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宝莉站在新房的窗口,突然她看到远处江水的波光。李宝莉吃了一惊,她叫 道,小景,你来看! 陪她看房子的万小景忙跑过去,李宝莉指着远处浑黄的水面说,看到长江没有? 万小景也吃了一惊,说真的咧,连长江都能看到。李宝莉便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新 房子千好万好,还得加上这一个大好。 这是李宝莉第一次去看新房。 出来时李宝莉对万小景说,看看看,运气来了,门板子摞起来都挡不住。万小 景便笑,说话莫说得太满,一满运气就倒。李宝莉说,呸,你少说几句巫婆话,我 比什么都强。 两人说笑着下楼。电梯速度很快,站着不动腿,从十六楼到楼底只一眨眼工夫。 一个女人面带菜色,有气无力地坐在电梯口的破板凳上,为进进出出的业主开电梯。 李宝莉心里立即有了高贵感,而且立即开始怜惜这个开电梯的女人。李宝莉想,真 可怜呀,自己没有高楼住,却还要为住高楼的人开电梯。 幸福便顺着些思想一直流进骨头里。 李宝莉挺胸昂头走出电梯,高跟皮鞋敲着瓷砖地面,笃笃笃的,很有电影里贵 夫人出行的派头。李宝莉暗道,原来皮鞋跟的声音可以让人这么拽呀。 李宝莉说,小景哎,你说我长这么大,连红砖房都没住过,怎么一下子就发福 了呢?有了自家单独的厨房有了单独的水管连单独的厕所都有了,还住得天一样高, 专门有人开电梯一直送我到屋门口,睡觉起来,睁开眼睛,长江水往哪边流都能看 到。你说,你说,我是不是一步登天了?我的八字哪一笔转了运?哪天接我妈过来 看,我都怕她会欢喜得昏过去。 万小景早习惯了李宝莉的喋喋不休。她笑了起来,说那是你找了个好男将①, 他的八字强,扭转了你的运道。李宝莉忙说,是是是,正是马学武这个狗日的帮我 转的运。万小景说,马学武在厂办当主任也有一两个年头了,你跟他说话还是客气 点,莫总是一开口一个骂。你得让他有点面子。李宝莉哈哈大笑,笑完说,我骂惯 了。万小景说,得改。李宝莉又笑,说是得改。我得把他当个菩萨供在屋里最抢眼 的地方,天天给他作揖。万小景也笑了,说我劝你还是用点心把他招呼好。李宝莉 邪里邪气地望着万小景,说你晓不晓得,在哪里招呼他,他才会叫好?万小景笑而 不答,李宝莉自己抢着说,被窝里!这个王八蛋喜欢什么我清楚得很。万小景打了 她一下,说莫跟我讲这个。邪皮,自己床上的事捂到自己被窝里去发酵。李宝莉说, 哎呀,昨天你在电话里还缠我,叫我教你点功夫好去套紧你老公,今天假什么正经? 说完李宝莉恐怕万小景打她,忙不迭地朝花坛边跑,果然万小景扬起手,边追边骂 着要打她。 两个女人且说且闹地走到街上。满街都响起她们欢快的声音。 这天的晚上,李宝莉早早把儿子弄上床,然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套上马学 武穿破了的旧T 恤,凑到老公马学武身边。 马学武正躺在床上看金庸的《鹿鼎记》。马学武是大专毕业,他的文化水平, 李宝莉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当初漂亮的李宝莉肯跟其貌不扬的马学武结婚,就因为 这个。好朋友万小景百般不解。李宝莉说,找个没有文化的人,生个儿子像个苕, 又有什么用?这年头,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这东西传宗接代,儿子 也不得差。往后儿子有板眼,上大学,当大官,赚大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发愁。 反正我的小孩将来又不当鸡做鸭,生张好看的脸模子,还不是浪费! 一番话,说得万小景瞪着她只发傻。李宝莉没读什么书,小学毕业就出来帮家 里卖菜挣钱,但她经常能说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毕业的万小景 悟一辈子都悟不出。万小景不是很看得起李宝莉,但却从小学就一直跟她是死党, 万小景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回还问李宝莉,李宝莉却有几分得意, 说大概因为你是个笨人,但是我比你还要笨,你在我这里就找到聪明的感觉了。这 话说得真是要把万小景咽死。 躺在床上的马学武看了李宝莉一眼,说买件睡衣穿不行?又不是蛮贵,又不是 没有给你钱。李宝莉说,哎呀,这就可以了。反正你穿破不要了,我接个脚,蛮好。 又没得外人看到。马学武说,套件男人的破T 恤,要几难看就有几难看。