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连几天,李宝莉心里都在翻江倒海。若不是万小景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吵架, 只留心观察就是,否则厨房那把菜刀早就架在了马学武的脖子上。万小景说,如果 没有证据,你闹的结果是自取灭亡,离婚离得比火箭还快。而且真要是这样子离婚, 吃大亏的是你。搞不好你儿子房子一头都得不到,扫地出门回家跟你爹妈挤着过。 这是李宝莉绝对不想要的日子。更何况,儿子小宝就是她的命,她不想连命都 没了。于是李宝莉依了万小景的话,纵是满腹疑虑,在家里却不动声色。 马学武自打提出离婚后,便三天两头有应酬,一说是招商引资,接待外商。又 说是局里检查,招待吃饭。每有应酬回家都晚。有一回晚到12点,李宝莉都醒了两 个觉。当然,也有一下班就回家的时候,但是极少。 最要命的是,无论早晚,马学武的眼睛都不看李宝莉一眼。连吃饭也只低头往 嘴里扒。李宝莉为了巴结他,变花样做好菜,他也都像是猪吃食,稀里哗啦填饱肚 子了事,绝不多说一句话。夜晚更是进了小宝的房间就不出来。李宝莉恨意满心, 时时都想爆发,但她还是选择了忍。李宝莉想,老子就是不离这个屋。老子就是不 吃这个亏。老子就是不放你的人。她暗自跟自己较着劲,一上心火就抱着水龙头灌 凉水。结果把日子过得又苦又累。这份苦和累比住在破屋子,用公共厕所和水管还 要更深重。 这天李宝莉上班,路过短裤批发摊位,见那里几个女人扎堆嘀嘀咕咕地低语, 且还捂着嘴,各自发笑。因是同行,平常也都混了个脸熟,李宝莉就凑过去听了一 耳朵。原来这家的老板娘跟人私通,几天前被老板当场捉了奸。老板娘平素一向颐 指气使,今早过来看账,却和蔼可亲得不像正常人。手下人便私底笑得牙床都要掉 下来砸着脚背。 李宝莉像是走路睡着了却又被人撞了一个醒。 李宝莉想,与其我这么心苦,不如看看马学武在外面到底是不是有了人。如果 有了人,那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抓到他的把柄,他还能翻什么天?想到这个, 李宝莉竟有点兴意盎然。她当即找老板要求请假三天。老板满心不悦,说这些时你 来一阵走一阵,到底还想不想做啊?李宝莉说,哪个凡人没有一点凡事?老板说, 凡人也得守规矩。天下的打工者都是凡人,人人都有凡事,学了你这套,天下还不 乱了?李宝莉说,屁丁点事,讲这么大个道理!我李宝莉如果能把天下搞乱,我还 到你这里打工混饭?早就是中央的人了。老板说,去去去!这回我亲自替你顶三天, 下不为例。老板也算是知晓李宝莉的为人。 李宝莉还没到家,在路边找了个电话亭就给万小景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万小景 沉吟良久没说话。李宝莉说,你觉得怎么样?说句话呀。万小景说,我就怕你把事 情闹大了收不了场。李宝莉说,我只想抓他的把柄。我手上要有把柄,就能掐得住 他。万小景说,如果抓到了,倒是可以拿他一把,镇住他。万一他外面没有人,又 被他晓得你在监视他,那他再要跟你离婚你挡都挡不住了。李宝莉说,我会蛮小心, 不让他发现。万小景说,我送给你一句话,就是亲眼看到他跟人上床,你也千万莫 露脸。李宝莉懒得跟她多说,便嗯了一声,心里却想,我要亲眼看到他跟别人上床, 我就得亲手剁了这两个奸男奸女,你还指望我不露脸?说些屁话! 巧也巧,当天李宝莉就接到马学武的电话。马学武像往常一样,说我晚上有应 酬,会回去蛮晚,你莫管我就是。李宝莉“唔”了一声,也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 问。放下电话,李宝莉想,我不管你?我非要管死你。天晓得你这个应酬是真还是 假。 李宝莉想得到就能做到。快到下班时间,她把小宝往娘家一送,直奔马学武的 工厂。厂门口摆着几个杂货摊点,李宝莉假装买东西,眼角却是在往厂大门瞟望。 她想看看马学武到底是跟哪些人一起出去应酬。 令李宝莉万没料到的是,李宝莉居然看到下班时间一到,马学武就从厂里快步 而出,兴冲冲的,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并不像有应酬。他走出厂门,即过马 路,然后转向一条小街。李宝莉怔了怔,来不及想,立即就跟进。虽然李宝莉专门 去抓马学武把柄,这一刻她心里却替马学武着急。暗道,你这个狗日的马学武,过 点细,老子就在你后面,你千万莫让老子抓到什么才好。 事情却硬要拗着李宝莉的意愿来。马学武穿过小街,拐进另一条窄巷。李宝莉 跟着一拐弯便大吃一惊,马学武身边居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连衣裙,一只 胳膊挽住了马学武的手臂,风摆杨柳般,与马学武相依而行。李宝莉甚至不晓得这 个女人从何冒出,她只觉得“轰”一下,身上的血就冲到了脑壳顶上,当即便想冲 过去抓住马学武一番厮打。幸亏那一刻,她心里混乱得一步都走不动。 只几秒钟,李宝莉就想起小景的话。事情万莫闹大,万一他们只是偶然碰到的, 只是同事之间调调情,只是好玩一下,那么,她就会没有办法收场。李宝莉强迫自 己冷静下来,揣着一颗麻乱的心继续跟踪。 其实凭着女人的直觉,根本不消多看一眼,李宝莉已然清楚,马学武和这个女 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女人不时用手娇嗔地打一下马学武。 她每打一下,李宝莉就气得心脏一阵紧缩。李宝莉想,这是我的男人,我才有资格 在街上跟他打情骂俏,你一个小妖精居然敢来抢我的人! 李宝莉正暗骂时,马学武和小妖精走进一家杂货铺。买了些吃的东西又走了出 来。然后俩人就在李宝莉的眼皮底下,踅进一家旅馆。这旅馆的名字叫“人间仙境”。 李宝莉这下子发了傻,像是挨了楼上扔下的一块砖,脑袋里嗡嗡地疼。一男一 女进旅馆干什么?又能干什么?李宝莉腿软了,屁股一歪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她 只觉得浑身的火苗已经把自己烧化。恍然之间,似乎看得到他们俩人举手抬脚做着 什么。这个念头像根钢针,凶残而密集地刺激着李宝莉。 李宝莉掐了半天太阳穴,以使自己清醒。她一遍遍对自己说,李宝莉你不能冲 动!李宝莉你不能站起来!李宝莉你不能闯进去!李宝莉你不能闹!李宝莉你一闹 你的家就垮了!李宝莉这个男人像你荷包里的钱一样是属于你的!李宝莉你不能把 你的男人送给别个!李宝莉你三十大几又下了岗再找一个像样的男人不容易。还有, 李宝莉你万万不能让你的小宝往后身边没有亲爹。 但是李宝莉同样也对自己说,李宝莉这口气你不能咽下去!李宝莉你不能巴掌 打到脸上也不还手。李宝莉你绝不能好死③这对狗男女!李宝莉你不能让他们在人 间仙境享福,自己却在人间地狱痛苦!李宝莉你要是有板眼,得把他们放进地狱里 去。李宝莉当他们对你无情的时候你要比他们来得更加无情。 李宝莉坐在马路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脑子里两个李宝莉各自喊叫。在喊声 中,李宝莉麻乱的心被理顺了,而理顺的心却在变硬变冷。一种来自心底的仇恨让 她突然冷静。李宝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冷静过。