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理已经”是他最后发给林小麦的短信。林小麦后来对珍妮说:我接到他短 信的时候,太阳已经不照我们这半边星球了。珍妮当时说了一句让林小麦很多年都 忘不了的话。 珍妮说:瞧你这点出息! 那天下午,林小麦坐在办公室里,能看见窗外的洋槐和梧桐,能看见来往的高 档车辆,一些熟悉的人在大院里出出进进,看起来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可在 林小麦的心里,这一切就像花没有了蕊,河没有了水,天空没有了星星和月亮,少 了味道,少了魅惑,让她觉得眼前的一切离自己远了。 想来,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修指甲了,头发也没有定时去护理,做美容好像 是上辈子的事了。她的衣服也不再讲究,随便穿了一件米白色套装,已经好几年了, 她本来都想扔了,折腾秋装的时候翻了出来,简单熨了熨就穿上了。 她定定地瞅着,看见那辆车号为G0009 的黑色奥迪缓缓开进来。如果以前,她 会一阵兴奋,能不由自主地挺一下身子,好像那车会径直开到楼上一样。但现在, 她心里只是一阵酸楚,她甚至觉得这辆车行走的样子和以前都有了变化。过去车开 进政府大院的时候是带着风的,冬天带着冷风,夏天带着热风,春天的时候几乎能 闻见花瓣的香味,那种锐气和热情从车身的每一个细节里传递出来,让林小麦的心 在甜蜜的瞩望中荡漾了六年。可是,现在,一切都将没有了,甚至连嫉妒,痛苦等 等情绪,也像雨后的乌云一样散去,只剩眼前的一片白茫茫。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就要走了,去相隔数百里的昆山市任市长了,林小麦觉得从 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天起,他就把自己的生活都带走了。 办公室昨天发了通知,今天上午九点在政府办公楼前为邢市长送行,林小麦觉 得时间像被刀子切割了一样,迅速就滑过去了。行政科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让大家 下楼。林小麦不想下楼,不想混迹在人群中经历那种只有她自己能体味的别离,可 是,怎么可能?她必须下楼,有分寸地表示一下自己的情绪,和别人一样,和大家 一样。可她知道,她是不一样的。他也知道,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只是他从来都 不在乎。 林小麦和大家一样唏嘘不已地寒暄着,和大家一起走到楼下。已经有很多人, 互相打着招呼,嘻嘻哈哈地,看不出谁真正有别离的伤感,甚至从人们的情绪中, 林小麦感觉到迷漫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庆幸。谁都明白,邢市长一走,又腾出 一个副厅级位置,如果不出意外,不从外地或上级派来干部的话,当地正县级干部 中应当补充上来一位,依此类推,连一般科员都有了一个甚至很多机会。从内心里, 绝大部分人都希望邢市长走。 在人群里,林小麦看见了蒋昆。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显得格外活跃。在很 多人眼里,他和邢文通的关系很好,应该是邢文通的铁杆,因为他的开放办主任的 位子就是邢文通给推上去的。但林小麦心里清楚,他也为今天的这个结局庆幸,甚 至,他可能早就盼着今天。 其实,最不愿意有这种场面和结局的是邢文通自己!他是真不想走,他才42岁, 从官场上看具有年龄优势。他想在瀛州市当市长、书记,在这片土地上让自己建设 一方的构想和意志成为现实。但是,官场上的个人意愿如同风中的落叶,落到哪里 不能自己说了算,要看风向,看风力,看风吹过自己的时候地面的状况,甚至一棵 草、一滴水都会影响到自己的落点。邢文通直到此刻才认可了这些,而在省委组织 部谈话之前他还心存幻想。他缓缓地从办公桌上拿起最后一份文件,深情地看了一 会。《关于我市化工园区建设的发展规划》,16页文字,成了他毁了他。