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城市住房相当紧张的那个年代,我的命运总还算是不错的,结婚后机关很快 在一座旧家属院为我调剂了一间平房。这是刚搬走的一个司机留下的。房子虽小, 况且只有一间,但总算有了一个家。不过就是这一小间平房也是家徒四壁。除了并 在一起的临时借用的机关两张单人床和从机关单身宿舍搬来的我们各自的一套旧被 褥外,其余的就只剩下我爱人原有的一只木衣箱和同事们送的一套炊具。做饭用的 火炉还是凭结婚证花8 元钱上街现买的。其余的锅碗瓢盆和煤米油盐,全是爱人凭 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和耐心逐步张罗齐的,如燕子衔泥般地伴着自己的汗水精心筑起 了这个小巢。 也许像我这种人就应该一辈子过单身。虽是新婚,但我从没有任何恋家的感觉。 当时的文化生活极为单调匮乏。机关的一帮年轻人下班后觉得无聊,唯一的娱乐就 是凑在一起打扑克。输者不仅要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还要用浆糊把彩色纸条贴满 一脸。男人们在一起总忘不了吹牛,那个年代的吹牛是不敢涉及政治的。于是在女 人们不在场的情况下,各自的老婆便成了吹牛大餐上不可或缺的色香味俱佳的一道 下酒菜。相互之间总是在比谁更不怕老婆,看谁下班敢不按时回家去给老婆做饭。 至于心中真怕还是假怕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先背地里“英雄”一把,图个“砂锅 里炖羊头———眼都蓝了而嘴茬子还很硬”的虚名再说。时间长了,天天如此,总 不免会有个别家属怒气冲冲地找到机关,拉上自己的人就走,闹出一些家庭不愉快 的事来。而我的爱人不但从未到机关找过我,并且我无论回去早晚,从未说过一句 不高兴的话。不过她却自有“治”我野性的妙招儿———这就是每天下班后她回去 总早早地把饭做好,我什么时候回去她等到什么时候,从不自己赌气先吃饭或扣锅 “罢工”。实际上对我来说这一“软招儿”比吵吵闹闹的硬招儿还管用。一次两次 我也许还不大在乎,久而久之我却于心不忍了。本来自己就理亏,所以只好乖乖地 投降。在我们相处的三十余年中,外强中干的我在这片没有硝烟的战场上的较量中, 类似的惨败不知已有过多少次。不过这种女人既不失贤惠温柔而男人又不失“大丈 夫”体面的惨败是轻易不为外人所知的,甚至还满有几分“双赢”的味道。只不过 在这种貌似“双赢”的较量中,男人们赢得的是一种虚荣的满足,而女人所收获的 则是实实在在善意驯服的成功。 随着婚后一双子女隔年相继呱呱坠地,生活的拮据已大大冲淡了添丁增口初为 人父的喜悦。当时我们夫妻二人的月工资收入加在一起尚不足90元。一个五口之家 (当时岳父已经去世,岳母随我们一起生活)本已捉襟见肘,加上不仅要尽赡养老 人的责任,而且三个弟弟相继成家,送女方的彩礼钱我总是要出一大部分,家中盖 房千元的债务尚未还清,生活的困境是可想而知的。 现在的一些女孩子结婚的排场且不说,婚后一旦怀孕一日三餐不但花样翻新, 食不厌精,而且各种标着中文和外文的营养品不知要准备多少种。当然对此我丝毫 没有忌妒或批判之意,而是总有一种对妻子的隐隐歉疚。这倒不仅是妇女的“三期” (孕期、产期、哺乳期)保护是上了法的,而且我总觉得真正负责任的男子汉就应 理所当然地尽到保护妻子的责任,而我却没有做到。除了当时生一个小孩凭医院开 具的出生证能购买二斤红糖和十斤鸡蛋外,其余的也就只剩下母亲千里迢迢专程送 来的一些小米和半篮子鸡蛋了。当时的粮食供应不仅量少,而且70%是粗粮。张家 口那种连毛驴吃一口都摇头又苦又涩的“晋杂五号”高粱米,正常人吃了都反胃吐 酸水,何况一个身怀有孕的女人?但又毫无办法。虽然我曾想尽办法粗粮细做,但 也不过是把高粱米拿到郊区农村加工成面,掺上点每月少得可怜的白面做黏合剂, 再掺上些张家口的特产莜面,然后用饸饹床子压成条上锅蒸熟,浇上点少油寡味的 卤汁拌着咸菜条吃而已。时至今日,爱人的胃一直不好,这不能说与当时的生活条 件无关。虽然今天生活已进了天堂,但爱人的身体一直虚弱得很,再好的东西不敢 多吃一口,但稍饿一些又坚持不住。尤其是胃娇弱得很,平时多吃几口水果都不能 吸收。哪怕是夏天吃根冰棍,几乎也是上锅蒸热了吃才合适。看着今天几乎顿顿是 类似过大年的餐桌,我那由昔日的爱妻变成的今天的老伴儿却常常只有一饱眼福的 份儿。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了,喊爷爷叫姥姥的人也都有了。而日渐衰老的老伴儿 只是和我一起吃尽了过去的粗茶淡饭,今天却经常孤身一人上顿连着下顿地喝着那 碗大半生来都离不开的稀粥。