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小麦把眼泪咽下去,平了口气继续往大门口走,看见24号车驶进来。那是信 访局的车,简晴单位的车。车在林小麦身边停下,简晴打扮很职业,也很时尚,从 车上走下来,径直向林小麦走来。 简晴是林小麦最厌恶的女人,她想躲,但是,简晴已经走到眼前。简晴说: “小麦,不是说邢市长十点走吗?怎么没有人啊?” 林小麦不是一个人走茶凉的势利人,但她在看见简晴的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 邢文通离开瀛州市了,以前给予她的热情都是因为邢文通。现在和将来,她再也不 会搭理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她冷冷地说:“已经走了。” 简晴吃惊地说:“是吗?他说十点走的。我们局长也来了。” 林小麦没有继续听她说话,径直向门口走去。简晴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追 上来说:“小麦,我有很多话跟你说。” 林小麦停下来,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了。”她对这个女人是如此冷 酷,让她自己都吃惊。 她看见了珍妮的车。珍妮早早打开车门。等林小麦上了车,问:“刚才那个女 人是简晴吗?” 林小麦说:“对,就是她,这两年邢文通就是和她搅在一起。” 珍妮大吃一惊:“不会吧?你别恶心我!” 林小麦说:“真的。就是她。” 珍妮一打方向盘,车冲进大院,在简晴身边傲慢地停下,车轮划过水泥地面的 时候发出刺耳的声音。珍妮示威一样摇下车窗玻璃,看看简晴,又打了方向盘开出 了政府大院。林小麦有些诧异,没有想到珍妮的表现比她还激烈。珍妮一路上没有 说话。到了咖啡店,停了车,和林小麦一起进门的时候,才说:“邢文通如果是和 这个女人,那他不值得你这样。” 林小麦有些气短,没有说话。珍妮要了牛排、三明治,林小麦要了一个水果沙 拉和咖哩饭,却只是喝着咖啡,一点胃口也没有。 珍妮说:“我见过这个女人。一次和画家们在一起吃饭,有她,都拿她取乐。 她走了以后,大家都说她是风尘女子。” 林小麦何尝不知道,但是,就是这个风尘女子竟然让邢文通放弃了自己的那份 情义。她悠悠地说:“我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这些我仍然爱他。” 珍妮盯着林小麦:“你爱他什么?” 林小麦沉默了,过了一会,她说那是四年前,他到瀛州市担任副市长,可以用 来势汹汹来形容他当时的状态。刚39岁,用我们的话说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从省政 府副秘书长的位置上下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她说她那时刚到市政府工作,也是有 些想法的。她注意每一个人,不知道哪一张脸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她说 我不情愿回到2001年的夏天,是的,我不情愿。回忆意味着逝去,或者结束,而我 感觉我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对于我,这就是爱情,这才是爱情。 珍妮说不是,爱情是互相的,互相欣赏,互相牵挂,而你是单相思。 林小麦说我知道,现在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可是,2001年的夏天,我的爱情 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是他去一个县里调研,一个副秘书长带着我和办公室几 个人陪同,那个县的县长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一定是一个战无 不胜的女人,她的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娇媚和放纵,她用嘴巴汇报当地经济社会发 展情况,用自己的眼睛挑战眼前的男人,我觉得没有多少男人能拒绝一个成功、漂 亮又充满女性魅力的女人,我注意看着他们,希望出现点什么,我就是在这时发现 了邢文通眼里的空洞。别的领导都是低着头记录,偶然抬起头和女县长的眼神对接 一下,他不,他始终抬着头,看起来若有所思,几乎一眼都没有看那位女县长。但 是,调研结束的时候,他口若悬河,把国际国内省内省外的形势分析得清晰透彻, 把那个县县域经济发展情况和未来趋势了解得一清二楚,连那位女县长都有些诧异。 我就是在那一次觉得这个人不是等闲之辈。我觉得这个人是一个绩优股。我和所有 官场中人一样,时刻准备投资,为自己预期一个前程。但是,一个科级干部,尤其 是一个女干部,这样的机会凤毛麟角,我在等待。 