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半生舞文弄墨,磨秃了几多竹笔,吸干了几多臭墨。虽时有官样文章见诸报 端,偶有“精品”辑入文集,但往往所有权已属他人。至于到底有多少官味十足的 文章是我真正愿意去写或主动要写的,只有我自己清楚。 使我想不到的是,当今天我真的想要写一篇完全属于自己的文章时,在题目用 字上却作了难:写成“独身”?这显然不对。因为我远远没有修炼到真正清心寡欲 的境界。慎循操守,也慑于法威,绝不敢有三妻四妾的非分之想,但也从未有过终 生独身之念。况且我凡胎未脱,金身已破,今生今世无论如何是没有独身的资格了。 写成“光棍汉”?这显然也不妥。这倒不是用词俗与雅的问题,也许我这种俗人用 些俗词倒更符合身份。更重要的是名不副实———我既有妻室,也有子女,并不是 “案板上的擀面杖———光棍一条”。那么写成“分居”?这更不好。虽然多年来 因工作屡屡调动,造成夫妻异地,聚少离多,但若说成“分居”,极易使人产生误 解:似乎我们夫妻间感情发生了严重危机,家庭关系已紧张得裂而未破,不仅夫妻 “异梦”,且已不能“同床”了。 思来想去,只有选择了“单身”这个词。若单纯从词义上理解,“独身”、 “光棍”、“单身”或“分居”似乎都是泛指一人独处,但“独身”是人的生活方 式中一种主动自愿的选择:“分居”是人的生活中一种难堪的尴尬;而“光棍”则 是人生冥冥企盼中的一种无奈了。但我的这种“单身”却是漫漫人生路上有家欲归 而不能的孤身独行。 屈指算来,我的单身生活已经有近20年的历史了。若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初结婚 有了我自己这个家算起,大约有近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单身状态下度过的:先是在 张家口工作时被调到坝上小县工作单身七年;后来到地委工作后两年的中央党校脱 产学习;接着是调廊坊市委工作后,当时考虑到正在高中读书的两个孩子的升学问 题,怕因转校后不适应环境影响学业,无奈又过了两年的单身;再后来到年过五旬 后调省会工作单身一晃又是八年。即使除去全家一起生活时的一年中几个月的临时 公出及参加门类繁多的学习培训不计,我单身的日子也足足有19年了。 人生不知能有几个19年?一个近30岁才结婚的人不知夫妻间共同生活的日子又 能有几个19年!“一个人吃饱不怕饿死家中的小板凳”这句话,似乎是出自赵树理 先生的《李有才板话》中,是光棍汉的一种快乐而无奈的自嘲。而我目前家中是没 有那种小板凳的。但我尚有耄耋老母在堂,有发妻在室,有儿女和儿女们的儿女绕 膝。每当我回农村的老家看到已是耄耋之年的母亲独居一室自己尚能跌跌撞撞地照 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时,虽然心中对母亲的身体状况之好感到几分欣慰,但心中总有 几分隐隐的酸痛和挥之不去的凄凉。当老伴儿和儿女们想到我在机关下班后孑影孤 灯,晚上还得自己洗衣,偶感风寒半夜口干舌燥连半杯开水都得自己爬出被窝挣扎 着去倒时,她们心中想到的是什么?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我从不让她们说。因 为我不仅知道我自己是这般状况,我也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儿女们都已成家自立门户 后,老伴儿在空荡荡的家中也常常是形只影单,冷灶冰锅,她的处境比我也好不了 多少。当机关的一些同志看到我这个年届花甲的人还要经常亲自洗衣服时,表示了 极大的同情:一些男同志要把我的衣服拿回家让自己的爱人去洗;一些女同志也主 动提出要帮我洗。对这些真诚的同情和善意的帮助我统统婉拒。一些人提醒我可以 让机关招待所的服务员帮忙代劳,我更不能同意如此去做。一个男人穿过的内衣臭 袜让外人去洗,无论如何是使不得的。我不时甩出一句自我戏谑的话:“你们看到 我在这儿亲自洗衣是辛苦了,但我倒觉得这是一种解放,我若在家,所洗的衣服就 绝不会是一个人的了。”虽然事实绝非如此,但我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那个年代的同龄人中,我当属晚婚者了———结婚时的年龄按农村老家的计 算方法已是28岁。