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绒大衣,结果刷卡时,发现里面的钱不够。衣服没有买成, 脸面也丢了。气得万小景打电话给她老公,让他划点钱进她的卡里。结果老公的手 机关了机。 万小景一肚子的苦没处诉,不顾李宝莉刚刚丧夫,急吼吼地把李宝莉找来家里, 跟她哭诉。李宝莉说,不是说你老公资产上了千万吗?你未必连这点钱都没有?万 小景说,他一个月只给我几千块,哪里够我花?丫头吃喝玩乐,上学打的,手机像 换洗衣服一样地换,都找我要钱。我每个月的伙食费营养费保姆费美容费健身费, 还要看戏看电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钱的。李宝莉说,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穷。真是 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万小景说,我每个月都过得紧紧张张的,说句 丢人的话,我还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头宽。李宝莉说,那你还死绑着他?万小景长 叹道,说白了还是为了钱。跟你说句恶毒的话,我只有跟他离婚,手上才会有钱。 李宝莉说,那就离吧。万小景说,就这样随便去离,亏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 司一拖,财产一转移,我连哈欠都得不到。李宝莉说,你好像算计得蛮清楚的。万 小景说,那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忍受这种花心男人?因为我有其他的东西在支持 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万小景的话像是一阵小风,给李宝莉的心里吹进一些清新的空气。李宝莉说, 我姆妈前几天也给我一个字,就是忍。万小景说,就你这脾气,忍得下来?我忍, 是因为我的目标清楚,我把他的钱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么可以支撑你 的忍劲?李宝莉想了想,说我有。就是小宝。我要指望万学武的爹妈把我的小宝教 育成人才。所以,他们再怎么样对我,我都忍得下。万小景说,就为这? 两人同用一个忍,各揣一份心。李宝莉没有心思跟万小景扯闲,便要走。走出 门万小景问李宝莉,你往后怎么办?还去批发袜子。李宝莉说,那一点钱,只够一 家人喝水。万小景说,那你要做什么?李宝莉说,我在想。万小景说,干脆,也去 摆个摊,做点小生意。李宝莉说,这个我也做不得。万小景说,为什么?李宝莉说, 做生意得靠时间磨,我现在根本没得资格跟时间耗。屋里老小四口人,现兑现地要 钱吃饭,我要的是现钱。一天一结账最好。万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梦吧。那只 有汉正街的扁担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万小景的话,倒让李宝莉心头一亮。 李宝莉到汉正街辞工那天正下雨。雨点蛮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 李宝莉的老板说,真的不做了?李宝莉说,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我就做。老板 说,那我还不如雇我自己。李宝莉说,就是了,我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怎么养家糊 口?老板便叹了口气,说你辞了这里,又做哪里呢?李宝莉说,我要当扁担。老板 惊了一下,打量着她的身板,说莫说得吓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宝莉说, 你莫瞧不起人。那个何嫂,比我还矮些,不是担得蛮好?我问过她了,在这里,只 要肯做,一个月少说八九百块钱是赚得下来的。再说,我在这街上混了几年,人头 熟。像老板你,有生意还不得照顾我?老板又连叹几口气,说那是那是。我当然要 照顾你。只不过,一个女人干这行,残薄⑤了。 李宝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李宝莉撑着伞走在雨水泥泞的街路上,心想,你 厂长当不了,就当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残薄了?活在这世上几多人,不都是在残 薄地过日子? 雨越下越猛。几个扁担披着雨衣挑着货,飞起地跑。一边跑一边喊,跟着跟着, 莫散了。 李宝莉找到何嫂。李宝莉批发袜子时,经常喊何嫂帮客户挑货。她晓得何嫂在 汉正街当了五年扁担,靠这个,养着一个残废的老公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何嫂刚刚挑货回来,浑身上下湿透,见李宝莉就骂天,狗日的老天爷一泡尿屙 得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个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宝莉说,我不是来找 你挑货的。我要当扁担,你得引我入门。何嫂的嘴立即咧开来。