲述这段经 历,等于是推倒了他的过去,他肯这样讲吗?” 李经理说,讲,就是他要讲,我跟你这么说吧,他想讲差不多都想疯了,我知 道你还要问他为什么要讲,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他要讲,而我们高总也需要, 就这么简单。 赵主任点点头,他还想说什么,高总用手势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答应你的,你放心,片子拍完,一回去我就兑现,你 绝对地放心。我的要求是,这个节目一定要做好,当李经理的爷爷回忆和讲述时, 摄像机不能停下来。特别是到了最后,有一个场面,我们要让他来指认壮阳草,这 时摄像机一定要对着他,这就相当于办案,要办成铁案!” 听说壮阳草的人,都知道它源于一个故事。 很长时间里,这个故事只在民间私下地传说着。一本公开印行的小说和一出公 演多 年的方言戏曲,把过去曾经真实地发生过的东西通通消解掉了。现在,高总说, 我肩负的使命,就是借电视台最现代的拍摄技术,将一切真实地还原,这将是一个 让所有男人和女人都有兴趣的故事。通过不惜血本的炒作,我要让这个故事像伟哥 一样家喻户晓,要让敏感的市场像发情的母狗一样发出焦渴的呼唤。这个时候,我 靠,你们想想,你们尽管发挥你们天才的想像,想像消费者疯狂地抢购的火爆场面, 想像我们公司用坏的点钞机堆积如山的惊人景象。想吧,怎样的想像都不会比事实 更离奇! 可是对于故事的主角李大伟来说,壮阳草的神奇一点也不需要想像。至今仍住 在李镇(过去叫李村)的李大伟已八个有五,不仅身材高大腰板笔直,最为要害的 是,由于从小受到壮阳草的熏染和滋补,至今,他身体的某个不便公开和不便启齿 的部位,仍在需要使用的时候,能够生龙活虎地坚挺起来。 1941年秋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往常一样,侵华日军小队长山本没有带 一兵一卒,他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如期地到李村玩女人。这个贪得无厌的大淫棍, 自从服用了壮阳草后,他在这里日日不间断地寻欢作乐,没有停歇过一天,如此频 繁和罕见的奸淫纪录,可作为壮阳草神奇效用的一个反证。这天夜晚,在中途守候 多时的李村青年李大伟突袭了山本。他迅速扯下挂在山本上衣口袋的怀表,接着麻 利地扒下山本紧扎的军裤,然后他手起刀落,一下子就将那个作恶多端的胯下之物 连根割下。他抓着那个血淋淋的东西,趁着暗夜潜入了雄柱峰。 抗日战争结束后,新四军的一个爱好写作的战士慕名到李村搜集素材,他在李 大伟家住了半个月,他把李大伟说的话记在一张张皱巴巴的香烟纸上。回去以后他 就把李大伟的事迹写成革命故事。1950年这位识字不多的战士又在出版社一位资深 编辑的悉心扶助下,把革命故事改成了长篇小说。小说出来不久就顺理成章地成为 革命文学和战士写作的范本,作者由此而靠一本书成名,随即就调到省作家协会当 了专业作家,后来又一直担任着作协党组书记。几十年下来,作为本省一名家喻户 晓的老作家,人们一直尊称他为沈老。 沈老小说中的山本仍然是日军小队长,不同的是,山本不是一个淫棍,而变成 了一个凶残的杀人狂,他杀人如麻血债累累。到了小说结尾,山本带着一部分日兵 从炮楼上窜出来,又一次要到村子里去杀人放火,结果中了武工队长的伏击,武工 队长在村外击毙了山本,然后趁着夜色乔装成日军小队长,孤身深入炮楼并与埋伏 在外的武工队员里应外合,全歼日军。结尾是小炮楼在轰然的倒塌声中化作一团火 焰,火光将武工队长高大的身影倒映在红色的天空上。 在这个小说中,那个身材和相貌特征都按李大伟来描绘的武工队长,像孤胆独 闯威虎山的杨子荣一样智勇双全。 小说后来被改编成各种形式的地方说唱和戏曲。一时传遍大江南北。李大伟也 因为沈老的引荐而成为武工队长的原型,受到明星式的追捧。当年他从山本上衣口 袋里扯下的那块精制的怀表,现在仍然陈列在李镇的抗日纪念馆内。 2002年初,离当年的那段史事,相隔了60年,从乡粮管所退休且已经沉寂多年 的李大伟,没想到省城的高总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他早就想向世人讲 出自己的真实经历。 人们睁着一双双兴奋的眼睛,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传奇一样的故事,一边四处 搜寻着壮阳草的蛛丝马迹。至于李大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真实经历讲出来,他们认 为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李大伟近来有些幻听。 每天早上,老伴下面条,他就扫地浇花。他在扫地的时候,墙上露出了一张脸, 那张笑意模糊的脸用关切的声音说,你想好了,你讲述的东西跟档案上的要是不一 样,县组织部一审核,那离休待遇就没了。把离休待遇弄没了,麻烦可就大了,镇 粮管所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的生活怎么办,你往后有个三病两痛的怎么办?你得 想好了,想好了你再讲。 李大伟拄着长扫帚走近那张脸说,哦,你是老县长吧,你那年躺在病床上跟我 说的话,我一直都记着,你说一个人把什么都放下了,离真理就近了。现在我什么 都明白了,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就是要把自己的真实经历讲出来。 老伴从厨房里探出头,看着李大伟说你拄着扫帚在干什么,你在和谁说话? 李大伟边扫地边说没有,没有和谁说话。 去院子浇花的时候,花丛中又冒出一张脸,那张捉摸不定的脸用挑剔的声音说, 有人问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问你为什么要讲那些谁都不知道了的经历,你就跟他 们说说,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是为什么,你不说,人家都不能理解你。 李大伟把浇水壶给扔了,大声驳斥说,我就不说,就不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们, 我说了他们更不理解,那些欲望熏心的人,要么笑我是老天真,要么就骂我是老糊 涂,我就不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老伴把热腾腾的面条端到厅堂的红木桌上,她探望着院子里的他说,你怎么把 水壶给扔了,你叫喊什么呢? 李大伟弯腰拾起水壶说没有,没有喊什么。 老伴在厅堂里边擦桌子边说,完啦完啦,这死老头,这些天像是着魔了,这可 是怎么办。 李大伟走到厅堂门口,大声问,你在和谁说话? 老伴吓了一跳,看到他很认真的样子,一摔抹布叫道鬼,鬼,我跟鬼在说话。 李大伟四下看了看说,鬼,哪有鬼? 老伴用手指着他说,看什么看,你就是鬼! 李大伟孩子似的笑了,说我哩,我跟你说,就是做鬼,我也得做个安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