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宝莉和小宝赶到家里,公公已经在楼上副厂长的帮助下,把婆婆送去了医院。 李宝莉替小宝备好了干衣,让小宝在家洗个热水澡,然后嘱小宝安心学习,自己便 踩着自行车往医院里赶。 雨依然下着。李宝莉披的雨衣倒是蛮长,可是长也没用。这么大的雨,再长的 雨衣,膝盖以下也会湿透。宝莉的腿原本就没好,在万小景家养伤,因为不动,倒 也不觉太疼,而这一刻,宝莉感觉到雨水已经浸到伤口上,腿也开始发胀。李宝莉 心急婆婆的病,暗想,顶多以后再重新缝八针就是了。 婆婆是受了凉,引起扁桃腺发炎,然后又引发高烧。李宝莉去的时候,婆婆昏 昏沉沉地正打吊针。李宝莉的公公见李宝莉,打量了她一眼,说听说你的腿子受了 伤?不等李宝莉回答,他又说,我看你蛮好呀。李宝莉真是有口说不出。她只说, 您回去管小宝吧,婆婆这里我来招呼。李宝莉的公公说,你婆婆病得不轻,得守通 宵。李宝莉说,我晓得。 李宝莉在婆婆的床沿边趴了一夜。婆婆其间起来解了三次小溲。头一回起来见 是李宝莉,便问了一句,你公公呢?李宝莉说,回去招呼小宝了。婆婆说,是小宝 找你回来的?李宝莉说,是的。婆婆说,我的孙子真是个乖伢。便不再说什么。 邻床是个老太太,被自行车撞断了小腿和两根肋骨,也在打吊针。守夜的是老 太太的儿子。老太太要解溲时,儿子一个人弄不过来,李宝莉便上前帮忙。老太的 儿子见李宝莉一瘸一拐还通宵招呼婆婆,便很感叹,说你婆婆摊到你这样的媳妇也 是福气。李宝莉便说哪里哪里,这是我当做的。那儿子便说,不是所有的媳妇都认 为招呼婆婆是她当做的事。李宝莉便想,如果马学武活着,遇见这样的事,我也会 来吗? 天快亮时,李宝莉自己也昏沉沉了起来。她的脸通红的,人也有些恍惚。邻床 老太的儿子看了看李宝莉,说你是不是也病了?李宝莉说,我可能是腿子发炎了。 然后简单地把自己的腿受伤并缝了八针尚未拆线的事讲述了一遍。那儿子惊道,你 线都没有拆,昨天淋了雨,你就没有管它?李宝莉说,是啊,哪里顾得上。那儿子 说,你赶紧去外科看一下,你要再不管,搞狠了,锯腿子都说不定。 李宝莉被他的话吓住,赶紧一拐一拐地去看外科急诊。医生打开宝莉的腿,里 面的肉都泡白发烂了,气得大骂李宝莉。说锯腿是小,再晚了,你的命都不一定保 得住。以后腿上的疤子肯定是又粗又大,不消穿得裙子。李宝莉说,裙子穿不穿倒 没得事,只要不锯腿就行。我屋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着我活,我既死不得,也残 不得。医生听罢便叹气连连。 治疗费又是一大笔,而且还必须打吊针,李宝莉把身上的钱摸得一分不剩,还 不够药钱。她没得办法,也可说是走投无路,只好给万小景打电话求助。万小景说 他们刚打完牌,正好她赢了钱,拿这钱过来就是。又说昨晚上宝莉一走,建建也走 了。李宝莉赶紧说,你千万莫去找建建,我不想烦他。万小景说,这不是烦他,他 是猫子掉了爪子,巴不得。李宝莉坚决地说,小景,昨晚上你也看到了,小宝蛮不 高兴,我不想伤他。万小景说,你儿子怎么不怕伤你?李宝莉说他还小,不懂事。 反正你莫去找建建,如果你要找他,你就莫帮我,我讨饭都不得讨到你门口去。万 小景叹息道,唉,又说狠话。好吧好吧,这是你的命,我听你的就是。 李宝莉的婆婆出院时,李宝莉却住进了医院。 李宝莉的腿烂得能见到骨头,隔着纱布都闻得到臭。怎么打针吃药都不肯愈合。 李宝莉心里急得像着火。既担心自己的腿,又担心家里没钱用。便天天在医院发脾 气,说这点小病都治不好,你们这算什么医院?是不是想黑我的钱?医生都被她说 气了。说你的腿烂成这样,能保下来都不错了,还说这种话。你一个穷人,有几多 钱给我们黑?李宝莉说,我没得别的,只想快点好。你们既然晓得我是个穷人,也 就应该晓得我一没有空二也没得钱在这里陪你们耗日子。医生说,你陪我们耗日子? 跟医生说这种狠话,有没有搞错! 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宝,都没有到医院来过。婆婆大病初愈,不便出门, 公公说是要照顾小宝和婆婆,也不便过来。李宝莉担心家里,不晓得他们老的老小 的小怎么在过,便让万小景过去看看。结果万小景去的那天,家里老小三口人正在 喝排骨汤。万小景说,宝莉还担心得要命,其实你们比她过得好多了。婆婆说,哪 里好?我把退休金都拿出来贴生活了。