李宝莉就 笑,说衣服难看怕什么?里面的人不难看就行了。马学武淡淡说了一句,天晓得。 李宝莉没听见马学武的话,她笑嘻嘻地朝马学武身上贴,又拉过马学武的被子, 盖住自己的身体,说今天我拉小景看我们的房子了。小景也说房子好。马学武说, 嗯。李宝莉说,你晓不晓得?从我们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长江咧,看得蛮清楚。马 学武说,晓得,我特意点的这套。李宝莉说,小景也说这套房子太好了。还说你的 八字好,把我的运道也改好了。本来我的八字蛮不好的,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这 个话。我这辈子硬是沾了你的光。马学武说,她现在晓得说人话了?以前是怎么反 对你跟我结婚的?这个势利眼。我要不当厂办主任,她看我都没得好眼色。李宝莉 说,喂,莫这样讲呀,小景是我的朋友,她当然要替我考虑。马学武说,她替你考 虑?她还不是想你嫁给她那个干哥哥。你要是听了她的,结果怎么样?那老兄吃牢 饭,你还不是跟着守活寡。李宝莉说,这是哪八百年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马学 武说,那你就莫跟我提万小景。她这种人呀,我看见她就烦。李宝莉不高兴了,说 放屁!她哪点惹了你?马学武说,她是没有惹我,但她做的事惹了我。看她那个老 公,赚了几个小钱,天天在外面嫖。左包一个女人右包一个女人,小景不晓得?晓 得了还容他?图什么?不就是图他的钱。未必你们女人离了男人的钱就不能活了? 就算换套行头去当“鸡”,也比受这口窝囊气强吧? 李宝莉火了,她一掀被子,跳下床,指着马学武骂道,呸!王八蛋!你们男人 没得一个好东西。那个臭男将天天在外面嫖妓,小景为了她那个家,才包容下来。 你不骂那个男人,倒骂小景。你有没有替女人想过,离了会怎么样?公公婆婆那边 怎么交代?街坊邻居这里又怎么说?还有小景的丫头,半矬子小伢,怎么告诉她? 说她老爹在外头玩女人?你以为离了婚,这些别人都不问?我呸!还不都是为了卫 护着你们男将的脸面,我们女人才肯忍下气来。你以为光是钱?离了男人那些狗屁 钱,老子女人们一样过得好! 马学武白了她一眼,说你这样想最好。我懒得跟你多说,说多了,还惹你骂通 宵,明天我还要接待局里领导,你今天最好莫跟我过招,我惹不起,躲得起。说完, 马学武爬起来,抱起被子,到儿子小宝的小床上去了。 李宝莉一天的好心情到此打住。 天色太晚,街坊的嘈杂都已消停。平常里,李宝莉这时候恐怕鼾都打了起来, 而现在的她,却睡意全无。李宝莉咬牙切齿半天,几番都想冲过去跟马学武厮打一 顿才好。但是她想起新房子和万小景白天说的话,就忍了。而且是忍了又忍,方把 自己忍了下来。李宝莉做到这一步,相当不容易。换了以前,她是一定不忍的。马 学武在车间当技术员时,脸上常常挂着彩去上班。这就是李宝莉的绝活。拼力气打 架她不如马学武,但她会掐人,而且只掐脸上。掐得马学武没面子———人人都知 道脸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为了少受伤,马学武就会学乖,能让就赶紧让,多一句 狠话都是不敢说的。 现在马学武居然句句跟她顶,而且连她的好朋友小景都骂,真是翻了天。这叫 居家过日子一直打胜仗的李宝莉如何承受得住?更受不住的是李宝莉不能再去掐马 学武。因为马学武早已不在灰蓬蓬的车间干活,而是当了厂办主任。开口闭口要去 接待局里的领导。她李宝莉再蠢,也得为马学武顾这个面子,否则臭名远扬的只会 是她李宝莉。 李宝莉憋着气,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办法来修理马学武。好在李宝莉是个会想 的人,既想不出办法修理老公,就想得出办法安慰自己。李宝莉自道小景连老公在 外面泡妞嫖妓那样恶心的气都忍得下,我这岂不比她强得多? 这样想过后,李宝莉心里舒服一点。夜晚一个人睡在大床上,却也没有失眠, 呼噜照样打得嗡嗡响。 倒是小床上的马学武一夜没睡着。他想,这个婚姻带给他的是幸福多呢还是痛 苦多?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 李宝莉的母亲在菜场卖鱼。这天下雨,鱼没卖完,剩几条就拿回去自家烧吃。 路过巷口,李宝莉的母亲想起李宝莉,就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叫李宝莉一家子都 回来吃饭。 李宝莉连忙打电话给马学武,说一起回娘家吃饭,屋里有好菜。