天都黑了。坐在马路牙子 上的李宝莉终于觉得自己有了办法。李宝莉说,马学武,往后你的命就不在你自己 手上了。 李宝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几分钟后,笑容满面的李宝莉走进人间仙境旅馆。抬脚进门间,她觉得自己笑 得像个机器人。李宝莉径直走到服务台。 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柜台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李宝莉猜她是旅馆的老板 娘,便说,大姐,你是老板娘吧?中年妇女说,什么事?李宝莉说,一看大姐的样 子,就晓得是老板娘,一脸的福相。老板娘的态度立即就亲切了。说要住店?李宝 莉说,我想问刚才有没有一男一女进来住店?在哪个房间?老板娘盯着她的脸,似 乎在猜测她的意图。李宝莉忙说,是这样。他们是我的亲戚,我来送钱请他们带回 老家,电话约好了的。老板娘说,哦?李宝莉瞥了一眼电视机说,咿哟,又在播《 射雕英雄传》咧,我得赶紧回去看。我蛮喜欢那个黄蓉。老板娘说,都播12集了。 我也蛮喜欢她,听说她自杀了,几可惜哟。说着翻开记录本,轻描淡写道,206 房 间。李宝莉道声谢,便朝楼梯口走去。 李宝莉走到206 房间,她的心骤然狂跳。在门边,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 下。浪笑声隔着木头直扑而来。那里有她熟悉的马学武的声音。李宝莉顿起怒火, 举拳就想砸门。恰好一个小孩从隔壁房间跑出。他欢笑着,童音清脆得像极了李宝 莉的小宝。李宝莉一个激灵,缩回了手。她怕自己再次不忍,掉过头迅速地下楼。 老板娘见她出来,说这么快就办完事了?李宝莉说,是呀,说好了的,把钱交给他 们就行了。我还得赶回去看电视。老板娘就说,慢走。回去还能赶上看一集。 李宝莉走出旅馆,直接就走进路边电话亭。她打了个报案电话,说什么街什么 路人间仙境旅馆206 房间有嫖娼卖淫活动。打完电话,李宝莉拔腿回家。她无力步 行,便叫了的士。坐在车上,李宝莉眼泪流得满脸,把的士司机吓一大跳,连声问, 大姐,你没得事吧?李宝莉说,我老公在外面偷女人,你说我有没得事? 回到家里,李宝莉关上房门,便软倒在地。她趴在地板上放声大哭。屋子的每 个角落,都还散发着装修的气息。李宝莉原以为这气息就是幸福的气息。现在她明 白,幸福从这一天开始,永远永远与她无关。天昏地暗,李宝莉没有开灯,她就一 直这样趴在地板上。李宝莉几乎在黑夜的地板上趴了一夜。 这一夜马学武也没有回来。硬性子的李宝莉用一夜时间把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流 光了。 一夜之间,马学武就白了头发。一夜之间,马学武就在厂里臭不可闻。 和马学武一起走进旅馆的女人是厂办的打字员。俩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闯进 门来。据说马学武惊骇得短裤穿了五分钟都没有穿上。他们双双被带进派出所。警 察一看两人神色,就知道不是卖淫而是通奸。录完口供,便打电话让厂里保卫处过 去领人。保卫处长虽与马学武平级,权力却不及马学武大,怕自己镇不住,便又叫 了副厂长一道。副厂长是马学武的同学,一听出了这事,摇头叹气,却也无奈。一 直折腾到半夜,算是把两人弄了出来。 马学武的厂办主任当天被撤,厂长气得一脚踢垮办公室的一张椅子。因为马学 武是他力主提拔的,这个家伙却让他在众人面前毫无颜面。马学武无话可说,一言 不发地回到车间重当他的技术员。那个打字员被她的丈夫领回去后,再也没有去上 班。后来听说办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宝莉也被叫去了厂里。她静着心听副厂长讲述过程,脸上无一丝笑意。 都知道李宝莉的厉害,以为她会大大发作一通。却不料,没等副厂长说完,李宝莉 便说,不消细讲了,男人嘛,哪个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 介意,不就得了?李宝莉一派大家风度的镇定,不仅令副厂长瞠目,也令马学武感 动万分,心想真正是自己对不起老婆李宝莉了。厂里人听说这事,个个讶异。男人 们便赞许地议论说,马学武的那口子,平常像个恶鸡婆,可是大事当头,还真是深 明大义。李宝莉听到这话,心道放你妈的屁! 李宝莉在电话里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向万小景讲述事情的过程,当然她也没有漏 掉自己的那个报警电话。万小景在电话的那头惊呼着,说宝莉,你疯了!宝莉,你 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万小景正在发廊做头发,结果做了一半便打着的士赶到李宝莉家。李宝莉见万 小景第一句就说,我只是不想让人家抢走马学武,现在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万小景 说,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怎么不好好爱他,让他赖在你身边不想走?李宝莉说, 像我这样长相的人,嫁给他那种人,是他的福气。他好好爱我还差不多,凭什么要 我去好好爱他?万小景说,你这是什么狗屁话?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抓不住马 学武。李宝莉说,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这样?万小景说, 他跟马学武是两回事。他这个人,本来就花,马学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这条路上 去的。李宝莉说,你这才是狗屁话。 两个人见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个钟头。万小景无奈了,说有一天后悔了,你 莫到我这里来哭。说完,又打着车回到发廊继续做头发。发型师的手在她头上盘转 时,万小景越想越不对,她给李宝莉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说,宝莉,有句话,你非 得听我的。任何时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电话报警的事。李宝莉在电话那头思索 片刻,方说我晓得了。 马学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气活现的马学武。他成天灰头土脸,整个人都垮了下 去。车间工人口没遮拦,常寻他的开心,老有人追问打字员床上功夫如何,问罢也 不指望听到马学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马学武在车间多呆一分钟都难受。所以每 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来。 回到家里,李宝莉的脸色却也不是好看的。李宝莉在外面说得好,在屋里却没 有放过马学武。