万小景说,钱嘛,发给你就是拿来用的,贴 自己的生活也是应该。婆婆说,真是巧板眼,我不病她也不伤,我一病她连忙就伤 了。万小景真是替李宝莉气得咬牙。万小景说,婆婆,您的时间算错了,是宝莉的 腿先受了伤,婆婆才病的。小宝说,万阿姨,你少说两句不行?万小景说,小宝, 医院躺倒不能动的,是你的亲妈,你有没有搞清楚呀! 回到医院,万小景气愤不过,跟李宝莉发牢骚说,你这两公公婆婆什么德性呀! 李宝莉倒想得透,说算了算了,只当我是欠他们的。再说,他们真来了,我还麻烦。 万小景说,老话说,婆媳是天敌,她说怪话我还好想,可是小宝呢,他也够呛,一 句话都不帮你。李宝莉说,他是小孩子,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儿子,长大了会晓得疼 娘。万小景说,我是真怕你到头来养了一头白眼狼。李宝莉说,喂,你少乌鸦嘴。 骂天骂地,只不准骂我儿子。 医院里就是万小景来来去去地照顾李宝莉。 李宝莉的主治医生为李宝莉的腿会诊了几次,觉得如果想要它早点愈合,最好 是植皮。医生们便跟李宝莉商量。李宝莉一时没有弄清什么叫植皮。医生说,就是 从大腿上挖一块肉下来,补在小腿这个洞里。李宝莉和一旁的万小景都听得心惊胆 战。医生说,如果植皮,以你这样的身体,一个星期就可出院,半个月估计就好得 差不多了。 李宝莉的母亲闻讯赶紧到医院来。李宝莉的母亲说,本来身上只一个窟窿,这 一挖,还变成了两个窟窿。我看还是莫植皮了,慢慢地治,总归是要好的。你公婆 那边要有事,我去帮忙。钱,我们来帮你凑。你不能伤上加伤。万小景也说,是呀, 把大腿的肉挖掉了,那里又一个洞,是不是还得找屁股上的肉来补?你莫搞得满身 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李宝莉说,呸,就你说话毒。医生说了,大腿上是健康肉, 一下子就长好了。 任旁边的人怎么劝说,李宝莉还是咬咬牙决定植皮。李宝莉想法很简单,一是 要赶紧出院,不能再往医院塞钱;二是要赶紧好起来,以便出门挣钱养家。万小景 说,你公公婆婆有退休金,叫他们先养一下自己和小宝又有什么不行?你这儿,我 养你几个月也是养得起的。李宝莉说,你养我?你在我面前叫穷叫成那样,还能养 我?万小景笑说,你也好养,顶多我这个月不去美容院,养你的钱就绰绰有余了。 动手术的头一天,李宝莉的母亲替李宝莉回了一趟家,说是取几件衣服,实际 上是按李宝莉的意思把她柜子里的首饰盒拿了出来。所谓首饰,不过一个金戒指和 一条金项链,这都是当年结婚时马学武给她买的。李宝莉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万小景, 说替我卖掉,拿它当手术费。万小景说,一点纪念都不留?李宝莉说,不消留了, 没得意思。万小景说,你心肠太硬了。李宝莉叹了口气,说这世上比我心肠硬的人 多的是,只是他们做的样子不同。 万小景没有听懂李宝莉的意思。李宝莉想,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一个人 懂得就行。 这天夜里,李宝莉做了个梦。梦里马学武冷眼横眉、满面怒容地望着她,一句 话也不说。李宝莉印象中马学武的脸从来也没出现过这种表情。这样子令她感到陌 生,也令她感到厌恶。李宝莉百感交集,说马学武,我欠你的人情,我会一笔笔地 还给你,我要还得干干净净。可是你欠我的呢?你又怎么还给我? 早上醒来时,李宝莉的枕巾都是湿的。李宝莉想起自己的梦,心想,未必我哭 了的? 万小景将李宝莉的戒指和项链卖了五千块钱。李宝莉有点惊讶,说当初马学武 买它们恐怕都没有花这么多钱吧。万小景便笑,说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晓得?李 宝莉便笑说,我晓得。你是卖我的首饰,也卖你的脸皮。两个加起来,钱就不少。 万小景说,呸,替你做事,还要听你的风凉话。 其实万小景是将这事说给建建听了,结果建建把它们买了下来。建建出手的是 一万块钱,万小景怕露馅,只敢跟李宝莉说了五千。余下的钱,都去填了先前医药 费的窟窿。这些李宝莉都不晓得。 万小景跟李宝莉说,你要是没得我这个朋友,这辈子不晓得会惨成什么样子。 李宝莉说,那是。你到这世上是来放债的,我到这世上是来还债的。我先把欠人家 的还清再说。你这一笔,我要留到下辈子再还。