马学武说厂里 有应酬,去不成。马学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动特别多,李宝莉早已习惯。她想人当干 部,干的就是喝酒吃饭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鱼也亏不了他。于是便自己带着小宝 去了娘家。 在娘家的屋里,只要有李宝莉,一屋子就只剩她的声音。李宝莉说话语速快, 机关枪一样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宝莉但凡兴奋,说话便吐沫横飞。家里桌子小, 结果每一个吃饭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妈老早就惯了,不说什么,自家的 女儿,再脏也不脏。可李宝莉的小妹在电脑公司当会计,一向觉得自己是白领,便 对李宝莉的作派很厌烦。小妹说,大姐你能不能吃饭不说话?李宝莉说,怎么了? 嫌我?小妹说,我不想吃你的口水。李宝莉说,只当是给你加的佐料。小妹说,莫 说得恶心。李宝莉笑道,小时候你从我嘴巴里抠水果糖吃怎么就不在乎口水?小妹 说,小时候不懂卫生。李宝莉说,你现在懂了?你懂了怎么来月经的裤子丢在屋角 里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领子黑成什么样了?搓都搓不干净,你还白个什么领!小妹 恼了,啪一下放下碗,说恶心,那是我的事。说完起身就走了。李宝莉莫名其妙, 说喂喂喂,怎么啦,我怎么你啦?李宝莉的母亲说,哎呀,她自打读了个中专,以 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们。莫理她,只当她是放个响屁。 饭没吃完,邻居刘老头过来找人打麻将,对李宝莉的母亲说晚上到我屋来抹几 圈?李宝莉的母亲说,差几个角?刘老头说,加上你,再找一个。李宝莉赶紧说, 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凑个角。李宝莉的父亲说,我去了,这一屋的杂事怎么办? 李宝莉笑道,有我在你还操个什么心? 李宝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从口袋里摸了两百块钱,给爹一百,给妈 一百,说要玩就玩个高兴,莫缩手缩脚,叫刘爹爹瞧不起。刘老头就笑,笑完羡慕 道,你屋里的这个宝莉真是养得好啊。李宝莉的父母便高兴地连说,是啊是啊。头 点得像鸡啄米。 爹妈在邻居家放手放脚玩麻将,自己在屋里做家务,李宝莉觉得这是世上最快 乐的事。孝顺是什么?让自己成一个伟大的人,爹妈出门威风八面,是孝顺;让自 己赚大钱,爹妈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顺;要是没得板眼做到这些,就让自己给 爹妈作牛作马,由着爹妈玩个开心,这样的孝顺一点也不比前两样差。李宝莉每回 在家里风卷残云般地干活时,总会怀着这样一份快乐心想。 李宝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扫地,洗碗刷锅,旋风一样转几圈,家里的事就做下 了地。回房间见小妹的床像个猪窝,臭衣服臭袜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馊气都闻得 到。嘴里便骂着,手上却又三下两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裤一并洗净。 李宝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龙头,家里无法装洗衣机,所以李宝莉洗衣 服一向用搓板。李宝莉挽着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顺着搓板的齿格,有节奏地一下一 下推搡,双手被齿格磨得通红的。做这样的事情,李宝莉从来不觉累,反倒是从心 里到上都有一种快感。是什么样的快感,她说不出。只觉得这样做事,她浑身气顺, 而且舒服。一个人能做事会做事爱做事,是她的运气,一个人总能被家里人喜欢和 欢迎,是她的福气。李宝莉觉得自己的运气和福气一样不差。 李宝莉刀子嘴菩萨心,说话有点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为人的,个 个夸她;不知道的,却个个背地骂她。但李宝莉不在乎这些夸和骂,我行我素。