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还是1954年的事。当时三反五反运动已经结束,反胡风运动和随之而来的肃 反运动还没开始,难得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搞政治运动,社会生活环境相对地宽松。 这一下,我们出版社里由团支部带头,业余文体活动便得到了应有的开展,到后来 还常常在大礼堂里举办周末舞会。我原是浙东某中学里的一个音体美教师,因为在 报刊上发表了几幅政治宣传画,才被调来出版社充当美术编辑的。我在各项文体活 动中理所当然都称得上是个骨干力量,但对跳交谊舞却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后来, 身为团支部宣传委员的叶秀梅见我在舞会上老是一个人枯坐在边上充当旁观者太不 像话,硬是拖着我教我跳了几次,我果然很快弄懂了一点门道,还渐渐产生了兴趣。 叶秀梅是总编办公室的秘书,上海一解放就参军,在部队里当过文工团员,不 久前才和她的未婚对象一起回到上海来的。她那未婚对象和她同是浦东人,如今在 某个保密单位工作,据说休息日也很忙,从未见他来参加过我们的周末舞会。叶秀 梅为人很是热情大方,因为我和她都是文体活动中的骨干,在一起的时间就较多, 说话也特别投机。自从她教我学会了跳交谊舞以后,每次开舞会我都找她跳,只有 和她跳我才不会有什么顾虑。作为回报,遇上到游泳池去游泳,我总是悉心地教她 学习各种游泳姿势。她也很喜欢我教她学游泳。 当年八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因为天气太热舞会停办,我们十几个男女青 年又相约到游泳池去游泳。没想到游泳池的排水系统临时出了故障,预售的门票一 律以退票处理。于是就有人提出到西郊公园的露天舞池去跳舞。 在那段时期内,虽说一般的机关单位都已办起了舞会,但到社会上营业性的娱 乐场所去跳舞,对我们这些机关干部来说却还需要有相当的勇气。因而这个提议得 不到多少人的响应。到了最后,坚持着要去的只有一个发起人,还有一个就是叶秀 梅;我呢,只怕太扫了叶秀梅的兴,也表示愿意跟了他们一起去。没料到到了57路 公共汽车站,那发起人看看去的女伴只有叶秀梅一个人,也打起了退堂鼓。这样, 上车的就只有我和叶秀梅两个人。 当时我们出版社还有单人集体宿舍,在延安路定西路交叉口上。叶秀梅家在浦 东,住的就是集体宿舍。我因为业余从事绘画创作须有个清静的环境,便在那附近 租了一间屋子单独居住,距离集体宿舍只有五六分钟路。从静安寺到西郊公园去的 57路公共汽车先后经过我和叶秀梅的住所,只隔一个站头。 上车的时候我一心以为我和她都该各回自己的住所了。叶秀梅满脸都是意兴阑 珊的神气,已懒得再说一句话。 车子开出了美丽园站,再隔两站我便得先下车。我听到叶秀梅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还为去不成西郊公园跳舞不高兴?”我小声问。 “不光是为这个。实际上今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很不好,所以特别想找个地方 去玩乐一下解解闷。” “你这个成天都笑声不断的人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那当然!你以为我还是个没头脑的小孩子?这一阵来,幸而每到周末我都能 跟了你们去游泳,要不,叫我一个人呆在集体宿舍里过周末真不知道该是怎么个滋 味!我那个……我和他都快有三个月没见面了,也不知道他是真忙还是假忙!他明 知道今天是我的22岁生日,也没给我来个电话!” 我沉默了。叶秀梅的话使我很感意外。 我得说,叶秀梅虽然有一张红扑扑的秀脸,但还不能说长得怎么漂亮,肤色偏 黑,从不讲究打扮,举止动态也不像一般上海姑娘那么文气。这可能和她出身于郊 县农村,从少女时代起又生活在部队里有点关系。不过,在和她的接触中我倒是觉 得她身上有不少比一般上海姑娘更显得可亲可爱的地方。她不像别的上海姑娘那样 喜欢搭架子,听人说话总是脸带甜甜的笑意。因而和她说话总能使我感到难以言说 的愉快。她在文体活动中处处都带头参加,时时都能听到她快活的笑声。我敢说, 她有一个很好的好性格。此外,在我看来,她还有一个发育得十分健全的完美体格, 浑身都散发着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尤其是当她穿上游泳衣的时候,窈窕,丰满, 令人眼花缭乱。这在别的上海姑娘身上可是并不多见的。 车子过了江苏路,下一站该是番禺路站,我站起了身子。 “你想下车了?”她问。 “不下车还能到哪里去?” “我不下车。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到西郊公园去兜一圈散散心。今晚上整个女 宿舍里肯定只丢下了我一个人。我这么早就回去睡觉,管宿舍的老阿姨肯定又会问 长问短地问个没完!” “晚上一个人到西郊公园去,那不行,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同志。” “我不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在部队里走惯了夜路。当然, 如果你能去,能有个人说说话,那就更好。要是高兴跳舞,还可以进场去跳几曲。” 我又沉默了。从心里说,我是很高兴陪了她一起到西郊公园去的。我已经是个 25岁的汉子了,也不想老是一个人关进小屋子里去画画。如果叶秀梅不是一个已明 确了对象关系的人,那可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大好机缘嘛。但当时的社会风气是不允 许已找定了对象的人再和别的异性亲密交往的,更不允许旁人作为第三者插进足去 谈情说爱,否则很有可能会被戴上作风不正派的大帽子。和叶秀梅单独结成了对到 营业性的娱乐场所去跳舞,能行吗? “你啊,”叶秀梅笑了,“你能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些 什么!不过是到公园里去跳跳舞嘛,又不是去干什么丑事!去吧,你不是对跳舞也 很有兴趣了吗,今晚上我可以一直带你跳!今晚上我存心想好好疯一下,这阵子来 心里别的气已经憋得我够受了!” 鬼才知道我心里怎么会一时失去了主意,犹豫间,车子已过了番禺路和定西路, 要想回头已没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