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情的变故是在林小麦回到瀛州市以后,她给邢文通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 安全到达,刚要接着说,她从话筒里听到邢文通的手机响了,邢文通接通了电话, 对林小麦说:“我接个电话,半个小时以后联系。” 林小麦以后总在想,这半个小时是命运在考验她的意志,还是在考验邢文通的 人性?这半个小时以前,她还在清点他们之间似有还无的情感片段,为即将开始的 生活精心准备和措辞;但是,在半个小时以后,她按时打电话,没有人接;发了一 个短信后,他迟迟没有回音。尽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林小麦已经感觉 到一种沉重的阴影,正在笼罩着她和邢文通的关系,她即将成功的一切面临着威胁 和挑战,甚至是灭顶之灾,但是,她不知道危险藏在哪里,不知道把锋芒对准何处, 除了期待邢文通坚定的意志外她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改变这一切。 这半个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在和邢文通通电话?这是不是就是那个改变 邢文通想法的人,他(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林小麦 百思不得其解。渐渐地,她的情绪有了些微的变化,她终于对他开始有些抱怨,长 久以来他所表现的倨傲和冷漠让她委屈、伤感,她认为他不该这么对她。且不说以 前对她的漠视,只说这件事,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作为一个市长,应该有自己判断 是非的能力,应该言出必行,怎能朝令夕改,出尔反尔?况且,调动这件事,能调 也好,不能调也罢,一晃几个月了,他竟然连一句痛快话也没有,她搞不懂他在做 什么,是无视她的感情?还是其他?但是,他明明知道林小麦爱他,过去爱他,现 在仍然爱他,那么他所表现的一切就有了复杂的心理背景——他在刁难她! 林小麦很气愤,等到晚上估计他已经吃完饭时,她又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资料 明天还寄吗?他还是没有回信。林小麦的耐心终于走到了极点,她反复措辞,发了 这样一个短信:长久以来,林小麦的心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沉浮,林小麦不知道您到 底怎么想,不知道未来给予林小麦的是什么,这漫长的期待让林小麦难过。您能告 诉我,我该怎么办? 邢文通很快回了短信:最近昆山正处在矛盾纠葛中,短期内不会有人事变动, 建议你还是不调来为好。 林小麦看到这个短信的时候,眼前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这么长时间的期盼 和运作,即将到来的成功突然变成了这样一个结果,林小麦没有死心,她又回了一 个短信:别把林小麦一个人留在瀛州。邢文通再没有回信。 林小麦几乎一夜未眠,天亮以后又发了一个短信。快中午的时候,林小麦的手 机终于响了,暗蓝色的屏幕上只有四个字:道理已经。 林小麦起初以为他发错了,或者他还没有写完,就给他回了一个短信,说: “唉,小麦愚钝,能告诉我什么意思吗?”里面多少还有点撒娇的意思。等了一会, 他没有回。林小麦还没有想到别的意思。林小麦又写了一个短信:手机有问题吗? 信息没有发完。等了很久,他仍然没有回,林小麦的一根末梢神经有些醒了,但是, 还抱着一线希望,就把电话打了过去。他没有接林小麦的电话,林小麦还不肯死心, 又看了一遍他发来的短信:“道理已经”。渐渐地,每一个字都像复活的野兽,在 无边的雪野上蠢蠢欲动,林小麦看到了它们黑色的眼睛,闻到了它们身上腥咸的味 道,它们裹挟着巨大的漩涡,向林小麦扑面而来。林小麦不知道该如何去躲避,赶 快给珍妮打电话。但是,这个林小麦已经打了四年,每天要打几遍、很多时候连续 通几个小时的电话号码竟然从林小麦头脑里飞走了,林小麦想不起珍妮的手机号! 林小麦圪蹴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平静一下,但是“道理已经”此刻变成了黑 色的箭镞,向林小麦的眉心直飞而来。林小麦急忙坐起来,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 客厅回到卧室。林小麦觉得那几个字像幽灵一样跟在身后,林小麦恐惧,厌恶,却 摆脱不掉。林小麦又拿起手机,谢天谢地,珍妮的手机通了,林小麦说:“邢回了 一个信息,只有四个字,道理已经,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怎么办呢?” 珍妮追问了一句:“就这四个字?” 林小麦说:“是。就这四个字,是不是发错了?”林小麦希望珍妮能给自己肯 定的答案。珍妮从小没有父母,她自己一个人闯荡,对人性从无指望。所以,她总 是对的。 她沉默了一下,说:“发错了?怎么可能。” 