李 宝莉说,我要是天天听别人的话过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外面下着麻麻细雨,李宝莉端着木盆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联想到自己家里过 些天不仅有单独的水龙头,而且还会有洗衣机,心里越发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是多 么幸福。这幸福散发开来,就变成浑身使不完的力量。 李宝莉的父亲原本在码头当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伤,砸断了腿,就被内退回 家。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做惯事情的人也闲不住,于是李宝莉的父亲就自 学成才,跑到路口给人补自行车胎。虽然挣不到几个钱,但手上有活干,人没白活。 李宝莉的母亲成分硬,早先在针织厂还当过革委会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台讲话, 声音硬硬朗朗,很给人提气。可是“文革”一结束,废掉成分,时兴文凭,李宝莉 的母亲讲话的机会就越来越少。慢慢地,便没人记得要请她讲话,走在厂里的马路 上,连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再后来,李宝莉的母亲也下了岗。工人就是工人, 做什么事都响当当。李宝莉的母亲回家第二天就跟着邻居张婆婆一起去菜场卖鱼。 斤是斤,两是两,一分小钱都不贪。李宝莉的母亲常说,我是什么人?我是工人。 不能堂堂地做官,总归我还要堂堂地做人吧? 李宝莉最佩服的人就是母亲。李宝莉跟万小景说,我姆妈这样的人,不管是穷 是富,放到哪里都是块金子。万小景便笑,说就你姆妈?还金子?一个下岗工人, 穷得卖鱼,还金子?莫让汉口人笑掉大牙。李宝莉想了想,觉得小景说得也是。结 婚的时候,她也跟马学武说过,我姆妈这个人就是强,做什么是什么,放哪里就是 块金子。李宝莉词不多,又用了金子两个字。结果被马学武嗤了一下,说你姆妈要 是金子,汉口还不成了个金矿?走到街上,随便捉个人,都比你姆妈更像金子。起 码,文凭高些吧?一番话又哽得李宝莉透不过气来。李宝莉的母亲没上过学,是扫 盲班毕业的。 但李宝莉不是根墙头草。李宝莉是一个有大主意的人。所以不管万小景和马学 武怎么嘲笑李宝莉的母亲,在李宝莉心中,这个母亲就是她最服的那个人。 李宝莉特别想让母亲去看她的新房。李宝莉做完屋里的事,临走前,又专门到 隔壁刘老头家,跟母亲打声招呼说,姆妈,你几时能去看我的新屋?我蛮想你去看 一下。 李宝莉的母亲感念李宝莉的孝顺,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说明天我们就去 宝莉那里看一下?李宝莉的父亲一向听老婆的,说你定几时就几时。李宝莉很高兴, 于是跟母亲约定第二天下午。 李宝莉的工厂早就破产关门,以前的老厂长在汉正街摆了个摊,批发袜子,叫 了李宝莉帮忙守点看摊。活不累,钱不多。李宝莉家里过日子有马学武撑着,也算 小康。她出门做事纯是打发时光,至于钱,挣几个是几个,也不在乎多少,够买点 小菜回家,就知足。老板虽然搞垮了工厂,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蛮下狠。李宝莉为 了请假半天,软着嗓门跟老板讲了几箩筐好话,还答应这个月多完成十包袜子的指 标,才被同意走人。 李宝莉见到她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老板裹筋②得很,请半天假,嘴皮子 磨得起茧。李宝莉的母亲说,那是。老板就得这样当,要不生意怎么做得出来?李 宝莉说,咿哟,你还帮他说话!李宝莉的母亲笑道,换了我,怕是这个假都不得批 给你。你那个老板,还算好心。李宝莉也笑了,说好心?还得多卖十包袜子,一百 二十双呀!他硬像个周扒皮。李宝莉的母亲说,叫小景买。反正她老公的钱不花光 也拿去玩女人了。李宝莉的父亲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俩,真是,像强盗,要别 个小景当冤大头不说,还要损人。说得李宝莉的母亲和李宝莉当即大笑。 李宝莉知道母亲看了她的房子就会赞不绝口。果然如此。站在东边的窗口,长 空如洗,远处浑黄的江水静静地,不觉有动,仿佛一段黄绸铺陈在那里。