马学武觉得这样也算难为了李宝莉。你还指望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 真能够心平气顺?所以马学武自知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只是夹的时间长了,马学 武内心开始异化。首先马学武不敢说菜好吃还是不好吃。他一开口,李宝莉会说, 你去叫那个野女人做给你吃好了。马学武也不敢看电视剧,因为电视剧总有风流男 女不干不净的事。每看到此,李宝莉就问,那个野女人怕不也是这样勾引你的吧? 马学武一生都很顺,这事就是他最大的伤口,马学武一直想让它赶紧结疤,可是李 宝莉却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开来探头看上一看,以致马学武见到李宝莉心里就 紧张。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宝莉每每想要与他亲热,他都无法放松。一个月难得有 一回成功,气得李宝莉几次要跟他打架。因为被抓现场时,他正在打字员的身上, 惊吓过度,从此不振。李宝莉骂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这个家伙才硬得起来?这 时候的马学武想到小宝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那样李宝莉就会说,你 就这么嫌弃我的床? 马学武觉得自己的日子在黑暗笼罩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的脸上渐无 笑容,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厂里不想说话,在家里不能说话。于是所有想要 表达的东西,他都积压在心。虽然人们爱说,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实际上心 里的容量十分有限。马学武将每天的语言都屯集在心,一天天地累积,一天天地叠 压,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然承载不起。 有一天,李宝莉正骂马学武没将地板拖干净时,马学武的手突然被一双小手牵 住。这小手的柔软和温暖让马学武怦然心动。这是小宝。小宝说,爸爸,我的算术 不会做,你教我。 马学武被小宝牵引着走进他的房间。随着小宝关门的声音,李宝莉在屋外的咆 哮倏然消失。马学武接过小宝递过来的算术书,按照小宝的指点,开始给小宝讲述 计算过程。他的声音机械而缓慢,像河沟里的静止的水,看是不动,却也悄然地向 外渗出。马学武被填塞得饱满而沉重的心间豁然开了一个小口,淤积在内的东西于 不知觉间一点点地向外排泄。马学武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宝莉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被小宝大声制止。小宝说你莫吵,爸 爸教我做算术。李宝莉哦了一声,便关上了门。 像李宝莉这样的人,如果问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恐怕颠来倒去也只 说得出一个,那就是儿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宝,李宝莉是将自己未来的养老、享受 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宝身上。她自己的这条命就是赌注。小宝的需求, 就是她的需求。小宝要做算术,就是刀砍到头上,李宝莉也会一声不吭,以保证小 宝学习所需要的安静。 马学武一瞬间发现,原来他竟可以在这世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个角落是 小宝给的。当小宝歪着身子,倚着马学武的大腿,让马学武检查他的作业时,当马 学武夸奖他每一道题都做对时,那一刻的小宝,满脸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也 照耀着马学武,温润他冰凉冰凉的心。 没有人知道,生活中这样随意的时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宝的记忆之中。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但生活却不让日子平静。 有一天,马学武的爹妈突然从老家过来。马学武爹妈都是中学老师,一直住在 鄂西。马学武以为他们退休了,出来玩玩,很是开心。结果爹妈说并不是来玩的, 而是要在马学武这里住下。送他们过来的是马学武的表弟。说是县城里修广场,把 他们的老屋拆了,补偿的钱根本不够买新房。表弟便建议他们干脆住到儿子家。两 个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不如用这笔钱吃好喝好玩好,让晚年享受享受。老两口听外 甥说得有理,招呼都没跟马学武打一个,收拾了行李,卖掉家当,一车就过来了。 马学武的父亲说,学武,你也别担心,我们每个月会给你们生活费的。马学武的母 亲说,哎呀,自己的儿子,说什么生活费不生活费的,外人听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这一步,马学武也无可奈何。 李宝莉下班到家,一看满屋的人,头皮都麻了。再一细看,马学武已经把小宝 的房间腾出来让给他的爹妈住。李宝莉一股气就冲上脑门。李宝莉想,你好歹也问 我一声吧?李宝莉噔噔几个大步走进自己卧室,叫了声,马学武,你过来! 马学武知道这事有得吵,心里发憷,却也只能面对。马学武进到卧室,顺手将 门关上。李宝莉说,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声都不吭,就把你爹妈弄来?我还是不 是个人啊?马学武说,我哪里晓得他们会来?他们自己跑来的,未必我让他们回去? 李宝莉说,好不容易过得清静一点,你又想闹腾?刚刚赶走一个野的,现在又来了 两个老的。你还让不让我过日子?马学武说,你照老样子过就是了。李宝莉说,就 这两间房,怎么照老样子过?小宝怎么住?马学武说,反正我爹妈已经来了。他们 就我这一个儿子,要住这里,也是该的。小宝先住我们房间好了。李宝莉说,小宝 都四年级了,学习越来越紧,影响了他怎么办?你爹妈要住几久?马学武吞咽了一 下口水,说他们想一直住这里。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们也没得地方去。李宝莉 一听,暴叫一声,你发疯呀!你当我不晓得,我们有了新房子,你屋里个个都眼红。 这样个挤法,还不如住旧房子。马学武说,那随你的便。说完马学武甩门而出。 出门一看,两个老人拥着小宝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三张面孔都紧张而又惶 恐地望着他,仿佛等待判刑。马学武顿时心碎。马学武想了想,说爸,妈,你们就 住这里,她就这么个人,由她去。