林小麦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我还有希望吗?”林小麦知道自己在失态,可是, 林小麦就像饥饿的鱼看见美味的鱼饵,知道前面的水已经被污染,充满了毒素,看 见了潜在的危险,在雪亮的钩子上摇晃,但是,却迟迟不肯离去。 珍妮不耐烦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有些累,先把电话 挂了。”林小麦了解珍妮,她这是在告诉林小麦,一切都该结束了。 林小麦又一次打开那个短信,“道理已经”,像牙齿一样咬到了林小麦的心脏。 道理已经怎么样了呢?道理已经说清,你应该明白,无非就是这个意思。他甚至都 没有耐心把话说完!他如此尖刻地省略了该说的话。那些话才是他此刻最想说的。 他省略的是对林小麦的轻蔑! 林小麦看见了自己的血,决绝地放弃了自己的手,脚和身体,急速地汇聚在一 起,殷红、黏稠、干涩,从过去的岁月中奔涌而来,夹带着记忆的泥沙,堵塞在林 小麦的胸口。林小麦被自己抛弃了,被自己的血液抛弃了,林小麦被扔在一个从没 有想像过的地方,冰冷、阴暗,到处闪烁着刺目的白光。 多么难以置信,他,竟然是他,真的是他,在轻蔑我。他知道我爱他,他知道 我信仰他,他知道他是我今生唯一真爱的男人,他甚至知道他的一个眼神一抹微笑 一声咳嗽一句话一根头发都能长久影响我,他知道他能伤了我会伤了我,他知道他 的轻蔑会带来什么结果,但是,所以,他还是轻蔑了我。珍妮说得对,对于林小麦, 他什么都没有。 黑暗沉沉压下来,把林小麦的头发和指甲都压碎了。林小麦记得又发了一个短 信:“道理已经明白,只是情非得已。衷心感谢您多年的关照,祝您万事顺随,全 家幸福。”林小麦还没有忘了,冠冕堂皇地结束这一切。假,假得让林小麦无奈, 假得让林小麦心酸,假得像让林小麦自己剁掉自己的脚,那疼啊,死了都躲不开。 揭开谜底是几年以后了,林小麦已经担任瀛州市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已到 省政协担任政协常委的邢文通来瀛州市调研,林小麦获悉后到宾馆探望。房间的灯 光是那种通常的幽暗,他们似乎都早有准备,很容易地重新提起这个话题,林小麦 才知道,当初打电话的人是简晴。简晴对邢文通说,林小麦和蒋昆好上了,还有鼻 子有眼地说,她表弟当出租车司机,是他表弟把林小麦送到凯撒酒店,林小麦当时 哭了,她表弟就把林小麦拉走了,但是有人说她后来又回去了。没有几天,蒋昆就 把她安排到开放办当副主任了。他说到蒋昆的时候,眼睛划过了一种阴暗的光芒。 林小麦突然意识到,五年前就是这点暗淡的光芒,带着男人特有的霸气让她当时所 有的爱和梦想都破灭了。这一切从本质上和简晴没有关系。 林小麦黯然无语。她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全白的男人,在她面前絮絮叨叨的样子, 他显然想用自己的真诚弥补一些东西。但是,时过境迁,林小麦已经没有兴趣深究 那一切。她甚至有些疑惑,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当初爱过的人吗?她当年如果 真为他放弃了一切,见到他今天的样子她会后悔吗7 而且她刚刚听说,简晴得了乳 腺癌,已经做了切除,简晴曾经带给她的一切疼痛如今都消失了,甚至连疤痕都没 有留下。她已经不想听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就在这时,她发现邢文通的手伸了 过来,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上,喃喃地说:“你经历了这么多,皮肤依然这么细腻。” 林小麦没有动,她定定地看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一只粗大、皱巴、长着浓重汗毛 的手掌下露着自己白皙的手指,粉红色的指甲展示着她依然鲜活的生命。她忽然有 些想笑。抬起头,她向四周看了看。邢文通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跟着好奇地四处 逡巡。林小麦忍住笑说:你看见那双眼睛了吗?邢文通一愣,问了一句:“什么?” 林小麦把手抽了回来,她看着邢文通说:“邢市长,”她故意叫了他原来的称 呼,她无意于唤醒他什么,但是,有些东西她也不想让他忽略。“邢市长,这些年 我常常觉得有一双眼睛,总在看着我。我做的一切他都能看见,你能看见那双眼睛 吗?”邢文通笑了,说:“文人的想像。”林小麦笑笑,终于明白,这个人不是自 己要找的那个人。她说时间不早了,邢市长您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要主持一个会, 就不送您了。她几乎没有听清邢文通说的话就站了起来,邢文通伸出手,她只是轻 飘地一碰就收回了自己的手,走了。到一楼后她转身去了卫生间,洗了洗手,然后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她发现在没有他的这些年,她的生命依然充实通达,她没有因 为他曾经对她的放弃而变质变色,爱和幻灭并没有毁灭一切的能力。她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