只几秒,她缓过神, 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男将的事我都听说了。跟你说个情况,你也莫气。这年头,跳 河的吊颈的喝药的割脉的,男将比女将多。完全是阴阳颠倒,你说是不是邪得很? 李宝莉说,不稀罕!他们男将不行,拉倒。这世道光我们女将也撑得起来。何嫂一 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还不尽兴,又连续拍了几下,边拍边说,你讲得好,讲 得好!我就喜欢听这个话。我一个女将,当扁担,赚的钱不比男将少。凭么事?我 勤快,我吃得苦,我负责,我过细⑥,我还不抽烟不喝酒,我身上干净,没得臭味。 何嫂说着大笑起来。笑完说,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说完她捏了捏李宝莉的膀 子,说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种娇气的城里人。你干这行干得下来。蛮简单,回去备 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就结了。夜晚要不要住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块五”。李宝莉以前从没来过。她环视了一下周边。四周 屋破路烂,阴沟里的水乌黑乌黑,一股酸腐臭气往外冲,纵是雨水打得急,这臭味 也不散开。何嫂说,一晚上一块五角钱,所以这小店就叫“一块五”。汉口再没得 比这更便宜的店。女扁担少,一间屋住七八个人。男扁担就惨了,屁大点地方,一 塞就是十几个。天热的时候,进了门气都透不过来。人在外头,都闻得到臭。李宝 莉说,省点钱,我还是回去住。何嫂说,远不远?你不赶早市?李宝莉说,早上几 点?何嫂说,早上四五点吧。下面来的客商头天打了货,赶早班车船回去。来得晚, 这一拨就没得戏了。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我赶得来。我骑自行车。何嫂说, 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 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李宝莉说,我咬得紧紧的,何嫂。 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 李宝莉把下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来。又买了一个扩机,她把自己的扩机号 分发到每个店铺。只几天,她的扩机便响声不断。一则是李宝莉在汉正街呆了好几 年,跟好多店铺都混了个脸熟,她的热心快肠也是有名的,老板们有活就会找她; 二则她手脚利索,人也大气,从不为价格扯来扯去,客商也喜欢她的这份爽快;三 则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给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这样一来,李宝莉每天都有活儿 干。干体力,总归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宝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钱递给婆婆,看着婆 婆数钱时脸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抛而尽。 有一天,李宝莉的母亲到汉正街来看了她一回。见到李宝莉正一根扁担挑两麻 袋货,汗流浃背地朝小河⑦边疾走。连跟她说句话的空都没有。李宝莉的母亲热泪 盈眶。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福气。我蛮自豪。人不怕 穷,怕的是不硬气。骨头里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李宝莉说,姆妈, 你晓不晓得,当初马学武在外面跟别个女人相好了,要找我离婚,我觉得自己蛮惨。 现在他死了,我倒没得这份惨的感觉了,心里还蛮踏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 你要守好这个踏实,这不容易。李宝莉说,我信你的,姆妈。 李宝莉把整个家都交给婆婆操持,自己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吃完饭,洗个澡, 倒头便睡。凌晨三四点,又摸着黑,骑车到汉正街揽活。在这个家,她就像个房客 一样,除了拿钱回来,其他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了。 日了就这么过了下去。平静得让人只看得到安稳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宝莉疲于 奔命的劳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有一天是个周末,刮起了大风,客商极少,店铺也都关了门。李宝莉回家就要 早一些。平素这时,李宝莉到家,家里老小晚饭都已吃过,公公在屋里辅导小宝做 功课,婆婆在客厅看电视。厨房里婆婆在打理,李宝莉的饭菜都已留在了那里。通 常婆婆留什么,李宝莉就吃什么,她也从不讲究。