为了让瀛 州市化工城建设的规划更加科学,为了把市区周围36家化工企业迁往他所认定的那 片濒海盐碱滩,给子孙后代留一片干净的天空,他无数次喝大酒,醉得几天不能吃 饭;一天跑过两次北京,来回行程2200公里,下车的时候腿不会走路,有一次他在 开会的时候,举着这份文件说:这16页文字,字字都有酒精味,行行都有车辙印。 但是,他的愿望还是被当地一些利益集团的强大势力给击垮了。他们不愿离开市区, 那么,他们就只能让他离开。只要他离开,什么样的规划都是废纸一张! 他真的就要离开了,这份规划真的就是废纸一张了,他把很多文件都焚毁了, 只有这一个却迟迟难以下手,好像还有那么一丝希望,穿越他的心脏轻轻拽着他的 手。但是,现在,他再也找不到留住这份文件的理由了。他站起来,把文件扔进碎 纸机,静静地看着雪白的纸张飘然而下。文件发出轻微的声音,似乎来自远处的惋 叹,窸窸窣窣地,凌厉又迟缓,仿佛闪着锐利的白光,毫不迟疑地打动了他。他迅 速拿出了文件,轻轻抚平了皱折,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中。但是,过了一会,他还 是拿了出来,重新把它放回碎纸机,开动了机器。他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把 他在瀛州市的岁月都化为乌有了。机器终于停了,他捧起一把细碎的纸片,又轻轻 放下,然后他慢慢走到窗前。他看见许多人都站在楼下,等着送行,他知道有很多 人其实是有些迫不及待的。他们都愿意他走,给别人腾一个地方。有真不希望自己 离开的人吗?他看见了那几个当着他面流泪的人,此刻,他们在和别人谈笑风生。 他提拔了他们,帮着他们办了子女分配,住房、亲戚生意等等一系列事,他们经常 不断请自己吃饭、玩、送自己礼品。他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 让他们太累了!他的走让他们解脱了,放松了。邢文通在即将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林 小麦。她紧挨着一棵海棠,站立的姿势有些生硬,她也和别人说着话,但是,邢文 通还是看出林小麦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他知道她恐怕是真不愿意自己离开的人。 可是,他竟然不为所动。这些年,他的心也被官场磨硬了,自己也不能免俗了。他 多么希望这表情不是出现在一个什么都不能给予自己的正科级女干部身上,而是书 记脸上,市长脸上,哪怕是那些瀛州市大权在握的县局长的脸上,那样,自己在瀛 州的政治生命或许还有转机。但是,他多么心酸啊,为这片土地,为这些人他付出 了自己多少心血啊,但此刻都变得这么虚无。他刷地一下拉上淡蓝色的窗帘,又慢 慢拉开,眼泪缓缓流下来。他仰了仰头,把眼中还未溢出的泪截了回去。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以为是行政科催了,一看号码竟然是简晴的。他迟疑了一 下,有些不想接。但是那电话响得很执拗。他担心她会闹出其他的动静,就拿起了 话筒。 简晴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她的声音还是腻腻的,还像每说一个字都要喘 一口气。邢文通当时以为这样说话的女人会很纯,但是,他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很 乱的女人,以前同不少官场和艺术界的男人有染,但是,她还算明智,和自己之后 就和他们把握了有分寸的距离。那么自己走了之后呢?不用说他也明白,简晴的身 边立刻就会出现别的男人,她把男女之间那些事太不当一回事了,说好听了是开放, 说不好听是放荡,一想到这,邢文通感觉一阵反胃。 邢文通说:“哎呀,这个时候很乱,很忙,大家都要过来看看,你就别添乱了。” 简晴说:“我们局长说送你,你几点走啊?我跟着一块去。” 邢文通特别不愿意在这个场合看见简晴,事实上他从和她一开始就后悔了,只 是一个人在瀛州市,身体的骚动需要解决,和她有了一次就免不了第二次。从发现 她的过去以后他就在和她疏远,但是,她的经历和心智决定了她真不是一个好摆脱 的人,再说,他也不是那种把事往绝处做的人,这几年就这样拖拖拉拉的。