李宝莉的 母亲激动得泪水往下掉,说宝莉你得亏找了个好男人,能够住这么好的房子。我们 工人真正讲翻身,就得住这样的楼,看这样的风景。 李宝莉的父亲便拐到一边,一声不吭。他这辈子没能让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 里也是愧疚了一辈子。李宝莉看到父亲脸色有些难堪,心知母亲嘴巴太敞,说话不 妥,忙打岔,说姆妈,不是男人不男人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归我在这个时代摊上 了好日子。 李宝莉的母亲一向跟时代跟得紧,听李宝莉这一说,忙答道,说的是说的是。 是你运气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赶就赶上个下岗。你咧,一赶就赶上个住高楼。 说得李宝莉和她父亲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李宝莉的父亲走到西边的窗口,这里是客厅。还没等李宝莉和她母亲 的笑声落音,李宝莉的父亲就叫了起来,咿哟,这怎么得了? 李宝莉忙凑近去,说怎么啦?李宝莉的父亲说,怎么会挑这个位置盖房子呢? 李宝莉说,这原先是厂里的仓库,就这块地皮,不在这里盖在哪里盖!李宝莉的父 亲一指着楼下放射线一样的马路说,你晓不晓得这叫什么呀?李宝莉说,不晓得。 李宝莉的父亲说,这叫万箭穿心。李宝莉不明白,说怎么个说法?李宝莉的父亲说, 你看,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打转。哪条路都像箭一样, 直朝你住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这是顶不好的。像生意人吧,从来都 不在这种地方开业做事,一开就垮,没得一个有好结果。 李宝莉的脸有些发白。李宝莉的母亲在她们俩说话间,也过来看。俯身朝下, 能见到四条大道和三条小路有如放射线一样由新房下的花坛散开来。她看过大笑, 说老头子亏你想得出来。万箭穿心我是没有看到的,我只看到了万丈光芒。 李宝莉被母亲说得心跳,她忙站在母亲身边,瞪大眼睛细看楼下的条条大路小 路。看完说,真话的,有点像万丈光芒。母亲说,是不是?看风水得是哪个来看。 运道好的人,看见的是万丈光芒,运道差的人看到的是万箭穿心。像你爸爸的运道 一直往下走,他怎么能看得见这新楼的万丈光芒? 母亲的话把李宝莉的脸色挽了回来,苍白中又渐渐浮出红色。果真像有万丈光 芒一样,李宝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李宝莉说,嗯,姆妈的这个词能把爸爸的那个 镇住。 李宝莉的父亲说,这不是迷信,是风水。说我的运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里? 李宝莉的母亲说,你这不是多话?怎么就不能让宝莉高兴一点呢?非要扫她一把兴? 万箭穿心又怎么样?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宝莉的父亲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便唉了口气,说我当然是想 让她高兴,但是风水就是这样摆着,未必要我说假话?李宝莉说,现在不兴讲这些 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气。 李宝莉陪爹妈看完房子,又去买菜。进了家门后,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万箭穿 心四个字,像四个秤砣,压在心口。做饭时,心思重,放碗搁盆子都像砸,洗菜也 仿佛跟水龙头出气,水放得哗哗啦啦。邻居一旁打水,说又发什么疯?李宝莉没好 气地说,发疯也剩不下几天了,你忍着点吧。说完李宝莉想,闯你妈的鬼,蛮舒服 的事,怎么搞成了个万箭穿心呢?然后就很抱怨父亲,心道,就算是风水,就算你 不肯说假话,但是你可以闭嘴不说呀?不说未必过不得? 本来因了这房子,李宝莉一直想慰劳一下马学武。马学武爱吃糖醋排骨,爱吃 豆瓣鲫鱼,李宝莉早上就跟马学武说了晚上有好菜。马学武本来想说有应酬,但见 李宝莉满脸期待,就答应了。结果心不在焉的李宝莉刺鱼时把苦胆弄破,烧排骨又 不小心烧得焦煳。马学武下班拎了瓶黄鹤楼酒准备回来吃大餐,伸筷子一夹,没一 样可口,脸色当即就挂了出来。 李宝莉想,烧坏两个菜又算什么,明天重烧就是了,何必摆脸色!