有时候,李宝莉想要看一下小宝, 跟他说几句话,婆婆就说,小宝功课蛮紧,正在用功,你莫打扰他。李宝莉一想也 是,孩子的学业是顶级大事。所以李宝莉回到家几无跟小宝说话的机会。 这天李宝莉想,吃饭的时候,要跟小宝多说几句话。这孩子没了爹,也可怜, 而她这个当妈的又忙着赚钱养家,顾不上他,还不晓得他心里有几难过哩。 李宝莉推开房门,满以为会得到一份惊喜。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李宝莉有 点奇怪,这种烂天,两个老的和一个小孩能到哪里去?进到厨房,李宝莉却看到了 婆婆留给她的饭菜。跟平常差不多少。一盘青菜,一盘干子炒雪里红。家里不像发 生了什么事。 想找也无从找起,李宝莉只有一个人闷闷地吃饭。吃完饭,李宝莉进到公公婆 婆的房间。房间的墙上贴着小宝许多的奖状,李宝莉一直没得机会仔细看个清楚。 小宝的门门功课都强,老师一提他,嘴都合不拢,说这将来是读清华的料子。小宝 年年都被评成三好。婆婆每拿一张奖状,就往墙上贴一张。墙的对面,是马学武的 照片。马学武温和的目光,每天都落在那些奖状上。 李宝莉正欲用手抚摸一下小宝的奖状,门响了,公婆和小宝三人有说有笑地进 来。李宝莉忙从房间走出,说你们到哪里去了?三个人突然见李宝莉在屋里,竟怔 了一下,说笑声像电视机被拉了电闸,瞬间静场。 婆婆说,你跑我们房间做什么?你怎么能够随便进我们屋里?李宝莉说,我在 看小宝的奖状。好像每学期都得了咧。没有人接李宝莉的话。 李宝莉有点难堪,只好又问了一句,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还出去了?婆婆说, 哦,小宝的爷爷今天过生日,我们三个到餐馆吃饭,给他祝寿。李宝莉说,真的? 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给爸爸准备点礼物呀。婆婆轻描淡写道,有什么说头?我们 自己屋里人过就行了,不劳你操这份心。哦,这不是用你赚的钱,是取的我的退休 金。李宝莉说,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赚的钱,就是这一屋里人的钱。婆婆说,毛皮 夹袄,里是里,外是外,那还是得分清白。 婆婆的话,一字一字,像砖头砸在李宝莉头上。她有些发懵。 李宝莉把目光转向小宝。一刹那间,她发现小宝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脸 也长开了,容貌像她,英俊漂亮,充满阳光。对小宝满心的喜爱,减缓了婆婆砸在 头上的疼。李宝莉说,小宝,你有没有向爷爷祝福呀。爷爷为了你的学习,费了蛮 多神。小宝淡淡地说,这是我跟爷爷的事,不消你过问。公公说,我们老家伙,过 个生日,不算什么。小宝和他奶奶也是当好玩,哄我开开心。你还是忙你的吧。 这一夜,李宝莉都没有睡着。 马学武死后,李宝莉一直以为她是一家之主。是她罩着这个家。家里大小事情 都得靠她来支撑。她心知,离开了她,这老少三个,生活都将了无着落。只有自己 努力做事,努力赚钱回家,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他们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吃得饱,住得暖和,老有所靠,小有所学。这是她李宝莉的责任。当一棵大树,荫 庇家人,是她李宝莉的奋斗目标。靠着这种罩一大家人的感觉,她的心不飘忽。心 里沉实了,走路就走得踏实。 李宝莉万万、万万想不到的事却无情地摆在她的面前:这些靠着她生活的三个 亲人,似乎个个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她无关。那些话,那些说话的语气,那些辅助 语气的表情,活像一群被捣了窝的马蜂,不停地在李宝莉脑袋里乱窜,嗡嗡地蜇她。 那样的疼,没有让李宝莉痛彻心肺,却只让她疼得麻木。李宝莉想,那么,在这个 家里,我算什么?我又是谁?他们跟我还是不是亲人?我怎么倒像个外人?李宝莉 脑子就算被马蜂蜇烂,也无法透彻。 凌晨爬起来,她有些昏昏沉沉。天还黑着,风依然很大,李宝莉顶着风奋力地 蹬着自行车。一路似乎非常不顺。先是没看清路边一棵被风刮倒的树,一头撞了上 去,险些摔了个大跟头,后来又歪进一条浅沟里,鞋子立即进了水。 这天的活是挑两蛇皮袋布鞋送到集家嘴码头。走之前,李宝莉用店铺老板的手 机跟万小景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还没有睡醒,说天大亮了打过来就不行?李宝莉说, 我等不及了,我心里硬是憋得慌。于是她简单说了一下昨天的事。说完,李宝莉想 落泪,但她还是忍了。李宝莉说,小景,你说,我算什么? 电话那头的万小景硬是被她说醒了。她大声叫道,李宝莉,你这个苕货⑧!你 想当这个屋里的救世主,别人却只拿你当个长工。你晓不晓得啊! 万小景的话,让李宝莉心里更堵,她接下来,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李宝莉的 母亲正在菜场。用的是公用电话。李宝莉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有些歉疚,却也 顾不得那么多。李宝莉又复述了她昨天的遭遇。李宝莉说,我扒心扒肝地赚钱养他 们,他们三个倒成了一家子,拿了我当外人。姆妈,累我不怕,苦我也不怕。但是 他们像这样,我心里蛮受不了。李宝莉的母亲说,我晓得你委屈,不过我也晓得你 是个大气的人,扛得住这个委屈。