有一次 林小麦说:“和简晴在一起影响你的形象。”他当时还认为林小麦是在吃醋,顶了 林小麦一句,说:“我这人有一个特点,别人在我面前说坏的人,我倒要自己去看 看,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想来,自己走到今天,和自己这几年同简晴的 关系或许真有点关系,毕竟这不是一个体面的女人。这个时候她来,那不亚于临走 当众扒了自己的裤子。想到这里,邢文通就有些厌恶。但是,简晴也很聪明,知道 自己此刻在邢文通心里的分量,就拉了局长,让邢文通不好拒绝。邢文通太了解她 的把戏,就顺口说:“好吧,我十点走。你们来吧,先替我谢谢你们局长。十点见。” 他把电话放了以后,喘了口气,心里说:“该走了。” 那三个字好像还在胸腔里回荡,就听到了楼道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邢文通不 由苦笑了一下:他们比我可着急多了。他迅速调整情绪,站起来把门打开。各位副 市长、秘书长纷纷和他握手,有的说:“邢市长,舍不得也要送啊,昆山人民在等 着啊。”还有的说:“你为瀛州市作了贡献,瀛州人民永远感谢你啊。”邢文通心 里说:“我最大的贡献就是给你们腾了位置。”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办公室,心里 又一酸。不能流泪,他告诉自己,然后迅速走下楼去。 楼下一阵骚动。林小麦知道他就要来了,心里翻涌着滚滚波涛。她紧紧注视着 门口,看见他在领导们中间像以往一样大步走出来。他在门口台阶上停下,巡视着 大家,抱拳施礼,一迭连声地说着感谢大家。一些人上去和他纷纷握别。蒋昆冲到 了前面,脸上的表情已经换成了可以称为悲壮的表情,和邢文通紧紧地握手。但邢 文通似乎不想把时间拖太长,很快就上了车,摇下车窗,和大家抱拳惜别。林小麦 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邢文通办公室的窗口,那个窗口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和自 己也没有关系了,她心里一酸。车已经启动,林小麦站在左边,她看见他向这边看 了一眼,就迅速转向右边,再没有回过头来。 林小麦看见那车子驶出大院,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黯然失色。喧哗和骚动一下 子没有了意义。奇怪的是,她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当看见邢文通的送行车队驶 出大院的时候,自己的心也松了一口气。怎么会是这样?林小麦自己都不明白。 后来大家都说邢文通在车里哭了,林小麦没有看见。 她回到办公室,给珍妮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走了。”直到此刻,林小麦才 感觉到那种巨大的失落,在心里翻卷着。她的心没有着落了。 珍妮从林小麦的声音里已经听出了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急忙说:“哦,我十 点开车接你,新开了一家咖啡广场,我好好请请本世纪最后一个情种。”她本来有 事,北京焦炭公司要外迁,作为市场部经理,她将和总经理一起寻找合适的投资地 点。他们原定今天上午考察华北市场,珍妮只好告诉对方改到明天。 林小麦眼里一酸,只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放了。刚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林小 麦一看,是蒋昆,知道他肯定会说邢文通走的事,无非就是表示惋惜,但那惋惜是 嘴上的,犹如插在油绿的树枝上的假花,看起来比鲜花还艳丽。林小麦没有别的办 法,只能也拿一朵假花,做出同样的风情。就接通了,说:“你好,蒋主任,刚才 看见你了。” 蒋昆说:“哎呀,邢市长一走,心里真不是滋味。” 