李宝莉这个 人经常是想得到就说得出。李宝莉说,喂,屁大点事,你少给我摆脸色!马学武说, 我一句话都没说,还不行?李宝莉说,你垮成个马脸,不比说话还狠些!马学武说, 我要说话,你就说我跟你翻;我不说话,你又说我摆脸色。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吃 了煳肉苦鱼,脸上堆起笑,一口一声跟你说好吃,夸你做菜水平高? 李宝莉被马学武顶得说不出话来。结婚以后,马学武像这样还嘴,而且还把话 说得如此阴阳怪气,在李宝莉记忆里,好像还是头一回。李宝莉哽了半天才说,好 好好,到底是当了干部,嘴巴狠了,说话的水平也高了。不过,我告诉你马学武, 莫以为你能管你厂里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马学武也没示弱, 说我几时敢管你?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马学武是被你李宝莉管死了的人。 晓得吧?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宝莉心里的火头立即蹿得比房顶还高。她的词少,不知道说什么了,便跳起 来,抓起一只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说我看你心里没得数了吧?当初想跟我结婚的 时候,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你是怎么说的?说你就是想当我跟前的狗。这才几 年?未必忘记了? 砸碗的声音很刺耳,旁边吃饭的儿子小宝紧张得脸色发白,惊恐地望着李宝莉。 马学武不再作声。他黑着脸,到厨房拿了撮箕扫帚,把碎碗碴打扫干净。完后见小 宝很紧张,眼睛里满是泪水,忙上前哄道,小宝莫怕,没得几大的事,莫哭啊。小 宝眼眶里全是泪,他偎在父亲怀里,仿佛找到了安全,泪水到底没流出来。 小宝刚满九岁,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马学武第一次知道,装修就是内战和外战同时宣战。想要一致对外,就得结束 内战。而结束内战唯一的办法,就是战事的一方必须放弃自己的战场。马学武跟李 宝莉吵过几次,就明白了这点。于是他决定缴械投降,全方位退出。那天为买马桶, 李宝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马学武说,以后你莫问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宝 莉说,你吓哪个?你当我一个人搞不定吧?马学武说,那最好,我还省心。李宝莉 说,你要不掺和,我不光省心,我还如意。马学武说,好,就这么决定。 李宝莉一派豪放地包揽了整个装修,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果然有省心如意之感。 下了班她就泡到新房子里,指东画西,装修工人个个被她整得既无奈也服帖。马学 武乐得清闲,反正他自有自己的开心,每天便在厂里呆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 边,他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 搬家安排在星期六。李宝莉跟马学武商量,是不是请厂里的同事来帮忙。马学 武说,太麻烦了。找个搬家公司省心又省事。李宝莉说,搬个家,一百大几十块, 何必花这个钱?马学武说,找厂里的人搬,搬完了请吃饭喝酒,比这花的钱多得多, 还欠一屁股的人情。李宝莉大惊小怪道,你堂堂一个办公室主任,未必找手下人搬 个家还要请客?你们厂长搬家,是不是也要请他们的酒?马学武冷冷道,我们厂长 不找手下,只找搬家公司。 这件事李宝莉最后依了马学武。 但请来的搬家公司钱收得漂亮,事情却做得不漂亮。进门时,先是把柜门撞了 一下,后来又把一口锅掉在地上。李宝莉的心情一下就坏了,一边搬一边跟他们吵 架,嫌他们放电视机时手脚太重,又嫌他们摆冰箱时,不是一次到位,却是在地上 拖了两寸,把新铺的地砖划出两道印痕。再就是进门不换鞋,把她家新地板的亮光 踩毛了。搬家的工人被她吵得恼火,更加捣蛋。马学武便满嘴地说好话,不停地递 茶上烟,试图和谐关系。气得李宝莉踢他一脚,恶声恶气道,我是出了钱的,他们 就该好好给我干活。茶不是钱?烟不是钱?你是不是扣出来?你真是生得贱! 人多,马学武没跟她顶嘴。 