事情是在半个月后,他带我们去外地参观考察。那是夏天的晚上,风带着南国 的梦魇。我们吃完饭出来看夜景,在一个街角广场,看见几个人在追打一个很瘦小 的人。我们都没有想过去管,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人生地不熟。邢市长看见了, 他大步走过去,大喝一声:别打了!我至今好像还能听到那声断喝,像平原兀起的 山峰,像深夜的一声惊雷,像断流的江河突然承接了巨大的飞瀑。我想,他就用这 声断喝唤醒了一个女人的英雄情结。 像劣质影片的情节一样,那几个人停了手,向我们围上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拿 着一个摔碎的啤酒瓶子,径直向邢文通冲过来。其实你大概以为我是故意的,其实 不是,我当时在邢文通的侧面,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小子的企图,我下意识地冲过去 推了邢文通一把,啤酒瓶子破碎的玻璃从我的左手臂上划过去,疼得我大叫了一声。 邢文通回转身就抱住了我。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脸红了。我从小怕疼,一点没有 江姐赵一曼的气魄,在医院里看着自己满身的血就哭,他就一直抱着我,你问那些 人啊,早有人报了110 ,警察来了,这群人一个也没跑成。 如果没有简晴,我们不会是这样的,我知道是蒋昆把简晴给了邢文通,我知道 他是故意的。这件事真让我痛心,不为别的,就为女人面对的就是一个男权世界, 你面对男人之间的交易真的没有力量。 你问我还有什么?那就说一下化工园区吧,如果说这件事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么他筹建化工园区的过程让我感觉他和别的领导不一样,他还有良知。我就是从 那一刻起,从内心就敬重他,是对瀛州市其他领导不一样的敬重。对,珍妮,这件 事我说过无数遍了,可是,我还是应该说,他是真心想为瀛州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那是半年后的一个冬天的下午,别看外边北风呼啸,会议室里却是剑拔弩张。 四套班子成员都在,集体讨论瀛州创建化工园区的规划,把36家化工企业迁往那60 多万亩盐碱滩上。我那时真为他难过,他一个人对那么多人,没有人理解接受他的 建议。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是嫣黄色的,在他的杯子上不停地摇晃,我后来一直寻找 那种感觉,阳光的摇晃使一切都显得虚无,甚至连对抗和争执在我看来都有些缥缈。 但,那是一种迷茫和苦痛,无以表达。他说有一家企业发生爆炸,整个瀛州市就会 不堪忍受;他说我们是欠发达地区,不得不接受这些污染企业,但是,我们必须把 损失和危害降到最低。他当时提了一家企业的名字,那是我市一家利税超亿元的企 业,是全市的明星企业,企业负责人是全国人大代表、“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他说这家企业的液体一旦泄漏,动物从上面走过,蹄子就会烂掉,直至死亡,这么 严重的后果为什么我们不防患未然?散会后,他的秘书对我说,邢市长捅了马蜂窝 了。 现在看来,他的确捅了马蜂窝,最后,被蜇走了。 珍妮说:“这只能证明他太文人化了。一个市长考虑的就是发展。他做的这些 在我看来太多的是作秀。据我所知,他的口碑并不好,有人说他作风飘忽,一个主 管经济工作的市长却总是关注环境问题、文化问题,还写什么诗。经济基础决定上 层建筑,没有经济的发展,这一切就是空谈,也有人说他浮,不注意领导形象,和 基层干部、老板们在一起的时候称兄道弟。包括对待女人上,太好色,他和信访局 这个女人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并不想毁灭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只是想告诉你, 你是个优秀的女人,他不值得你这样,你不要为浮云遮住眼。” 林小麦回到了现实,咖啡已经凉了,新续的热水冲淡了浓香,她已经不在意了, 说:“我都知道。有些事我也提醒过他,但他认为我一个女同志,又只是个科长, 说的话没有分量,所以很少听。但这些和我爱他没有关系。” 林小麦想继续刚才的诉说:“有一次我们去县里调研。我没有吃早饭,他勒令 秘书给我买了早点。” 珍妮不为所动。林小麦继续说:“还有一次,我和领导们去县里,那个县风景 特别美。我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书记前面。他一看,急忙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珍妮这次忍不住笑了,说:“唉,被小把戏俘虏了。