姆妈还是只有那句话,忍。宝莉,忍着。该做什 么做什么。 但是李宝莉觉得还是有点难忍。她想,我天天都要回家,他们天天拿我当个外 人看,我怎么忍? 李宝莉还手机给店铺老板。店铺老板也算听清了她的电话内容。接手机时说, 讲这多废话,有什么用?宝莉,跟你讲,有些人到这个世上,生来就是还债的。蛮 简单,上辈子欠别人的,这辈子得还。想清了自己是个还债命,心里就有了底。外 人也好,里人也好,又有什么关系?把债还完,走你的人!你要是怄气,想不开, 那只会欠得更多。宝莉,这辈子你的债如果还不完,接替你转世的人还得替你还。 真是石破天惊啊!李宝莉脑袋像是被人用刀劈开,所有的马蜂都一飞而去。她 挑起担子就走,疾步快行,一口气走到集家嘴,仿佛一点累感都没有。 李宝莉放下担子,杵着扁担,站在堤边,望着长流不止的江水,心道,真话的, 如果我出生就是来还债的,我还就是了,有什么气好怄头? 李宝莉虽是个急性子躁脾气,但遇事能闷着头想。公公婆婆都老了,迟早要过 世。送走他们,她就是小宝唯一的亲人,小宝的亲妈,小宝当然不会拿她见外。跟 两个老人家比,她李宝莉多的是时间跟她的儿子小宝慢慢地过生活,现在,小宝跟 他的爷爷奶奶比跟她亲,她又有个什么好着急的? 李宝莉很容易就把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生活恢复常态,每天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出的。李宝莉凌晨出门,挑货,结 账。再挑货,再结账。一双腿走无数路,一个月走烂一双球鞋。直到天色黑尽才得 回家。待吃饭洗澡罢,业已瞌睡连连,浑身瘫软。见床躺倒,鼾声立时而起。公公 婆婆体会不到李宝莉的累,私下里说李宝莉到底没得个文化,光晓得憨吃憨睡。这 些话李宝莉听不到,所以也不影响心情。 相同的日子,就像一本写了相同文字的书,看了第一页,后面便不消看。随手 翻几下,一本书就翻完。李宝莉的日子也因为简单而翻得飞快。 不觉小宝已经上了高中。 高中生小宝的个子长得比李宝莉高出一个头。小宝的骨架也很漂亮,身材修长, 宽肩窄腰,走出去,不光逗引小女生回望,一些大女孩也忍不住想看他几眼。有一 回,一个电视剧要挑个俊美少年去演主角,星探偶然见到小宝,居然问小宝肯不肯 去演戏。还说F4就是这样挑出来的,演红了,赚了老鼻子钱。结果被小宝的爷爷一 顿呵叱,挡了回去。如果小宝的了不起只是外表,这份了不起也没什么了得。要命 的是小宝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永远第一。小宝原本就是重点高中的理科快班,若是全 班第一,也就差不多是全校第一。在汉正街,李宝莉歇下来,跟人闲聊,三句话就 要绕到小宝身上。一说小宝,人人都羡慕李宝莉。都说李宝莉现在的辛苦值得,将 来迟早要跟儿子吃香喝辣去。又说将来享福了,跟儿子来汉正街打货,请我们当扁 担,每趟记得多给几块钱。李宝莉但凡听此一说,便会朗声大笑。笑完说,我儿子 还会到汉正街来买这些便宜货?说笑话吧!我儿子要去就去新世界,有钱人只会往 那里奔。李宝莉也没有去过新世界,但是她有万小景这个富婆朋友。万小景身上穿 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据说都是在新世界买的名牌。 其实,小宝上高中后,李宝莉的经济压力越发大了。高中的学费和用度跟初中 比,完全不一样。但是李宝莉不介意。她的腰板还直,力气还大,就算提前透支了 体力,也没关系。她还有将来。将来小宝出来了,她也可以像万小景一样,成天玩 乐,享受生活。每每想到这些,李宝莉就对自己说,小宝这样有出息,我这点累算 得了什么?小宝就是李宝莉一天劳累解乏的良药,就像以前李宝莉的韩剧一样。 虽然小宝见了她,仍然不跟她多搭几句话。 万小景对李宝莉在汉正街当扁担一直怀着歉疚。 在万小景眼里,扁担除了当天能拿到现钱外,无一好处。劳力廉价,活路繁重, 还没半点社会地位。店铺老板、守摊小工加上打货的客户,任谁都可以呼来喝去, 你还不能还嘴。因为你得靠他们赚钱,这些人一个都惹不起。挑着扁担,走到街上, 一身臭汗不说,还到处磕磕绊绊。走路的行人,开车的司机,没有不烦的。李宝莉 是个脾气几硬的人呀,万小景本以为李宝莉根本干不了几天。即使干了,一个月内 至少也会吵遍一整条街。结果没有想到,李宝莉居然什么都忍下来了。万小景有次 去找李宝莉,看到一个乡下客户对她又是骂又是吼,李宝莉却一直讨小心。万小景 看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令万小景最难过的还不是李宝莉每天付出的血汗体力,而是 从小到大遇事都不忍自己性子的李宝莉,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忍字。在家里忍,出 门做事,还是忍。一个人跟自己的天性别着来,是天下最苦的事。因为那份苦,苦 的是心。 万小景对李宝莉说,我一定要把你从这个苦海里拔出来。于是万小景一直张罗 着给李宝莉换个事做。但是,李宝莉一无学历,二无经验,三是女人,四还是中年, 几乎所有招聘都会排斥的元素,她一条不少。找来找去,工钱都低。还不如当扁担 来得实惠。李宝莉被万小景折腾烦了,说你少来烦我。你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 费了半天工,还不如当扁担。气得万小景几个月都懒得睬李宝莉。 有一天,李宝莉正挑着两个大纸箱,朝江边的长途车站去。这是襄阳一个客商 批发的毛衣。到了车站,交货付钱。客商是个女人,她递给李宝莉五十块。