万小景便笑,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 姆妈,一生下来就开始整你。李宝莉也笑,说那好那好,你赶紧把下辈子养我的钱 先赊给我再说。先只赊十岁以前的,十岁后的我再慢慢赊。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邻床的病人都笑个不停。 李宝莉的病房住着12个人,断腿的烂背的破头的割胃的取胆的老少都有。李宝 莉天性热闹,住进去头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脸。手术完后,李宝莉下不了床,行 动不方便,心里便似着火。如果想让火小,她就不能闲着。一闲下,那股火头就会 一直烧到头顶。三天过后,医生说可以稍稍下床走动走动,李宝莉就立即成了这个 病房的管家。每个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帮病友们做这做那,她才感到轻松。 李宝莉跟万小景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脑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万小景说, 也就你是这样。 植皮果然是好办法。李宝莉的伤口恢复迅速。换药时,看到粉色的新鲜肉一厘 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宝莉不由得怦然心动。那心情,就仿佛看到自己 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 李宝莉出院的时候,建建开车过来送她回家。李宝莉的腿还有一点瘸。建建说, 你再莫去当扁担了。李宝莉说,我不当扁担一大家子怎么办?建建说,到我这里来 做。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李宝莉说,你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说我这个 老板其实蛮狠。原先请了两个人洗杯子碗盘加上打扫卫生,你要是来了,这堆事就 交给你一个人做,我晓得你手脚蛮麻利。算下来,我还省了钱。李宝莉也笑,说原 来是想盘剥我啊。建建说,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话。李宝莉想,真是可以考虑一 下。建建见李宝莉没吭声,便说,宝莉,十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 变过。 李宝莉的心跳加速了,当真有一点初恋的感觉。那时万小景把建建介绍给她, 见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说,你蛮对我的性格,我恐怕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李宝 莉最终因为建建学历太低而拒绝了他。这么多年来,建建的这句话,她也早忘得干 干净净,现在却蓦然跳出记忆。李宝莉想,难道他指的是这句? 李宝莉在楼前下车,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来。李宝莉没有跟他们作相互介 绍。在电梯里,婆婆问,那个男人是哪个?李宝莉说,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说,小 景怎么没有在一起?李宝莉说,小景今天有急事。 晚上,李宝莉刚上床躺下,小宝闯进来。李宝莉忙起身说,快过来,坐一下, 姆妈蛮想跟你说说话。小宝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李宝莉说,哦,那你就好好 做作业吧。小宝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的话就是姆妈 的最高指示。小宝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宝莉怔了一下,说没有呀。我 哪里忙得过来?小宝说,那就好。我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你就跟 我们马家一刀两断。