我说你你别不爱听。你爱 他其实是因为他是市长。你不了解自己。如果他不是市长,你绝对不会爱他。” 林小麦一愣,她没有力量否认。珍妮突然话题一转,问:“简晴去政府干什么?” 林小麦说:“去送他。但是他告诉简晴说十点。” 珍妮追问了一句,“到底几点?” 林小麦说:“九点。” 珍妮扑哧笑了。说:“邢文通把简晴耍了。这么说我小看邢文通了。” 林小麦明白了。邢文通在躲避简晴。 林小麦突然意识到,自己也盼着邢文通走,他一走,他和简晴的关系终于可以 结束了。没有他们的结束就没有她和邢文通的重新开始。林小麦的心一瞬间坚毅起 来,她对珍妮说:“我要跟他走。” 珍妮好像对这个决定并不吃惊。她说:“我早就料到了。但是,邢文通不一定 给你办,如果他拒绝你,你别跳楼。我再告诉你一次,他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林小麦知道她会这么说,而且,她也明白珍妮是对的。但是,林小麦不想放弃。 她喝了一口咖啡,看着窗外纷乱的街道。那些匆匆的行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身世、 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喜悦,有多少人是为表象生存,有多少人触摸到了生命的真正意 义?林小麦想活在真实中,真实的情感,真实的爱。那真实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但是,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对珍妮说:“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我有时很羡慕那些战 争年代的人,羡慕两弹一星的功臣,他们能够为自己认为高贵的东西去付出。我是 一个普通人,我没有机会追随一种崇高,但是,我还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人,找到自 己想要的爱,我很庆幸。” 珍妮已经吃饱了,望着林小麦不说话。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离自己有了距离, 她不缺男人,虽然这些男人比邢文通官职不高,但在人群里看去都比邢文通出色, 她不选择他们,非得要在一个并不爱他且有婚姻的男人身上较劲,真让她费解。 她问林小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的根在瀛州市,且不说邢文通是不 是给你办,即使他给你办,也办成了,但是,你想过没有,离开了瀛州市等于放弃 了你三十多年积累的所有社会资源,重新开始。这咱不说,你想想,你跟着他干什 么去?嫁给他?让他给你官做?实话告诉你,这都不可能。他什么都不能给你。这 就是男人。” 林小麦没有回答珍妮的话,她想起了刚才发给邢文通的信息,说:“珍妮,我 记得妈妈去世后,我还小,有一次继母去打麻将,我在家看家,继母养了几只小鸡, 我光顾了看书,给忘了,鸡让猫给吃了。继母回来以后打我,她有时用力大了,我 就会踉跄几步,我总是回到原来站的位置上让她接着打。继母说我是犟种,我没有 别的办法和她抗衡,但是,我很庆幸,我还有能力保持自己的尊严。跟随邢文通走 也一样。” 珍妮说:“看不出这两件事有什么一样的地方。他并不爱你你还追随他,只能 证明你没有尊严。” 林小麦说:“我坚守自己,没有比这个更有尊严的事情。” 珍妮说:“这有什么意义呢?你这种爱能给你带来什么?你还不如跟了蒋昆, 他能哄着你,疼你。邢文通对你什么也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他为你所做 的那些事情,在那种情景下,任何一个漂亮女人他都会做。你心底的这些所谓爱,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甚至,他根本就没有能力看到。” 林小麦有些伤感,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和这些 没有关系,那就是爱,是让她一生再不想放下的爱。她说:“知道吗?我现在才知 道,爱和婚姻无关,和道德无关,我对邢文通就像对夜晚的月亮,我愿意看见他, 让他照着我,我不能想像天空没有月亮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和月亮结婚、想让 月亮给我丰富的日子,我就是想能看到月亮在我的头顶,照耀着我的生命。” “哼,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大灯泡而已。”珍妮无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