李宝莉 说,给这么多?你的生意做得大,钱多得心烦,是吧?女客商说,多个哈欠!是表 姐托了我,要我多给你一点,你下午少跑一趟,她要请你喝茶。李宝莉大惊,说啊? 还有这样的人?你表姐是哪个?女客商说,还会有哪个?我表姐说这世界上除了她 会顾着你,再也没得别人了。李宝莉说,到底是哪一个,你赶紧说,莫急死我。女 客商说,她过来了,你自己看。 李宝莉一抬眼,看到迎面而来的万小景。李宝莉便笑,说原来是她呀。还跟我 玩一把韩剧的小把戏咧。也是,的确只有她会顾到我。说时李宝莉眼眶有点湿湿的。 万小景走近了,也笑,说晓得你喜欢韩剧,要是个帅哥,跟你来这一手,估计 你当场就眼泪暴流。见到我,连一下感动都没得。李宝莉说,那是。你要是化装成 个男人走过来,我立马扑上去就啃你的脸。你不晓得?我现在是一把干柴。万小景 的表妹听这一说,一边也笑得嘎嘎啦啦。 万小景说,好,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跟你送水的。走,喝茶去,莫拿命去拼。命 拼完了,小宝一天赚一个亿,也跟你没得关系。李宝莉甩甩手上的五十元钱,说好, 有它垫底,今天听你的。 两个人便在龙王庙附近找了一处茶馆。进茶馆时,万小景看了一眼李宝莉,说 你那根扁担是不是找个地方寄放一下?李宝莉哈哈大笑,说带根扁担喝茶,也蛮稀 罕。都市报的记者看到,把我登到报纸上,说不定成了汉口一景。万小景说,你莫 出汉口人的洋相。 两人且说且笑。进茶馆大门,李宝莉便将扁担递给迎宾小姐,说丫头,找个地 方替我放一下,免得你屋里的茶客以为我是来打架的。迎宾小姐接了扁担,望着李 宝莉发笑。李宝莉说,笑什么?小姐说,扁担到我屋里来喝茶,你是头一个,而且 还是个女扁担。李宝莉说,把我认清楚,下回我再来,记得给我打折。 喝茶时,万小景说,宝莉,我真是服了你。成天干这种苦活,你还笑得出来。 李宝莉说,那你说怎么办?未必我天天垮着脸?万小景说,我一看你这个样子,就 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要不是我提起什么扁担的话,你哪里会想到去干这个?李 宝莉嘎嘎地笑着,说那是。所以你就要多找几个像你表妹这样的老板,天天来给我 送钱。万小景说,说真的,宝莉,我不想你过得这么辛苦,我找你玩一下都不方便。 李宝莉说,小景,玩是你们富人的事,它现在跟我没得关系了。万小景说,有句话 我不晓得该说不该说。李宝莉说,你讲,你讲!今天我拿了你五十块钱的照顾费, 随便你讲什么我都听。万小景说,那我就说了哟?你不想听,可以不听,但是不准 翻脸。李宝莉说,未必是个蛮严重的事?万小景说,你还记得我那个干哥哥吧?叫 建建的那个?原先我给你介绍过对象。李宝莉说,哦,他呀,不是说坐牢了吗?万 小景说,前几个月提前出来了。你也晓得,他这个牢坐得蛮冤,打群架,他只不过 混了一下,人也不是他杀伤的,结果叫他去顶替坐牢。李宝莉说,他为什么这么苕? 万小景说,建建出来后我才晓得。他姆妈得了肠癌,正在住院。一屋里人筹钱筹得 昏天黑地,祖屋都准备卖了。那个打架动刀子的人屋里蛮有钱,就找了他。说是给 五十万,替他帮忙去吃十年牢饭。建建一想,正好姆妈要钱用,他在外面做死做活, 也难得赚到五十万现钱在手上,就答应了。李宝莉说,咿哟,关键不是钱不钱,是 他这辈子都完了呀。万小景说,就是说呀,十年啦,几难熬哟。但是你听建建怎么 说?救我姆妈的命要紧,只当我出国读了博士,一家伙赚五十万块钱回来了。李宝 莉笑道,亏他会想。万小景说,这叫自欺欺人。倒是那个真正砍伤人的伙计,出国 读了博士,玩电脑玩成了个大富豪。前几年回国做房地产,赚钱赚疯了,汽车洋房 什么都有。一句话,富得流油。李宝莉说,真的?要说的话,建建有一大半功劳咧。 万小景说,我也这么说呀。你猜建建怎么说?他说,看来我顶他还顶得蛮值,一下 子把他顶成了个社会精英。 这话说得李宝莉大笑起来。万小景也跟着笑。两个人的声音都太大,茶馆里的 人便都朝她们望。 万小景赶紧“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说这个建建是不是蛮搞笑?李宝莉 说,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说话都不能大声。结账走人算了。万小景说,我关键 的话还没说哩。李宝莉说,啊,还有关键的?万小景说,要说那个社会精英还蛮念 旧,一看建建出来,说是像建建这样孝顺爹妈,又对朋友义气的人,实在是难得。 立马就投资开了一个酒吧,让建建当老板,赚的钱都是建建的。李宝莉说,啊,这 有点像电视剧了哦?万小景说,是啊。酒吧就在江边,蛮有味道。你要不要去玩一 下?李宝莉说,喂,小景,你是不是发烧啊,我一个扁担,坐茶馆已经蛮搞笑了, 再去泡酒吧,那还不笑倒一江的人。万小景说,哎,又不要你拿着扁担去。你晓不 晓得,建建还没有结婚。李宝莉警惕起来,说他没有结婚,关我什么事?你莫把这 个当关键啊。万小景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关键。有一天他朝我打听你的情况, 我就把你的事都跟他说了。我看他的表情,蛮替你难过。然后他就说,小景,你能 不能再把宝莉介绍给我?我当年真的蛮喜欢她。李宝莉说,屁话,当年我是个靓妹, 讨人喜欢。现在我是个扁担,人粗面黑,人见人嫌。万小景说,我还不晓得你这个 美人坯子。在屋里养几天,不晒太阳,不干粗活,吃点营养,掉转过身,一样艳光 四射。 李宝莉笑得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李宝莉说,你把一个挑货的扁担说得像个国际 艳星一样。