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我立马出门打工,爷爷奶奶由我来 养老送终。你莫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活不成! 小宝说完,看都不看李宝莉一眼,摔门而去。丢下李宝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砰地 被关上的门板。门背后贴满了小宝稚气的图画。最大的一张画有一个长发卷穿裙子 的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题目是小宝和妈妈。那是儿时小宝最喜欢画的主题。 李宝莉突然觉得她紧牵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挣脱。 第二天李宝莉就给建建打了电话,说她不打算去他那里做。建建追问为什么。 李宝莉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莫问原因,我难得说出口。你的心我领了,往后你也 莫来找我就是。 电话那头的建建沉默不语。这阵沉默让李宝莉觉得心里刺痛。 汉正街以它的喧嚣和热闹再一次欢迎李宝莉。李宝莉回去的头天,扛着扁担, 穿过曲里拐弯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铺,觉得就好像正看着一台大戏。吵闹和笑骂, 快乐与焦急,聪明和愚蠢,潇洒和土俗,都在这街里展示。扁担们担着货,一路走 一路喊叫,闪开,莫撞了!过细,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个场次。一路下 来,声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夺目。真是好听又好看。 李宝莉的心一下就亢奋起来,仿佛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对着几个店铺高喊着, 喂,我又来了,有活就喊我。几个店铺的人都回应着她,说没得问题。都晓得你打 架打赢了。 李宝莉想,以前在这里讨生活,只知辛苦,不知乐趣。隔了阵子再回来,倒觉 得这个地方还真是有味呀。所谓生活,想要过瘾,大概就当是这样的,有声有色, 有苦有乐,有悲有欢,有泪有笑。 李宝莉还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伤得轻,不几天又回 去继续做扁担。何嫂正挑着两纸箱塑料面盆,说是要给一个江西的客商送到码头。 李宝莉便陪她走了一脚路。何嫂蛮开心,说宝莉,住医院人都养白了,养得不像个 扁担了?李宝莉就笑,说那你也去养养吧。何嫂说,还是养你吧。你一养就好看了, 我再怎么养还是一个矮冬瓜。李宝莉便得意起来,说不晓得吧?我年轻时是我们学 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说跟我俩打架,差点把花打残了。算我欠你一个 人情,你帮我,结果伤得比我还重。李宝莉也笑,说当了扁担,硬是把花摧残成老 树皮。莫讲人情不人情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说罢她便先笑,何嫂也笑。两个女 人就一路放声大笑。李宝莉笑完,就像练了一场气功,浑身上下舒坦。 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不觉时光如飞。 转眼小宝就进入了高考阶段。小宝争气,学习成绩好得不得了,学校有个“火 箭班”,个个都是强人,但是不管大考小考,小宝也都从未掉出前三名。晓得的人 都说李宝莉孝敬公婆硬是有好报,苦是苦,但是把儿子养成了一个天才,苦得也值。 李宝莉一听这话就高兴,脸上的笑堆得层层叠叠。 有一天,李宝莉突然发现小宝不管她叫姆妈。跟她说话,也只是低着头,嗯呀 几声,难得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李宝莉不解其故,不知他是偶然还是特意,于是留 心观察。这一观察不打紧,李宝莉意识到小宝竟是特意。非但不叫她,连看也不看 她一眼。小宝还没满18岁,本当是眼睛明亮、阳光满面的英俊少年。