临了,一个最刁蛮的搬家工人反手递给马学武一支烟,说伙计,我们虽然出劳 力,打粗活,但屋里的老婆都还贤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来,你在外面大小 是个干部。可是当了干部又怎么样?被这种女人罩一辈子,比条狗都可怜。说完, 不等一旁听见的李宝莉有所反应,掉头出门。 李宝莉大怒,泼骂出口,追出房间,一直追到电梯门口。但是电梯的门已经掩 上,里面传出来的除了嘻笑,似乎还有歌声。仿佛唱的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 爱你有几分…… 李宝莉气得“呸”一声,一口痰从喉咙管直接就吐到电梯的金属门上。 回到房间正想把满嘴没人接应的骂语甩给马学武,骂他给人家抽了烟喝了茶说 了好话却反被人奚落,结果发现马学武脸垮成了黑青色,眼光也蛮不对劲。李宝莉 心颤了一下,就把冲到唇边的骂话一个字一个字咽了回去。 住新屋,李宝莉是一定要庆祝的。李宝莉的庆祝方式,其实简单,就是大吃一 顿。李宝莉不顾屋里屋外摊得像个杂货铺,立马开始洗菜做饭。启动新厨房,每一 处都顺手,煤气、水管、灶台,哪样都招人喜欢。这是李宝莉的天地,李宝莉突然 想起一个词,叫大展宏图。李宝莉想,她从此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李宝莉全心全意地烧了一桌好菜。鱼炸得焦黄,红烧肉红彤彤发放着油光。小 宝的口味像极了马学武,吃得欢天喜地。马学武却只是闷头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李宝莉有点烦,心想你一个大男人,被别人说了两句又算得了什么?好容易住进了 新房子,脸上给点笑,也是图个吉利吧。李宝莉说,今天我高兴,随便怎么样,都 不跟你吵架。小宝来,把昨天学的诗背一下,让爸爸姆妈高兴。小宝望了马学武一 眼,见马学武没有表示态度,便不肯背。嘴上还说,爸爸不想听,我就不背。李宝 莉揪了他一下耳朵,说你个小混蛋,姆妈一个人听就不行? 小宝到底也没背诗。 睡觉前,李宝莉去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木质的马桶圈,紧贴着皮肤,凉悠悠 的,恍然人在天堂。自打她学会自己如厕,就是在公共厕所蹲坑。幽暗的灯光,身 后的脏纸,沟里的蛆虫,脚边的污渍,她都司空见惯。臭味浓得呛人,她也觉得十 分正常。而现在,她的新厕所,居然一丝臭气都没有。李宝莉甚至没有想过,厕所 也是可以不臭的。于是她对自己说,这样的好日子是马学武给的,再怎么样,我都 要好好待他,绝对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李宝莉从厕所出来,马学武和衣躺在床上,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不晓 得在想什么。李宝莉从梳妆台拿出雪花膏,抹了手心手背,又在脸上抹了一把。然 后堆着满脸的笑抬腿上床。 马学武扭过头,望着她,开口说话。这是他搬进新家来对李宝莉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惊得李宝莉几乎从床沿边跌下去。 马学武说:我要跟你离婚。 万小景去汉正街找李宝莉批发袜子,结果李宝莉不在。 李宝莉的老板说,这狗日的不讲诚信,讲好这个月多卖两包,结果连人都不露 面。万小景有些奇怪,觉得这不像李宝莉,便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的李宝莉有气无力,像是即刻就要断气。万小景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伙 未必得了绝症?也不敢多问,连忙买了袋水果,坐公共汽车都嫌慢,直接打车去了 李宝莉的新家。 开门的李宝莉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几乎脱了人形。万小景看得心惊,忙说怎 么搞的?是什么病?不会是癌吧?万小景觉得像李宝莉这样硬性的人,只有死到临 头才有可能如此瓦解。 李宝莉却一句话没说,放声大哭,哭得万小景发懵,心慌得像打小鼓。万小景 说,你快莫哭,我的心都快炸了。摆着你住新屋是喜事,怎么会这样?未必真的有 乐极生悲的事?李宝莉哭道,喜个屁呀喜!我宁愿住到旧屋里,吃糠咽菜都心甘。 万小景说,出了什么事?李宝莉说,那个狗娘养的马学武说要跟我离婚! 这话把万小景也震住。