这里我做主。马学武的母亲脸色立即缓了过来, 说当然,这里当然该由我们马家的人做主。 其实李宝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么样呢?两房一厅三口人住住还可以,加上 二老,怎么也都拥挤。李宝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着生气,气完又想。这是马学 武的爹妈,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们住养他们老,是儿子媳妇天经地义的事。他们 没处可去,你不能赶他们走;他们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们老了没有能力,你 不能不照顾他们。你是媳妇,你嫁给了他们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命。 李宝莉这个人就是会想理,想通了,叹口气,认下了。 李宝莉抱着被子走出来,拐到小宝房间。马学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跟了过去。 李宝莉没好气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妈的!家里这床被子最松软,给老人用。马学武 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李宝莉这个人再怎么嘴狠倒也还是个善人。 道理简单,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却很复杂,容忍它却不是易事。 三个月就像漫长的三十年。李宝莉不明白,墙上的钟照老样子走,日子怎么一 下就过得这么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败的电视剧,可是李宝莉想看韩剧。家 里只一台电视机,李宝莉只好让两个老人。马学武陪着爹妈看电视,偶尔说几句闲 话。这时候的李宝莉却只能躺在卧室里,数着窗外的星星,心里那个烦,真是穿肠 透心。李宝莉几乎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 忙做饭,吃完饭洗碗抹桌子,洗了碗还要洗衣服晒衣服。一口气得忙到晚上八九点, 她才能歇下来,看看她喜欢的韩剧。随着韩剧里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痴一下 韩国的帅哥,一天的生活也觉得满充实。韩剧就像块抹布,每晚上负责抹去她一天 的劳累,让她舒缓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开始明天。现在她的抹布却没了,而 劳累则已然一层一层地堆积了起来。 李宝莉觉得这样的日子好累。 这天下班,李宝莉刚走到门洞,遇到公公婆婆出来,见李宝莉两人一脸慌乱。 李宝莉说,怎么啦?公公没作声,婆婆嚅嚅着说,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门转 了转。有一个水管没关,结果…… 李宝莉一听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会面临什么。李宝莉三步两步冲进电梯,因 为电梯每层都停,气得李宝莉几乎跟开电梯的女工吵了起来。好容易到家,李宝莉 推门瞬间,头便胀大。家里成了泽国,地板完全浸泡在水里,棉鞋皮鞋东一只西一 只地漂在水上。为了腾柜子给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宝的衣服临时用纸盒装着搁在地 上,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渍,完全不成样子。 李宝莉欲哭无泪。她瘫软般坐在沙发上,并不想清理。李宝莉对自己说,这过 的什么日子啊?半个小时后,公公婆婆回来了。婆婆拿出一千块钱,递给李宝莉, 说这错是我犯的,我赔钱给你就是了。 本来李宝莉满心是火,但她到底没想过要对婆婆发飙。婆婆这么一说,李宝莉 的火头一下子蹿了出来。李宝莉说,你说得轻巧,你赔钱。你这千把块钱赔什么赔? 地板多少钱?鞋多少钱?小宝的衣服多少钱?我装修房子费工费力多少钱?你有钱, 有钱就自己买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公公见李宝莉说话如此蛮狠,也发了火。说你当这房子是你买的?这是我儿子 的屋,我们比你更有资格住这里。李宝莉说,笑话!你有没有搞错?这屋子是夫妻 的共同财产。你儿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奸,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离婚,他分分钟就 得走人。这房子除了我跟小宝,哪个都没有资格。婆婆急道,你瞎说什么?你莫污 蔑我儿子!李宝莉说,到厂里去问一下。好好的厂办主任怎么不要他当了?你儿子 在厂里丢脸丢得大!就凭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给我滚得远远的。 马学武的爹妈立即变了脸色,声也不敢吭。李宝莉有几分得意,心想我连你们 两个老家伙还镇不住?想罢又说,我老实讲,你们想要我不甩你们儿子,想要你们 儿子孙子好生过日子,最好走得远些,回老家租个房子住,我贴点钱都可以,你们 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鸡犬不宁,弄得我们过不下去。 李宝莉说完,开始收拾家里。她找出拖布,把房间里里外外拖了两遍,又拿了 几条干毛巾,试图把渗进地板里的水吸出来。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样子,李宝 莉边干边骂,仿佛骂一声,便吐出了一口恶气。积攒了三个月的恶气,真得骂一阵 子。就这样边干边骂,忙了个把小时,也没忙下地。马学武的爹妈先是默不作声地 听着,之后便悄然离去。 马学武下班回家,见李宝莉跪在地上给地板吸水,家里一片狼藉,不解其故, 忙问,出了什么事?李宝莉没好气道,你问你的爹妈呀!都是他们干的好事!马学 武在两个房间看了看,没有见他的父母,说我爸爸姆妈呢?李宝莉说,我晓他们死 到哪里去了?你看到没有?地板都泡变形了!马学武说,你是不是骂了他们?李宝 莉说,我骂他们打鬼呀,我骂他们的儿子还差不多。马学武说,那他们怎么不在屋 里?李宝莉说,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出门,我管得着?他们又不跟我打报告。 马学武掉头便走。刚放学回家的小宝跟了上去。小宝说,爸爸,我也要去找爷 爷奶奶。马学武说,小宝乖,爸爸一下子就回来。李宝莉走过去一把揪住小宝,说 回来!他找他的爹妈,关你什么事!小宝狠狠地瞪了李宝莉一眼,大声说,我喜欢 爷爷奶奶,我就要找他们。李宝莉气得举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宝莉说,你个小杂种 还跟我犟嘴?