但李宝莉却在 小宝脸上看到他一脸的阴郁,眼光流转间,没一点快乐。 李宝莉憋不住,问他说,小宝,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事?你好像蛮不开心咧。 小宝闷闷地说,没得事。李宝莉问不下去。小宝的神情寡然,让李宝莉有心惊之感。 李宝莉蛮发慌,就抽了个空,跑到学校找小宝的老师,问小宝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 事?老师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学习压力大了,又是青春期,大概总会有一点波动。 老师说完又问,小宝的父亲去世了吧?有几年了?李宝莉想了一下说,八年了。老 师说,学校是指望小宝考清华北大的。家长如果发现他的情绪不对,一定要及时沟 通,现在是他的关键时刻。李宝莉忙不迭地答应。 回去的路上,李宝莉想,马学武居然已经死掉了八年。 这天晚上,李宝莉早早回家,她想跟小宝好好地谈谈。李宝莉买了许多小宝爱 吃的菜,让婆婆休息,自己亲自下厨,弄出一桌丰盛的晚餐。婆婆不解,说你发什 么疯?李宝莉笑而不答。 吃饭时,小宝虽然没有跟李宝莉说话,但却大口大口地吃得蛮香。李宝莉说, 多吃点,把身体调养好,争取考个好大学。小宝没作声。李宝莉说,我做牛做马, 累死累活,就只一个目的,要让你将来有个好前程。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你一定 要放下担子,搞好你的学习。婆婆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几时要你来操这份心了? 李宝莉说,我是他姆妈,我应该多多关心他才是。马家将来就靠他来撑门面了。小 宝淡淡地说,既然是我们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李宝莉怔了怔,说你这是什么 话!我在马家养老抚小,是马家的媳妇,更是你马小宝的亲妈。小宝仍然淡淡地说, 这是你该做的。其他的,都与你无关。李宝莉有点恼了,说你放屁!你怎么跟长辈 说话的呀?李宝莉的婆婆连忙替小宝撑腰,说你这算什么长辈,开口就讲粗话。长 辈要有长辈的样子,才得小辈尊重。李宝莉的声音放大了,说小宝讲的话,你们也 都听到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呀?要把我开除马家?小宝说,你声音小点行不行?你 跟奶奶说话像晚辈跟长辈说话吗?我跟你讲,你要是吼了奶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李宝莉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她说,你有什么能耐对我不客气?小宝说,我只想告诉 你,虽然你生了我,但是你不配当我的妈。 李宝莉呆住了。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恶毒的话。她的喉咙像是被小 宝的话卡住,张了几下,发不出声。李宝莉站起来,一句话未说,伸出手,照着小 宝的脸就是一巴掌。多少年,她怜惜小宝小小年龄没有父亲,几乎对他不舍得动一 根手指头。现在她却觉得,只有用巴掌,才能把他打清醒。让他认识到,他是娘的 命,而娘就是他的根。 李宝莉的婆婆却不依了。她见李宝莉出手打小宝,立即扑过去厮打李宝莉。嘴 上叫道,搞邪了,你居然敢打我的孙子。我跟你拼了。李宝莉的公公见状也急了, 他一边扯劝一边教训李宝莉。公公说,你有理说理,怎么能动手打人?怪不得儿子 不想要你这样的妈。你不想想,他几大,你几大? 李宝莉被公婆的话所激怒,她大声吼道,小宝敢这样说话,都是你们在背后教 唆的。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老来丧子,小宝少小丧父,你们怎么对我,我都能忍。 但小宝要是连娘都不认,我就不能忍。 李宝莉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这个家大吼小叫了。似乎马学武走了之后,她就 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她天天记得母亲送给她的那个字,忍。