万小景说,我是说真的,宝莉。这是个机会。建建人蛮好,跟你也知根 知底。他又没有结婚,没得拖累。除了坐过牢,哪样都跟你般配。最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都喜欢你。这是蛮不容易的缘分。 李宝莉本来正在笑,听万小景这么一分析,竟是止了笑,脸色认真起来。万小 景说,而且,建建现在的经济条件也蛮好,他完全可以帮你扛生活。将来小宝要上 大学,光靠你这根扁担,撑得住?再说,建建自己就是个孝子,他也不会反对你给 马学武的爹妈养老送终。你完全可以按你承诺过的去做,你只不过多了一个处处能 帮你的人而已。未必这些年,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再找个男人来爱你疼你?为你遮风 挡雨? 李宝莉低下了头。万小景的话,触到了她内心深底的最柔软处。她想起自己这 些年的白昼的辛苦,想起自己夜夜的孤单,李宝莉竟是犹豫了。的确,她从来没有 想过自己将来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从来没有打算为马学武这样的人守寡一生。她只 不过是生活的负担太过沉重,沉重得她把自己当成一个赚钱工具,而彻底忘记了自 己该有的生活。 万小景看出了她的心动,紧跟着说,如果你担心小宝接受不了,就先不说。等 他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再慢慢告诉他。他成了大学生,肯定也懂事,应该明白做 姆妈的人,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李宝莉低声说道,你容我想一下。 这些年来,李宝莉一心想着挣钱养家糊口。她的目标太清楚,太单一,以致她 心如止水,静静的,了无波澜。现在万小景把建建这块大石头砸了下去,试图把这 潭死水激活。 一连几天,李宝莉倒在床上竟没有立即睡着,而是回忆起当年建建的面容。在 记忆中,建建的样子活了起来。一旦心里有人在活动,李宝莉便有些躁动不安。几 天下来,李宝莉的眼睛里起了血丝。 一天清早,李宝莉起床,她打着哈欠,进到卫生间。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 脸庞黧黑,皮肤粗糙,眼睛血红。因为上火,嘴角正在溃烂,头发长期没有好好护 理,丝干无光,一蓬乱草般堆在头上。李宝莉被自己的样子吓着了。她想,李宝莉 呀李宝莉,就你现在这副样子,你凭什么还想找男人?建建脑子里是以前的李宝莉, 他想要见到的也是以前的李宝莉,而不是汉正街的女扁担李宝莉,更不是你这个人 老珠黄,面孔粗糙的李宝莉。无论如何,李宝莉想,嫁人这件事,离她的生活还很 遥远。 李宝莉懒得见万小景,只是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回绝了。万小景在电话那头 惊呼大叫,李宝莉知她说来道去,还是那些原话,索性就把电话挂断。受话器咔嚓 放上机座,就像断了电,李宝莉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她眼前又只有充满喧嚣充满嘈 杂充满噪音更充满生命活力的汉正街。 李宝莉这天给一个机关送皮包。但凡有地方开会或过节,这些东西就会大量批 出。机关有车,可车进不了正街,只能泊在停车场。李宝莉的事就是把这些批发出 的皮包送到车上去。送货的距离不远,东西也不算重,再加上机关买东西不像客商, 几分几毛也抠得厉害。钱是公家的,购物者出手便也大方。李宝莉最喜欢接这样的 活儿。 李宝莉将四纸箱皮包分成两堆捆好,扁担一头挑两箱,很均匀,落在肩上也就 很舒服。李宝莉在捆箱子时,何嫂也挑了几个纸箱吭哧吭哧从她面前走过。她个头 矮,人几乎快压缩了,却一副快步如飞的架势。李宝莉一眼就看到纸箱里放的是瓷 器。两人打了个招呼。何嫂说,你今天舒服呀,宝莉。李宝莉说,你受累了,何嫂。 李宝莉捆好纸箱,将扁担放在肩上,腰杆稍稍一挺,挑起来便走。天气晴好的 时候,汉正街的人真是多。到处都是打货人的吆喝。扁担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货物, 满街乱走。李宝莉一边喊着“闪开”,一边快步冲出人堆。行到停车场,交货,拿 钱,李宝莉正准备回到市场,再寻客户。不料走到立交桥下,突听到尖锐的叫声和 杂七杂八的喧闹。李宝莉似觉得那声尖锐的叫来自何嫂,于是赶紧跑过去。一看果 然。何嫂被几个地痞样的人围着。她正尖叫着辩解什么。李宝莉冲进去,站在何嫂 旁边,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一个歪脑袋的男人说,你少管闲事。何嫂说,宝莉, 你赶紧走。我刚才被车撞了一下,挞了他们的碗。他们要我赔。李宝莉说,赔就是 了,闹个什么?何嫂说,我赔了,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们要翻倍,说是耽误了 他们的时间。李宝莉说,算了算了,大哥,大家都是讨生活的,都蛮难。既然赔了, 就行个方便咧。另一个胖子男人说,这点钱,哪里叫赔?李宝莉从自己口袋里摸出 几十块,说好,加上这个,够了吧?歪头男人说,才几十块呀?赔哈欠啊!两百块 还差不多。何嫂说,我就只这些。你们想怎么样,看着办。歪头男人说,兄弟们, 这个女人说,我们想怎么样,看着办。你们说怎么办?那个胖子男人说,叫她脱裤 子,让我们看一下,剩下的钱就算了。几个男人大声起哄地笑了开来。