小宝呜呜地哭着,回到房间。 马学武像个没头苍蝇,在汉口毫无目标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来,满街的路灯, 瞬间点燃,到处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马学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里。这世上所 有的光明在他眼里都如同夜色。 马学武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他的父母时,已是晚上11点半。容颜苍老的爹妈相互 依靠着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打盹。马学武心头顿时涌出万千的酸楚。眼泪也如水库 开闸,止不住,哗哗地往外流。马学武这辈子还没有像这样流过眼泪。 吵架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过小菜一碟。尤其李宝莉这种人,遇上麻烦, 暴喊一通,图个发泄。发泄完了也就到此结束。就像屙大便,稀里哗啦,屙完后人 就舒服。一舒服,什么事都不会往心里去。 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还在睡着,李宝莉爬起来去外面买早点。买完早 点,放在厨房,怕凉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温在电饭煲里。自己就手抓个馒头,拎 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门口喊了一声,姆妈,今天有点冷,你跟爸爸 出去打转要多加件衣服,给小宝也加件外套。 马学武穿好衣服下床时,李宝莉业已啃着馒头,出了电梯。马学武的心情很不 好。尽管李宝莉早起出门,走到门口又踅回床边替他掖了下被子,马学武却没有半 点感动,倒是冷冷地想,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没心没肝。昨天那么凶恶,今天又来卖 乖。想完后,打字员温柔的神情浮出脑海。自打出事后,他跟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马学武鬼使神差,上班时,站在路边电话亭给打字员拨了个电话。打字员说, 你莫来撩我。我老公晓得了,会打死我的。马学武说,是我害了你。我只想跟你说 一声对不起。打字员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也没有怪过你。马学武说,不过我蛮 想你,我听一下你的声音也好。打字员说,你莫这样说,我受不起。马学武说,那 好,我挂了。马学武刚想挂机,打字员突然说,喂,你晓不晓得那天警察怎么跑来 的?马学武说,不晓得。打字员说,是有个女人电话报案,说206 房间有色情交易。 我朋友以为是旅馆老板出卖我们,专门过去骂人。结果旅馆老板娘说,那天有个女 人紧跟我们后面进去,说是亲戚,约好来送东西,她就把我们房间号告诉了她。那 女人离开只半个小时,警察就来了,而且一来就直接查206 房间。马学武大惊,说 有这回事?打字员说,老板娘讲,十有八九是这个女人找的茬儿。你说,会不会是 你的老婆?马学武说,不会吧,她一点都不晓得我们的事。再说,她也不是那种有 心计的人。打字员说,那你说会是哪一个? 放下电话。马学武想想觉得不对劲。他没有去厂里,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间仙境 旅馆。才过去不足一年时间,“仙境”自然还是老样子,马学武却觉得自己已然过 掉了一生。 马学武刚进门,老板娘便认出了他。说你一个人?马学武说,听说那天有人给 警察打了电话?老板娘说,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从来都没来找过我的麻 烦。独独那天来了。我表弟说,如果没得人打电话,哪个会来管这些事?马学武从 口袋摸出钱包,钱包里装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宝遮住,让老板娘 看李宝莉。老板娘一见就叫了起来,说就是她。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这几个月, 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涂,都是她害的。她是哪个?你老婆? 马学武没有再听老板娘后面的碎言碎语,他揣着钱包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只 觉得心里堵得慌。马学武想,原来你李宝莉居然有这一手;原来你李宝莉对我使下 阴招,在厂里在家里却还能装得像个善辈;原来你李宝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 ;原来你李宝莉心狠起来,不输于世上任何一个人。马学武觉得心里从来也没有这 样刺疼。 马学武迟到了,打卡机都被收了起来。副厂长正在厂门口守点,见马学武叹了 一口气。两人本是老同学,一直说好携手共进的,结果马学武一跟头跌下来,成了 这样。马学武面无人色,径直朝厂里走。副厂长走过去,拉了他一把。马学武跟着 他,走到路边僻静处。副厂长说,学武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厂里马上要公布第一批 下岗人员,可能有你。马学武怔住,说凭什么要我下岗?副厂长叹了口气,说你也 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还就只你一个。几个局领导 也对你恼火得很,你想厂里哪里还能留你? 马学武顿时心头如堵。他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又被人摁进了水里,完了还被 人拎出来扔到炉膛里烧烤。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下一步路该怎么走。烦躁像 虫一样,在他全身上下窜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 能说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可以一说呢? 马学武掉头即朝厂外走,副厂长跟了几步,说学武,你到哪里去?学武,你要 想开一点。马学武越走越快,副厂长的声音很快在脑后消失。马学武想,是啊,马 学武,你要到哪里去?马学武,你要想开一点。想开了,这世上哪里都能去。想开 了,这世上什么路都可以走。 马学武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工厂。 李宝莉中午正在吃盒饭,突然看到马学武工厂的副厂长。李宝莉说,找我还是 买袜子?副厂长苦笑了一下,说找你。李宝莉说,有什么事?副厂长说,你跟我一 起到厂里去一下。李宝莉怔了怔,说未必又跟那个女人搞上了?副厂长没有回答她。 