现在,她却不忍了。李 宝莉对自己说,我是忍无可忍。 小宝冲到李宝莉面前,用他高高的身躯挡在李宝莉和他的爷爷奶奶中间。小宝 说,我告诉你,李宝莉,你要敢欺负我爷爷奶奶,我做人不放过你,做鬼也不会放 过你。我不是我爸爸,天天在你面前忍气吞声,活不下去,就去跳江。我不是那样 的人! 小宝与李宝莉对吼着,他的声音比洪亮的李宝莉的声音更加震耳。李宝莉呆掉 了,连连道,你、你、你……却你不出后面的字来。李宝莉虽然被小宝的震耳欲聋 的高音所震撼,但更让她惊骇的是他满嘴凶狠尖刻的话。李宝莉在心里自己对着自 己呼叫着,天啦,天啦! 饭也没吃完,李宝莉走出了家门。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李宝莉被伤 着了,这道伤,似乎比马学武的死,来得更深刻更疼痛。 李宝莉神思散乱,全然不知自己应去哪里,又有谁能分担她的痛苦。走投无路 的李宝莉,走了长长的路,最后还是走到了万小景的家门口。 万小景开门见到失魂落魄的李宝莉,惊吓万分。不知道她又出了什么事。让进 屋里,给她递茶倒水,漫无目的地安慰了半天,李宝莉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半夜, 李宝莉才开腔,话说一半,竟是放声号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令万小景想起许多年 以前的一个下午,那一次是马学武提出来要和李宝莉离婚。 万小景愤然说,你这哪里是养了个儿,我看你是养了头狼,我早就说过。 李宝莉在万小景家睡了一夜。说是睡觉,其实一分钟也没有睡着。通宵达旦, 李宝莉都在想小宝的话。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一直想到天色大亮,想得人也疲 惫,这口气便也由浓而转淡。李宝莉想,就算是气,也得咽下。到底小宝是我的亲 儿子。他是一时急了,口不择言,我哪里能当真?只当是他给我烧了一盘难吃的菜, 或者是一包苦药,我就是生吞也得吞下。平常我烧菜没有烧好,他们还不是硬吃下 了? 这样一想,李宝莉就觉得扯平了。万小景骂她,说我看你真是贱得很,不是别 的,是命贱。李宝莉只说了一句,人跟人不一样。 小宝终于高考结束。标准答案出来后,老师帮助小宝算分。一算下来,小宝的 成绩几乎能达700 分。老师高兴得要命,大声说,百分之百进清华!小宝回到家里, 又跟爷爷一起核对了一遍,爷爷也高兴地说,进清华百分之百。 好消息总是跟着风走,瞬间就进了千家万户的窗子。李宝莉出门买菜,遇到邻 居,都夸说你屋里小宝真是了不得呀。李宝莉便兴奋不已,一口气买了许多菜,还 拎回几瓶啤酒。晚上,公公和小宝两个畅快地喝了酒。公公婆婆说,小宝,你要是 录取到清华,爷爷奶奶要亲自把你送到学校。小宝说,我不会去清华的。李宝莉说, 为什么?老师说你肯定能考上哩。小宝说,考上我也不去。 小宝坚持第一志愿要报武汉大学,不光学校老师反对,李宝莉反对,就连他的 爷爷奶奶也加入了反对人群。小宝却态度坚决,执意要留在武汉。李宝莉急得手足 无措,跑去跟他的老师商量。老师说,小宝这孩子很懂事,是不是他担心到北京去 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开支太大,家里负担不起?李宝莉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是 这个原因。可是又一细想,觉得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她就太高兴了,说明小宝 真是懂事。老师希望李宝莉跟小宝好好谈谈,而且说,像马小宝这样的人才,不读 清华实在可惜。 这天晚餐一吃完,李宝莉正在琢磨怎么跟小宝开口,不料小宝却说,我有事要 跟你谈。李宝莉一下子高兴起来,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也正想找你。 晚上,小宝便进到李宝莉的房间,也不坐下,直接就说,我开门见山。你也晓 得,上大学要花蛮多钱,光学费就得六七千,加上其他费用,一年少说也得花一两 万。李宝莉说,我晓得,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只要你肯去清华,再多的 钱,我也会给你凑足。