但我绝不是在响应政府的晚婚号召,当时并没有那种觉悟,实在 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无奈。 我特殊的家庭背景造就了我这种难为人知的特殊性格———外露带有几分孤傲 甚至还有几分野性的倔强,内心无时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重压和几乎令人窒息的自 卑。 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我是背着一卷简单得再也无法简单的旧行李,身着一 身粗布衣裤走进濒临渤海的那座大都市,迈进那座陌生而新奇的高等学府的大门的。 在办完入学手续后几乎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到教室上课和参加类似新生入学开学 典礼等必须参加的集体活动外,我几乎一步也没离开过宿舍,更没到大街上走过一 遭。不是不想,也不是怕迷路,而是不敢。我总觉得我这一身土得掉渣的装扮与高 楼林立绿树婆娑的街道,与涂唇描眉男女相拥的人群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我唯恐别 人看不起我这个农村来的乡巴佬,说出几句不中听的话来。因为我觉得这已远远不 是对我个人的羞辱,而是对我母亲的最大不敬。虽然在外人看来,我这身连换洗余 地都没有的土“行头”不能入大都市之流,但它却是当时我们家中最好的,而且是 母亲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用自己亲手织的布浆洗染色连夜精心为我缝制的。 那一针一线缝进了母亲的舐犊之情,缝进了母亲对儿子的平安祝福,缝进了母亲为 儿子的一种骄傲,也缝进了母亲对明天一种甜蜜的企盼。这种神圣的母爱是容不得 任何人有分毫践踏和亵渎的。 大学校园是青春躁动的情场。当大学毕业走出校门时,我惊奇地发现我们班大 多数女同学都已名花有主(当然也未必都能入名花之列),被在“文革”中已搞得 失魂丧魄的饿鬼们强行抢劫瓜分一空,心头曾掠过一缕难为外人所察的失落与惆怅。 不过我倒从未对其中任何一位女生有过爱的明言或暗示。实话实说,这倒不是我根 本不想或假装什么高尚。我不仅从未有过终生独身之念,也绝不是对她们中的任何 一位都不屑一顾。当时也确曾觉得班上的女生中有那么三两位还是很有几分讨人喜 欢之处的。更不是因为班内学生性别比例失调(男生与女生的比例大约是2 :1 ) 而不能“自给自足”导致我无奈地“轮空”或发扬了“风格”。 一直到毕业多少年后,在一些老同学相聚的谈笑间,还不时提到当时班上的某 位女同学时常为我悄悄地送饭票和拆洗被褥,颇有几分那个意思,只是因为我“木 讷”得可恨总令对方失望而失去了机会。他们觉得这不仅是我的“损失”,而且也 给对方造成了一种伤害并留下了也许是终生的遗憾。人非草木,孰能无察?这种感 情上的东西当时我并非毫无感觉,就是在毕业后几次与她偶遇时轻轻的握手间,我 依然能从她那一掠而过特有的那种眼神中读懂当年的许多。但当时我认为我是没有 资格去谈情说爱的。我不仅怕一旦遭对方婉拒后无颜复见的尴尬和失去我那狂妄而 虚荣的自尊,更不相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为我这个特殊的家庭真心去作出无私的奉 献和牺牲———当时不仅家中将要倒塌的几间危房需要翻盖,而且有三个弟弟一个 妹妹尚未成年,将来他们都要成家立业,这都要花一大笔钱的。还有几年来家中积 欠下的近千元的债务需要我去偿还———这在当时的农家几乎已是一个近乎天文的 数字。记得当时班中一位很要好的女友曾问了我一句:将来结婚是找弟兄们多的好, 还是找独生子好?也许她是无意的,也许她是在有意地搞“火力侦察”,但我却认 为她是在嫌弃我家的弟兄们多。这无形中触动了我那根十分敏感的神经,同时也武 断地认为伤了我那脆弱的自尊。我不想也不会去拖累任何一个人。天大的困难我愿 一个人独自去扛。我唯一的选择只有放弃———尽管这种放弃曾留给我久挥不去的 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