进到厂里的接待室,里面真的坐了两个警察,一个警察手上还拿着一件衣服。 李宝莉一眼就认出那是马学武的外套。李宝莉心里扑扑地跳得厉害,私底里却在暗 骂,好哇,你马学武居然又干这种事,去了一回局子,丢尽了脸,还要搞个二进宫。 想到即问,我屋里马学武是不是二进宫了? 副厂长非常客气,让李宝莉坐在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李宝莉说,到 底是什么事?一个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说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 宝莉说,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这件。两个警察便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李宝莉说,他人呢? 一个老一点的警察语气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报一下。今天早上,一个中 年男人跳了二桥,这件衣服是他留下来的。 李宝莉正在喝水,听到这话,水杯从手上掉了下来。李宝莉瞪圆了眼睛,说跳 桥?哪个跳了桥?年轻点的警察说,我们检查了这件衣服,里面有一份遗书和一个 钱包。钱包上的身份证写的是马学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宝莉呆掉了,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 望副厂长。半天才说,他跳桥做什么?老一点的警察说,你老公跳桥自杀了,尸体 一时还没有找到。副厂长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学武的爹妈还不晓得。 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这时的李宝莉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 如刀绞,痛得好厉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痛惜马学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别的。但 这别的是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在眼眶打着转转。警察帮助李 宝莉从马学武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就是马学武的遗书。 李宝莉好一阵定睛,才看清楚。遗书很短,只有三行字: 人生是这样的痛苦。有些事情,我无法面对。 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还要求你们帮我照顾好小宝。 小宝,对不起。以后的算术题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马学武的笔迹李宝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这样的字给她写过许多情书。那些 多情的文字曾经一次次让李宝莉感动得落泪。她抚摸着那些字因而认识到世上有一 种最美好的东西,它叫爱情。 现在呢?马学武在他最后的文字中,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李宝莉。 李宝莉手上的遗书顿时变得冰凉。这冰凉通过李宝莉的指尖一直传达到她的内 心。她心头的痛立即硬化,眼泪也凝固成冰。 李宝莉眼眶里的泪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没有流出来。但旁边的人都被 她的脸色所吓着,以为她要疯掉。其实她的内心刹那间只剩下了一个内容,就是怨 恨。 马学武的尸体在三天后找到。李宝莉没有看。大家也不让她看,因为水泡过后 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厂里本想开一个追悼会,李宝莉说,不用了,这样个死法, 也没什么好悼念的。厂里觉得也是。厂方和同事都认定马学武的自杀,是因为承受 不起自己下岗这一事实。如果一个人因为下岗而自杀,厂方若还悼念,后面其他人 的工作就很难做了。李宝莉的说法,为厂里解了围。厂长大松一口气,立即表示要 给马学武的抚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宝莉带着小宝去了火葬厂。李宝莉的爹妈也去了。他们寸步不 离李宝莉,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李宝莉说,爸爸,姆妈,你们放心,我不得像马 学武这样窝囊。马学武的几个朋友还有副厂长也去为马学武最后送行。马学武的爹 妈没有现身。他们俩人一获悉马学武自杀的消息,齐齐倒下,被送进了医院。 遗体被白布蒙得很严,在被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小宝突然叫了起来,他高喊 着爸爸,不准工人送马学武进火化炉。几个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费了很大的劲才把 他扯开。小宝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这份凄厉的悲伤令旁边陪着的大人个个落 泪。但是李宝莉仍然没有哭。她咬着唇,盯着炉子,一言不发,也不劝小宝。小宝 哭着哭着,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李宝莉身上一阵暴打,嘴上且说,赔,你赔,你赔我 的爸爸! 小宝的话,李宝莉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旁边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抚小宝。李宝莉望着小宝,只是冰冷着脸。副厂长满怀 歉疚,走过去说,嫂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小宝,对不起学武。我不该把他 下岗的事先跟他说,让他没得思想准备。我该先…… 李宝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李宝莉说,这跟你没得关系。他 要死,是他的命。这世上下岗的人有几多?哪个不难过?哪个不伤心?一难过了伤 心了,就都去跳桥?都去寻死?长江里的水是用来喝的还是用来泡死人的?我早就 想通了,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哭。他光顾自己的感受,却一点也不替别人想。 他有没有想过爹妈这么老了,他甩手一走,他们怎么受得住?他有没有想过儿子这 点小,以后没得亲爹来疼,他又怎么受得住?