我心中久存的那缕隐隐的痛大概要伴我今生今世了。 我想有个家。我也有个家。而且是一个令许多人羡慕的家。但我又总觉得这是 个我半生未曾顾及的家,这个家几乎不是属于我的。这倒丝毫不存在有谁在与我争 户主的问题,而是我心里总觉得大半生以来对家的欠账太多太多。从结婚时的两人 世界到今天的儿孙绕膝;从两套被褥和一只旧木箱的家当,到今天的宽室阔厅一应 俱全;从两个孩子的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后来的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我管过家 里的哪一件事?我为家里做的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我奉调到坝上的一个边远小县任职时,儿子尚不满五岁, 女儿也刚刚三岁。当时我只知道这是单身生活的开始,但从未想到过这种单身生活 到今天仍在继续。几十年来,本来应是由两人合抬的家庭重担却是靠爱人一人的柔 肩趔趔趄趄地独自挑过来的。 也许在常年与我相处的人看来,一个男人孤身在外,少了妻子的关怀,衣食住 行会有诸多不便。这倒也是实情。记得我在坝上工作时,“农业学大寨”、建设大 寨县的风头正盛。我恰恰在当时的“县革委”分管农业,于是下乡便成了我工作中 的家常便饭。坝上的县地广人稀,每天早出暮归,时间早晚从无定数,误了机关开 晚饭的时间是常有的事。一旦晚饭时间已过,本县有家的人倒问题不大,无非是回 家吃终年几乎顿顿不变的莜面山药蛋就是了。而我的饭却作了难:县机关食堂的炊 事员是当地的农民工,人家到点收拾完就回家了。我总不能为我一个人把人家再从 老远的家中叫出来烧热大锅再专门为我做一小锅底一个人的饭(当时食堂仅有两口 大锅)。若偶尔一次两次还勉强可以,时间长了总不大忍心。当然我也完全可以到 当地同事们的家中去蹭饭吃,论人缘混几顿饭是满没问题的。但当时我又觉得一个 异地单身生活的年轻人,晚上总是走东家串西家的,时间长了难免会串出一些不必 要的说红道绿,所以只好提前用粮票买下几斤饼干,放到办公桌的抽屉里以备晚间 急需。但坝上的老鼠不仅个头大,而且数量多,鼠胆也贼大,不怕人。这些小精灵 们不仅愿与我这个老婆不在身边的光棍汉同室而居,而且还毫不客气地分吃我的饼 干。所以许多次晚间从外边回来,我总是无奈地把耗子兄弟吃剩下的稍大一些的碎 饼干块收拾一下伴着一杯白开水充为晚餐。当今天的孩子们问我,当初为什么不泡 一碗“康师傅”时,我只能笑称:当时康师傅还在康师奶的肚里没有出生呢!当然 这总比在枪炮声中“一把炒面一把雪”的最可爱的人的生活要好得多,起码无随时 可能“光荣”之险。 除了生活上的不便,精神上的寂寞更是难以填补。一个人任你的职务再高,但 你仍然是一个“人”。常人所具有的七情六欲、喜忧哀乐是一样都不会少的。一个 常年住办公室的人,当你劳累奔波一天,回机关除了一张堆满文件表报的冰冷的办 公桌,剩下的就是一张空空落落的硬板木床了。当一身的疲倦无人问一声时,当你 工作中满腔的烦恼有时还伴着几缕无名的怒火,想吵架都找不到对手时,其心情和 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谁能想到在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孤身之人呢?我爱人一人在家既要上班,而 且还要力争在机关表现得积极些,防止一些舌头长的人说出几句“官太太”如何如 何不中听的话来。而下班后还有两个孩子,同时还总想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些, 把孩子们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孩子们街上走,背着妈妈两只手”。家有贤惠勤劳 妻,让外人看到后为我的脸上增光。而她的难处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呢?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会有一个付出艰辛和牺牲的女人”。我虽然没想到过 我是不是够得上什么成功,但只有我才能深深地体味到我背后那个女人的艰辛付出 和无私牺牲。 随着从政生涯终结日的渐近,两个单身的人走过的近二十年的漫漫孤独路已见 尽头。倦鸟归巢路,回首意沉沉。我期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明日。我不知昨天已经 失去的,在明日还能找回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