歪头男人又 望着李宝莉说,这个嫂子标致些,如果也想脱,这几十块钱,我们就不要了。 李宝莉被声声淫笑激得心头火起。她想我事事忍,处处忍,今天撞到你们几个 流氓,我也忍?李宝莉想到此,大喊一声,放你妈的屁!扬起手,一巴掌就甩到歪 头男人脸上。几个男人惊乍起来,只听得有人喊,她还敢打人,打死她!李宝莉双 手把扁担一举,说想打死我?我倒要看哪个先死。何嫂也举起了扁担,尖叫道,老 子也拼了。 现场立即一片混乱。两个女人跟一群男人打得天翻地覆。直到冲来几个警察, 才把这场架扯开。两方都有人受伤。何嫂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李宝莉满身带伤,最 主要是腿上被砍了一刀,鲜血把裤子浸透了。 警察在医院里给他们录了口供。李宝莉说,我们这是打击流氓,保护自己。你 们要登报表扬我们。警察已知事情原委。听李宝莉这一说,笑了起来,说你把自己 腿子保护得缝了八针,脸上保护得像块花布,这是保护的什么名堂?往后碰到这种 事,莫逞能,首先就找警察。 警察问完,带那几个惹事的男人走了。李宝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腿疼得钻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万小景,叫万小景过来帮她。万小景一听说她受伤在医院,吓了一 大跳。连忙找车赶了过去。 李宝莉在医院看到万小景的同时,还看到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男人。李宝莉一眼 就认出来,他就是建建。李宝莉没有跟建建说话,她只顾着回答万小景的提问。等 她讲完,万小景抚着心口说,我的个天,你居然在大街上甩起扁担打群架?建建笑 了笑,说宝莉硬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声音也是很熟悉的。李宝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万小景说,你现在准备回家? 李宝莉说,不回家怎么办?这几天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万小景说,你回去了,腿子 不能动,哪个来招呼你?我看你干脆住到我那里。我屋里反正有保姆。李宝莉说, 那怎么行?万小景说,怎么不行?我那口子反正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趟。就算回来 了也没得关系。他晓得你跟我两个比姊妹还亲。建建也说,是的,你屋里,老的老, 小的小,自己刚刚顾得了自己,哪个有能力招呼你?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实话实 说你在小景这里养伤就行了。万小景说,说得难听点,宝莉,你上厕所、抹个身子, 都不好办。 李宝莉想了想,觉得回去的确也有问题。因为在家里,她又能指望谁能帮她呢? 公公显然不行,婆婆身子弱,怎么帮?小宝要上学,功课也紧得很,他都还要别人 照顾,又怎么能顾得了她?李宝莉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是连病都没得权利病的人 啊。 建建望着李宝莉,眼睛里的内容蛮复杂。李宝莉在万小景搀她站起的一瞬,看 到了那眼光,她心里咚咚咚地连跳好几下。 建建一直把李宝莉送到万小景家。建建开了辆桑塔纳,虽然是二手车,但也蛮 神气。建建说,不如小景的老公啊。小景老公开的是奔驰。小景说,你莫跟我提他, 提他我就心烦。 小景住的是小高层的三楼。李宝莉的腿落不了地,无法上楼。建建二话不说, 把她背了上去。趴在建建背上,李宝莉脸红得发烫。小景忍着笑,跟在他们身后。 建建把李宝莉放在沙发上,又给她找了个凳子跷脚。李宝莉已经好几年没有被人伺 候过了,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温暖。 建建只留下来喝了杯茶,说酒吧还有事,得走了。又说晚上就不过来了,因为 酒吧晚上特别忙。万小景说,那说明生意好。建建说,还可以。蛮多外国人喜欢泡 酒吧。李宝莉说,你忙你的,我过几天就好了。建建走到门口,回过头又添了一句, 我明天来看你。一般早上都没得事。 建建一出门,万小景就叫了起来,说怎么样怎么样?我说他对你还有意思吧? 你这场架是老天让你打的,目的就是让建建有个机会来拍你的马屁。我一听说你受 伤在医院,立马就打电话给他。他蛮着急,非要跟我一起来接你。宝莉,这就是缘 分,真缘分要是错过,是要折寿的。 李宝莉笑了笑,没有像平常那样跟万小景顶嘴。她的心却已经松动。她想,为 什么我就不能两头都顾上呢?既照顾好家里的老小,又让自己有个着落。我白天可 以去帮他照看酒吧,也可以每天像当扁担一样,带现钱回去交给婆婆。如果那边需 要,晚上我还仍然可以住在那边。这样的方式,一点也不破坏公公婆婆还有小宝的 生活习惯。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切都得到了改变。我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讨生 活,也不用忍受那些无端而来的喝斥和辱骂。 万小景说,宝莉,人有蛮多种活法,你不必非要自己按一种方式去活。你只要 对得起马学武的爹妈,对得起小宝,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李宝莉没有回答她,她不想这么快回答。