当年马学武追求李宝莉的全过程,她一清二楚。结婚以 后马学武在李宝莉面前低三下四,家里诸事都由李宝莉占上风,她也一清二楚。有 一回万小景笑马学武,说你们屋里宝莉一手遮天,你要有道理去哪里讲呀?马学武 说,我们屋里不需要道理。宝莉就是道理。有理听她的,无理也听她的。李宝莉听 马学武这样说,开心得放声大笑,声音震得屋顶落灰。 万小景最羡慕李宝莉的,就是她有这样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 万小景想到此,不禁脱口而出,他怎么敢?李宝莉说,我也是这样想啊。万小 景说,他来真的?李宝莉说,像是真的。万小景说,你就为这个呼天抢地地哭?李 宝莉说,呸,我在他面前哭?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给他看。我是看到你,憋不住了 …… 李宝莉说完这话,又号啕出声,哭得撕心裂肺,还伴着一声声干呕。万小景见 她如此这般,自己也忍不住掉泪。觉得女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清,李宝莉这样的强人, 在家里对马学武七凶八吼了多少年,结果这个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说一声要离开她, 她居然还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万小景知道现在说这话没用,她跟李宝莉长吁短叹了几声,便强行推着李宝莉 出门,说是出去喝茶,再帮着分析一下马学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离婚还只 是吓唬一下李宝莉。 已然乱了方寸的李宝莉,正举足无措,四顾茫然,万小景就是眼前唯一的灯。 于是她跟着这灯走出了门。 茶馆就在马路对面,家常似的装修,茶却不便宜。一杯端上来,一看叶子就知 不是新茶。李宝莉自己心里,正是见什么都烦的时候。心道老子正倒霉,你居然还 来宰老子一刀。想罢一拍桌子说,就这种茶,你们还敢卖18块钱一杯?端茶的小姐 也不是省油的灯,还嘴说,我们从来就是这样,你喝不起就莫来喝。 茶馆小姐敢如此放言,自然也是看到李宝莉一身廉价衣服,头发蓬乱,邋邋遢 遢的,绝不是有来头的人。在这种地方讨生活的小姐,最善察言观色,且又势利眼 得厉害,一分钟即能判断出客人的来路,然后根据这来路来转换脸色。 李宝莉说,这是什么话?小姐说,正宗的汉口话。李宝莉立即气得要砸茶杯, 万小景一把拉住她,说叫你来喝茶,是要跟你散心,你跟她闹什么?她不过一个做 粗活的下人,你莫失了身份。李宝莉说,我在屋里忍了马学武这个王八蛋,到外头 来,还要忍这个王八蛋?万小景说,往后你得忍的日子长得很。到时候你莫觉得全 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一句话,竟说得李宝莉笑起来,说这几天我硬是觉得全世界 的人都是王八蛋。 万小景也笑。笑完,李宝莉就觉得心里也不是那么太难过。 几大个事呢?无非一个男人想走。就算你不想让他走,想办法把他捆在身边就 是了,犯得着把自己伤心得不成人样?把想法说与万小景听,万小景说,是呀是呀。 不想留他,就让他走人。想要留他,就准备好绳子,套死他。李宝莉说,我一把年 龄,放了他,我再到哪里找男人?小宝没有爹,日子怎么过?再说了,我爹妈那里 怎么交代?万小景说,不想放他吧?那好,想办法套紧他。李宝莉说,你是怎么套 紧你老公的?万小景说,好办。他提离婚,我说可以,家产平半分,小孩归他养。 男人呀,说起来狠,分了他的钱等于抽了他的血。他掰着指头一算,觉得亏得大, 就不肯离了。哼,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他们。哪天我抓到他的把柄,看我怎么收 拾他。李宝莉说,你有钱这个套子,我呢,什么都没有。万小景说,他要不要房子? 李宝莉说,已经说了,只要我同意离婚,他净身出门,什么都不要。万小景说,啊? 马学武这么有狠气! 两人便闷闷地喝着茶,看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看着看着,万小景心里突然动 了一下,说我得要讲句话,你莫紧张。李宝莉的眼睛便死死盯着万小景。万小景说, 马学武会不会在外面有女人? 李宝莉顿时傻了眼。她想过马学武一千条离婚的理由,唯独没有想这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