我倒无所谓,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 这把生活我总是得扛。再累再难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 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蛮多人需要我。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 日子。我不能让我一屋里的人为我担心为我操心,更不能让他们为我伤心。这世道, 男人不晓得讲责任了,我们女人要晓得讲。 李宝莉的母亲说,讲得好,不亏是我的姑娘。这世道,好事坏事,一半对一半, 摊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摊到坏事就跳河去死。都学这样,这世道哪里还成世道? 副厂长听得发呆,觉得眼前这两个女人的两番话说得实在是大义凛然而且话浅 理深。一时间,他竟无语。李宝莉的腰被母亲狠狠撑了一把,心想,是我学了姆妈 的为人,还是姆妈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凉如水。公公婆婆都在医院里输液。两个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不时 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哭,声音凄厉哀伤,如刺如刀,每一声都将李宝莉坚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这样声音中的李宝莉,突然觉得自己虽然对马学武怨恨入骨,但对两个 老人家却是罪孽深重。这样的丧子之痛不当由他们风烛残年的人来承受。李宝莉想 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宝,那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起,李宝莉打了个寒 噤。她情不自禁,蓦地在两张床之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 学武这样走了,你们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责任。现在我心里也不好过。爸爸姆妈, 请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保证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们,我当是赎自己的罪。 没有人对她的这番话作出回应。 李宝莉想,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按我的去做。 万小景跟几个朋友到九寨沟玩去了。回来时,给李宝莉带了条藏族风格的披肩。 路上还跟朋友说,这个李宝莉欣赏品位最俗,随便买什么,只要颜色鲜亮就说好看, 真是拿她没得办法。万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着给李宝莉打电话,迫不及待地要跟 她描述披肩。不料却听李宝莉的老板说了一通她家里的变故。 万小景吓得心惊肉跳,拿话筒的手都打抖。话也没有听完,甩了电话就往外奔, 披肩也忘了带。万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宝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 万小景赶死赶活地赶到李宝莉家,却见李宝莉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调整房间。李 宝莉说,你来得正好,搭个手。我让公公婆婆住大房间,我带小宝住小间就可以了。 万小景说,喂!你装个什么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没得事?李宝莉说,我能有 什么事?他死了,我们还得过。我不当英雄当什么?当个狗熊趴在路边哭脸讨饭? 万小景说,放你妈的屁!他怎么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莫透 露那个事,你怎么就守不住?李宝莉冷笑道,他要想死,还用得着那个事?只不过 他们厂里让他下岗,他就撑不住了。万小景怔了怔,说就为这?李宝莉说,要不然 我怎么哭都不想为他哭呢?万小景说,汉口下岗的人成千上万,大家都能活,就他 活不得?李宝莉说,当了几天干部,真把自己当了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看重,这种 人,他能看重什么?我告诉你,这屋里,有他过得,没有他更好。我要这个狗日的 马学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岗的,我一个人,照样能把一家老小养活,让 他们出门,照样不失体面。 万小景见李宝莉说得咬牙切齿,知她是伤在心底深处了,不禁自己一边哭了起 来。万小景说,宝莉,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可是日子过起来难呀。李宝莉说,万 小景,你收起眼泪,我屋里往后第一不准的事,就是不准哭。万小景说,宝莉,你 莫说狠话。前一阵马学武要离婚,你还拿他当个宝,哭得黑天黑地,现在又何必这 样?李宝莉说,前一阵是前一阵,现在是现在,心情都换了。万小景还是哭,说你 也要有点良心,想想马学武对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说这话会遭天谴的。李宝莉 说,我用他以往对我的好,来对他的爹妈。这也算我在报恩。其他的,扯平了。我 没得什么好说的。是哪个对不起哪个,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万小景说,还有咧? 还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晓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岗,都得去死。 李宝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缩。她先是手在发抖,后来腿也抖了起 来。紧跟着,她的舌头和嘴唇都开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宝莉想让自己稳定,却是 控制不住。最后连她的心也疯狂地颤抖开来。 万小景看出她的恐惧。这恐惧比她心里的伤痛更深更重。她抹干眼泪,轻轻抓 住李宝莉的手,帮助她镇定。马小景叹说道,马学武应该不会晓得。要我说,他为 下岗去死,还是你的运气。万一哪天他不是为下岗,而是为别的,比方那个事?