只是说,我还没有想清楚。 李宝莉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婆婆。说是公公给小宝买高考复习资料 去了,要提前点准备。现在的书都蛮贵。又说小宝的复读机蛮多杂音,影响听力, 还要再买一个好一点的。李宝莉耐心地听婆婆说完,一一应承下来,最后才告诉婆 婆,她被车撞了伤了腿,动弹不得,这几天住在小景屋里。李宝莉不敢说打架的事。 婆婆有点不相信。说你该不是有别的事,编个伤来哄我们吧。李宝莉说,千真万确。 腿子缝了八针,脚都不能落地。小景怕我回来,给屋里添麻烦,怕累着你,硬要我 住在她这里,由她来照顾。我一好了就回来。婆婆说,这几天我们要用的钱呢?李 宝莉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还是轻言细语地说,这样好了,我找小景借一点,请她 帮忙送过来,屋里先用起再说。婆婆说,这样的话,你回不回来都由你的便吧。 放下电话,李宝莉闷了半天没出声。万小景问怎么回事,李宝莉方把婆婆的话 复述了一遍。万小景说,你婆婆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什么老师!光晓得要钱, 问都不问你的伤。也不摸着心口想一下,这些年你是怎么付出的。李宝莉心里也有 些难过。但只一下,她就缓了过来。李宝莉说,算了,我尽到我的责就行。 李宝莉在万小景家,一连睡了三天的懒觉。马学武死后这些年来,除了过年, 她几乎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她每天起床时,都是在别人的半夜里。这次她大睡三天, 仿佛要把缺失的睡眠一口气都补回来。吃过中饭,建建就会过来,用车载她去医院 打针换药。回来后,李宝莉便歪在沙发上,跟万小景两个边看电视边聊天,有时候, 看一整个下午的韩剧。晚上,李宝莉天天都会打个电话回家,问问家里情况。接电 话的总是婆婆。婆婆总是用最简单的话语回答说,没得事! 这天是周末,晚上又下起了雨。万小景闲得慌,约了几个人来她家打麻将。建 建也来了。说今天酒吧人不多,他弟弟在那里帮忙,他乐得闲散一下。李宝莉不会 打麻将。建建说他也不喜欢打。于是万小景和她的朋友在一边把麻将搓得哗啦哗啦 响,李宝莉和建建两人就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海聊。说到好玩处,两个人 都放声大笑。李宝莉的声音响亮,建建的也不差。两份笑加在一起,足以将麻将的 哗啦声压住。 一个麻友说,这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笑都蛮合拍子。万小景说,是呀, 他们一个没得老婆,一个没得老公,蛮好。不把他们捏到一起,真是对不起老天爷。 李宝莉隐约听到小景的话,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不想破坏跟建建聊天 的气氛,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地跟人说话了。 小宝闯进来的时候,李宝莉恰又听到建建说了个什么段子,正放声大笑。突然 就听到万小景说,小宝,你怎么来了? 李宝莉大吃一惊,她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她的腿不得力,没能站起,一边 的建建伸手扶了一下。小宝径直冲到李宝莉面前,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李宝莉旁边 的建建。小宝迅速瞥了建建一眼。建建忙说,这是你儿子,好帅的小伙子啊。在读 高中?小宝没有理建建,只是盯着李宝莉说,奶奶病成那样,你不管。跑在这里玩 得快活。你对不对得起我爸爸啊? 小宝浑身湿漉漉的,鞋上也全是泥水,显见得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李宝莉急道, 哎呀,你怎么不带伞,身上都湿了。感冒了怎么办?奶奶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病呢?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小景,你赶紧跟我找套干衣服,让我们小宝换一下。小宝说, 不必了。我这就走。李宝莉说,我跟你一起走。 万小景跑过来,扯住小宝说,小宝,你姆妈不是在这里玩。她的腿受了伤,回 去没得人招呼他,还要给奶奶添麻烦,所以我就留她在这里养伤。小宝说,天晓得 她的伤! 李宝莉顾不得小宝的语气,她忙不迭地套衣找鞋,立马就要回家。万小景说, 宝莉,你疯了。你的腿过两天才能拆线,外面又下了雨,小心发炎了。李宝莉说, 发炎就发炎,我再慢慢治。小宝奶奶的病要紧。建建忙说,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小 宝望着他,用一副仇视的目光,片刻方说,我屋里的事,不消外面人插手。 小宝的语气冷冷的,冷得有些人。 建建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宝莉一瘸一拐地跟着小宝出门。 万小景一边说,这孩子将来不得了,宝莉还指望享他的福?恐怕这辈子的苦都吃不 完。建建说,我不得再让宝莉吃苦。万小景说,那也得看她肯不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