小宝说,清华我肯定不会去。我就武汉读书。李宝莉急了, 说老师都讲了,你不去清华是浪费人才。小宝说,我要是个人才,在武大读书也是 人才。这个事,你不消管,我只要求你必须把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备足。李宝莉说, 这是大事,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一时凑不齐,爷爷奶奶也会帮忙的。小宝说,我今 天就是特意来提醒你,你不准找爷爷奶奶贴钱。给我缴学费和支付我的生活费,本 来是爸爸和你两个人的事,跟爷爷奶奶无关。现在我没得爸爸了,你一个人就得承 担这个责任。至于你怎么去弄钱,我不管。反正爷爷奶奶的退休金你莫想动一毛钱。 如果你找爷爷奶奶要了钱,我几时晓得就几时退学。我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小宝说完掉头而去。李宝莉在他走后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的心有如掉进深深 的冰窟窿,来不及渐变,瞬间便冷得没有了知觉。 夜里李宝莉又失眠了。以往很少失眠的李宝莉近些时却常常失眠。她满脑子都 是小宝的声音。这些声音令她颤抖。她甚至有些害怕小宝。害怕见到他的面孔,害 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触到他的眼神。李宝莉想,这就是我命根子一样的小宝吗? 是我怀胎十月艰辛生下来的亲骨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儿子? 以李宝莉挣钱的速度和家庭开销,一次性拿出小宝六七千元的学费肯定很难。 难又怎么样?她李宝莉又不是没难过。李宝莉也发了犟,她想我绝对不去跟公公婆 婆开口。就算我再委屈再艰难,卖血卖骨头,我也得让小宝四年大学有钱用,让他 退学还不如我去跳楼。 李宝莉开始安排自己的钱路。一是找娘家爹妈和兄妹们凑一凑,小宝考上了大 学,他们也应该一个人给点祝贺费吧?二是卖血。在汉正街当扁担时,常见何嫂一 急用钱,就去卖血。虽然用血换来的钱也不是太多,但多卖几次,也能凑足千把块 钱。最后实在不行,找万小景借一点。如果这几条路子都走得通,小宝的学费又有 什么可愁的? 李宝莉想到即做。当晚便去了娘家。一进家门,方发现父亲病倒在床。李宝莉 大惊,说爸爸怎么了?李宝莉的母亲泪水涟涟,说早就不舒服,他又不说,昨天昏 过去了,到医院作检查,说是肝癌,都晚期了。李宝莉吓得脸都变色,立即跟着母 亲一起哭了起来。借钱的事,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李宝莉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块 钱,流着泪,递给母亲,嘴上说,姆妈,你晓得我的情况,我恐怕一时拿不出更多 的钱来孝敬爸爸。怎么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难为你了。我跟你爸爸说过多 次,如果娘屋里情况好一点,我们怎么也不得让我的姑娘宝莉去当扁担。宝莉,万 事万物,全靠你自己去撑。爹妈帮不上你,心里也难过,觉得欠你欠得太多。李宝 莉听母亲如此一说,眼泪便流得汹涌澎湃。李宝莉说,姆妈,爹妈疼我,我晓得。 本该我来孝敬二老的,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我心里时时都觉得自己在爹妈面前是 个罪人。说完她跟母亲两人抱头而哭,在李宝莉记忆里,母亲还没有这样哭过。 回家时,走在路上,李宝莉想,这才是我的亲人啊。亲人就是,哪怕什么忙也 帮不上,说出来的话,却能暖和你的心。 李宝莉开始走她的第二条路了,去卖血。头一回倒不觉得什么,隔了一个星期, 李宝莉又去卖第二回。这一回她挑货时,脚下便不稳当了,飘飘的,人似乎有些浮。 恰遇着万小景过来找她,一见面万小景就说,你怎么气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 李宝莉原本不想跟万小景说,但想着自己可能会找她借钱,于是就实话实说了一通。 李宝莉藏不住事,就连小宝找她谈话的内容也一并说给了万小景听。 