林小麦看见那假花在风中摆了一下,说:“走了好啊,该走就要走,都不走, 大家就都闷在这了。邢市长一走,你们都有机会了。” 蒋昆一听,心里醋溜溜的不是滋味。林小麦的话在蒋昆听来是一语双关的。既 点破了自己的真实心态,又对自己是一种鼓励。蒋昆早就知道林小麦对邢文通的感 情,这感情就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他和林小麦之间,蒋昆是邢文通提拔起来的,在女 人和权力之间,蒋昆别无选择,但是,蒋昆是多么希望得到林小麦啊,这个女人在 自己的生命里摇晃了十几年,看得见,摸不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尤其是邢文 通来瀛州市以后,蒋昆感觉林小麦像破冰的河流,温润自然地流淌着。有一次,蒋 昆问林小麦:“林科长,在瀛州市还有没有能让你动情的男人?” 林小麦知道他在说什么,就说:“或许有,但我没有发现。” 蒋昆有些愤恨。这几年,蒋昆为了不让林小麦和邢文通得逞,可谓费尽心机, 不为别的,就为让林小麦失望,对邢文通失望,甚至,对男人失望。为此他付出了 多少啊,在别人看来他得到了提拔,受到了领导的重视,但事实上他的心一刻也没 有平衡过。有时他觉得,真正失望的恰恰是他自己。 这个固执的女人!自以为是的女人!他以为邢文通走了,一切该彻底结束了, 但是,他感觉林小麦依然没有放下邢文通。失望不等于放弃。可是,毕竟她再也等 不来什么啦。他还是兴奋的。他知道时机就要成熟了,他不能表现得太急迫,要做 出雪中送炭的样子,万不可让林小麦察觉自己是乘虚而入。十几年等过来了,他不 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他说:“小麦,人还是要面对现实。 邢市长走大家都很伤心,但是,工作还是要继续。你年轻,机关很复杂,别太感性 了。” 林小麦为蒋昆的最后一句话有些感动,就说:“谢谢,我明白。” 蒋昆说:“过几天一起吃顿饭,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林小麦说:“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蒋昆说:“重要的事。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今天就不请你了, 中午和组织部领导吃饭。你去不方便。” 林小麦说:“中午我有安排,没想给你当电灯泡,你快去吧。少喝酒,多吃菜, 够不着,站起来。” 蒋昆一听哈哈笑了,说:“小麦,你可记着,这句话是老婆嘱咐丈夫的话,你 到时候别不认账。” 林小麦说:“去你的。”就把电话放了。一看表,快十点了,她该去门口等珍 妮了。她和科里同志打了声招呼,就下了楼。 还不到一个小时,已是物是人非。此刻,邢文通在哪里呢?他会想到自己吗? 肯定不会。可是,我想他。她忍不住给邢文通发了一个短信:“您好,我是小麦。 正在您上车的地方徘徊。知道吗?对于朋友来说,您就是天上的月亮,在苍茫的人 世上,有了你的照耀,灵魂深处就有那份安宁和喜悦。有时一片云彩飘过,月亮被 遮住了,可是你知道月亮在,在你的头顶和内心。从来没有想过拿月亮当饭吃,当 衣穿,可是,有一天,你发现月亮没有了,人类的头顶再没有那份长夜的明亮,那 是多么恐怖啊。记住,您就是瀛州市朋友心中的月亮。” 这个短信发了四次才完成。林小麦仰脸看着天空,好像那短信有了翅膀,穿过 雪白的云层和幽蓝的天空,飞向邢文通的心灵深处。她希望这个短信能够到达邢文 通的心灵,只有到了那里,他才能懂得林小麦的一番苦心:他是她自己的月亮,或 许,不,不是或许,而是事实,只有在她心中,他才是有着光芒和魅力的,可是, 她不能说。只能说成是朋友的月亮。那份含蓄背后的深情,他能懂吗? 手机很快响了。林小麦的心怦怦直跳。会是什么?是客气?是周旋?还是感动? 她打开短信,界面缓缓启动,穿越了眼睛能够看到的一切,如此具体精细地拨开林 小麦的渴望,犹如海水中推进的波浪,一层又一层,近在眼前又深不见底,林小麦 的心湿漉漉的,徒留一份咸涩。 邢文通在短信上说:“谢朋友,谢深情,谢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