你 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李宝莉瘫软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边哭边说,就算他不晓得那 个事,我也晓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杀 人没有带血,也没有眨眼。 万小景陪着李宝莉哭。李宝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为万小景知道,哭过这 一场后,李宝莉就再也不会哭了。她没有了哭的心情,也没有了哭的力气,甚至根 本就没有了眼泪。 两个女人这天就哭了个够。 副厂长用厂里的小车,把马学武的父母从医院接回到家。 李宝莉让两个老人在沙发上坐好。马学武的父亲一脸麻木,马学武的母亲却死 死盯着李宝莉。李宝莉扑通一下,再一次跪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放心,我一 定好好伺候你们。过日子的钱由我出去赚,我会顶替学武,孝敬你们,让你们晚年 幸福。 马学武的父亲没说话,马学武的母亲说,儿子死了,我们晚年哪里还有幸福? 你莫跪,我们担当不起。李宝莉没有介意他们的态度,继续说,学武不在了,你们 还有小宝。小宝跟爷爷奶奶最亲。我和小宝都会尽量让你们过得好。爸爸姆妈,学 武对我的好,我会记得。我会用他对我的好,来报答你们。再说,往后小宝还得请 爸爸姆妈多加管教。爸爸姆妈都是老师,水平高,小宝成材也得靠你们两个老人辛 苦。 马学武的母亲说,我的孙子怎么培养,我晓得。用不着你多说。不是你,我学 武也不得去死。李宝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马学武的母亲继续说,成天吵来吵去, 是头猪也得去跳江,莫说是个人了。李宝莉咚咚跳着的心,又缓了下来。马学武的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起来,都是一家人,跪个什么。你婆婆是太伤心了, 才说气话。你也莫在意。学武是自己想不开,哎,下岗就下岗,几大个事呢?婆婆 说,我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我的孙子。他是我们马家的命根子。李宝莉说,我晓得。 婆婆又说,学武不在了,这房子房主要过户,你得过在小宝名下。 李宝莉心里咚了一下,她有点不爽,觉得这事不归婆婆来操心,但她还是同意 了。因为儿子的房子等于是她的房子。李宝莉说,我都依了你们。只要二老心里高 兴,叫我怎么做都可以。说着她站了起来,踅进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 晚间,李宝莉的母亲买了些营养品来看望亲家。李宝莉的母亲拉着马学武母亲 的手,哭哭又说说,说说又哭哭,几番这样下来,倒让马学武的母亲止了悲哀,回 过头来安慰李宝莉的母亲,说这事不怪宝莉,是我们学武太小气了。下岗的人多了 去,别个没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们没有教好。李宝莉的母亲说,我们宝莉也是 心粗脾气硬,要是晓得学武心情不好,少吵几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这样呀。将 来苦是苦哪个呢,还不是苦她自己。马学武的父亲也说,不关宝莉的事。夫妻哪有 不吵架的。我们丢了儿子,是伤心,但是也气他呀。可怜我们小宝,这点年龄就没 得了爸爸。学武怎么也不想一下呢? 李宝莉呆在小房间里。她将马学武的衣物全部收进一个包袱。看着这些旧物, 李宝莉有伤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却更有恐惧。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马学武到底知不知 道她报警捉奸的事呢?还是真的只因为下岗?这个念头盘旋在她脑袋里,久久不去。 李宝莉的母亲走之前,过来看李宝莉。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公公婆婆提 了个条件,他们想让小宝住到他们房间里。李宝莉说,那怎么行?我的儿子,他得 跟我住才是。李宝莉的母亲说,我看过去也好。儿子死了,两个老人心里空,有个 小宝在身边,贴肉贴骨,他们也好过点。再说,你往后忙起来,哪里顾得了小宝? 李宝莉犹豫着。她想起小宝在火葬场用拳头打她的事。而且这一连几天,小宝对她 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马学武的死,让她和儿子之间有了一点伤。她希望每天夜 晚,跟小宝说说话,多给他一些关爱,来弥合他们之间的这点伤痛。这是她的机会。 李宝莉说,姆妈,我…… 李宝莉的母亲没等她说完,抢下她的话。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只给你一 个字,那就是忍。除了这个字,别的都没得用。忍吧。什么都得忍下来。 当晚,李宝莉便将小宝的小床摆在公公婆婆的大床边。小宝看着她做了这一切, 眼光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看得心发抖,忙说,小宝,你莫以为我不亲你 了。是爷爷奶奶想你住过来。他们会蛮好地照顾你,还能帮助你的学习。小宝说, 你不要我也没得关系。 十岁的小宝这句话,让李宝莉心里刺疼。她没有解释。 在沉沉的暗夜里,李宝莉躺在床上,想着母亲给的这个忍字。心道,是啊,要 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穷要忍,烦也要忍;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伤心要忍, 悲痛也要忍。就连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马学武,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要忍; 我有罪于你马学武,因为我也毁了你的人生,我还是得忍。万事万物,除了忍,又 还有哪个字对我更加有用呢? 李宝莉想了一夜。她把这个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当第一缕白光落在窗台上时,李宝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着远处一线的长 江水。李宝莉对自己说,马学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们扯平了。从今往后, 我要当你没有存在过。我要当以前的日子根本没有来过。我要当我自己今天才来到 这个世上。我要开始我从来都没有经历的生活。我要让你晓得,我李宝莉是个有情 有义的人。让你晓得,你背叛我,你不该,你跳江,你不值。李宝莉要响当当地做 给你看。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看你再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