万小景气得要死,泼口大骂小宝。说养这样的儿子真不如养条狗,骂得李宝莉 都快跟她翻脸。万小景原本想找李宝莉谈谈她自己的事,结果也没顾得上。跟李宝 莉分手后,想想都替她打抱不平,于是干脆扬手招了辆的士,一车打到了李宝莉家 门口。 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见万小景来找他们,非常诧异。万小景也不客气,说我跟你 们把明话先说了。你们不能逼人太甚。这些年来,宝莉靠打粗活来养活一家四口人, 完全是拿性命去拼,她没得哪一天轻松过。为了替马学武孝敬你们,宝莉吃了几多 苦?她跟你们提过没有?换了人家屋里的媳妇,早就赶你们出门了,但是宝莉是怎 么做的?你们过生活的钱,全靠她一点一点的做苦力来赚,宝莉说她愿意。好,她 愿意是她的事,我们当外人的也管不着。现在小宝要上大学了,宝莉平常的钱都交 给了婆婆,她一下子怎么拿得出这么多学费来?好,宝莉还是自己咬着牙解决。但 是没得钱就是没得钱,咬牙也没有用。宝莉怎么办?只好去卖血。半个月就卖了两 回,她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两老摸着心想一下,你们的钱放在银行里长霉,却让宝 莉靠卖血换钱。你们狠心狠成这样,不怕折寿?就是马学武在九泉之下也看不过去 啊。宝莉毕竟是他的老婆吧?宝莉这些年毕竟是代他在行孝吧?不是今天宝莉走在 路上都快昏倒,我也不得来说这些话。你们是知识分子,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万小景说完,也不等李宝莉的公公婆婆回应,掉头便走。下电梯时想,老子听 你们两个讲话,耳朵都要生蛆。 这一切,李宝莉并不知道。晚上,李宝莉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客厅里没人, 家里静悄悄的。公公婆婆住的房间关着门。以往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坐在客厅 看电视,这天却反常了。李宝莉吃了一惊,担心出什么事,便高声喊叫小宝。回应 的却是公公。公公打开他的卧室伸出个头,说小宝跟同学聚会去了。宝莉能不能麻 烦你进来一下? 李宝莉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公公很少这样跟她说话。 李宝莉进到房间,不等她站定,公公便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宝莉,这是小宝的 学费。李宝莉呆了呆,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起小宝的话,如果拿了他爷爷奶奶 的一分钱,他就会退学。李宝莉说,不用不用,我想办法去赚。婆婆说,给你就拿 着。总说我们拿你当外人,你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公公说,宝莉,钱不 够,跟我们商量就行了,怎么能跑去卖血呢?李宝莉怔了一怔,说你们听哪个说的 呀?婆婆说,你一个朋友来训了我们一顿。我跟你爸爸细想了一下,也是该训。不 晓得你有这么苦。一句话,再不能去卖血。 李宝莉明白是万小景跑来多事了,心里便暗暗骂她,骂完又忙说,哦,是万小 景吧?她就是那么个人,喜欢管闲事。你们莫听她。回头我叫她过来赔个礼。公公 说,千万莫去说她,她也是好意。她要不说,我也不晓得你卖血。学武要是在,也 不得准你吃这个亏。也怪我们,大意了。这包钱,五千块,算是我们给小宝的贺礼。 李宝莉说,我拿不起。也不能拿。小宝跟我说好了,他爷爷奶奶的钱,一分钱也不 能动。要不他就退学。婆婆说,我的乖孙子哟,一条心光替爷爷奶奶想。公公说, 这事我跟小宝谈过,小宝答应不退学。你没得钱,他这样逼你也没得道理。 李宝莉听了公公这句话,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她忍了忍,又想了想,伸手接 过信封,说这当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还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