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终于来临了,整条胡同都跟开了锅似的。二强子家屋檐再加上别家房檐上 挂了足有十米长的一条大红布字标,上面用中英文写着“热烈欢迎各国芭蕾舞大师 莅临———热烈祝贺李百合先生从事足道事业六十周年暨李百合足道舞鞋艺术国际 研究会成立”。二强子咬了咬后槽牙花六十块钱整了个新潮发型,略微添了点嫩黄 色,一身笔挺西服打了鲜红领带,又跟哥们借了条真假难辨的苹果牌腰带,足蹬一 双锃亮的漆皮鞋,胸脯挺得老高,人也显得特别精神。作为实际上的主角,他扬着 满脸灿烂的笑容,点头哈腰,跑里跑外忙得脚打屁股蛋儿,着实够外场的。 先是电台、电视台的一拨子人端着录音机扛着摄像机聚光灯大爷似的理所当然 地抢占了小院和屋子的有利地形。然后是街道居委会干部在院内院外忙着维持秩序 阻挡小屁孩儿看热闹瞎挤。当一批穿得格外时髦的各国芭蕾舞界超级名流在政府要 员和舞蹈家协会会长以及不少中国年轻舞蹈家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下了大小轿车穿 过胡同涌进小院北屋把老爷子团团围住的时候,气氛真比过年还热闹。满脸潮红万 分兴奋的强子爹也真作脸,一见着四十多年前的外国老朋友居然立即就能认出当年 模样,瞪大了眼珠子使劲摇动着闪光的脑袋和油亮的下巴,咿咿呀呀地好像在说, 都是老相识了,认识!认识!哎呀,怎么全老了,嘿,当年……外国舞蹈家也兴奋 至极,挨着个地挤到床边搂过强子爹连亲带吻,好一通亲热。闪光灯哗哗闪亮照相 机咔嚓咔嚓摄像机沙啦沙啦,留下一张张合影和美好镜头。有的舞蹈家热泪盈眶, 还禁不住当场连唱带舞即兴表演起来。别看都是满脸“双眼皮儿”的大妈大婶了, 可毕竟是国际知名大腕儿,依然风度翩翩顾盼生风。当音乐声响起时,顷刻间就变 成扑啦啦飞来的婀娜多姿的小天鹅了。演得又娇又嫩的,仿佛浑身都沾着水珠子哪。 演到兴致极高时,突然平地一抬腿,竟来了个金鸡独立,雪白的大腿上下笔杆一般 直,立即引来了刷刷的闪光灯和一阵爆豆似的掌声和笑声。 强子爹大概受了极大的刺激,突然瞪大了眼睛,流着泪水和哈喇子,满脸憋得 通红,拼命瞪大眼珠子张开干瘪的大嘴使劲一通咳嗽,可把二强子吓坏了,以为要 出事,急忙用手给老爷子猛捶后背,使劲胡噜前胸,狠捏肩膀头子。没想到,老爷 子干咳了几声之后,嗓子里咯咯地竟然出了声,紧接着,便哇的一声居然能说整话 了!而且,竟然指着一个个著名外国舞蹈家叫起了名字———你叫……露茜玛莎; 你是———柳德米拉;你是———艾波什达娃;还有你,是波波娃……而且越说越 兴奋,竟然翻起了陈年老账,说,当年你是莫斯科……大剧院的主角;你是……列 宁格勒剧院的大梁,你是英国……伦敦来的明星,你是从法国……来的顶级人物。 还有你,是美帝……那边的,全都是大腕儿。可你们都多苦哇,都是指着……嫩脚 尖儿吃饭的苦命人儿呀———我一看你们十六七、二十啷当岁儿的长得都跟嫩豆芽 菜似的,可歪七扭八的脚却像老太太,上面……尽是带着血印儿的老茧子,我每次 想哭一鼻子。因为我一看就知道……你们虽不好意思说出口可你们的脚丫都争着抢 着跟我说话哩,说你们其实都是些个拼命卖力气跳舞挣钱养家的好姑娘,是“戏苦 子”啊…… 为什么叫“戏苦子”呢?搁中国早年间,班主一天也就让“戏子”睡四五个钟 头觉,晚上就只能找个长条板凳睡,能让你睡踏实觉吗?你老得豁出命去给人家练 功去。你要是练不好功,学不好戏,演不好戏,姥姥!“大耳刮子家常饭,妈拉巴 子是滚蛋。”叫你滚蛋不倒赔钱是好的,非得给你装麻袋里搁房顶上晒服了不行。 要是不叫你知道烙铁是烫的你还不躺在上面偷懒撒娇。就连梅尚程荀四大名旦;谭 马奚杨四大须生哪个学艺也逃不过挨打受气呀。玉不琢不成器嘛,这都是在论的呀。 多不易呀!哎呀,当年你们演的《天鹅湖》啦,《睡美人》啦,《仙女》啦,真是 打天上掉下来的绝了顶的玩意儿。可那功夫真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铁棒子磨 成绣花针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我懂!所以我总也看不够。可每当在后台一看你们脚 丫儿我就剜心地疼,就掉眼泪,就恨不能希望所有的芭蕾舞剧院马上“关张”。别 再锉磨小姑娘脚丫儿了,饶了她们吧,谁家姑娘谁不心疼,那可是十指连心啊。可 又一想真要“关张”还麻烦了,你们上哪儿找饭辙去呀。这么多年,我脑子里老是 在过电影。咳!要不是当年赫秃瓢儿……赫鲁晓夫那小子捣乱,我还得呆在莫斯科 ……多给你们服几年务哪。咳!要不是中国闹……红卫兵瞎折腾,说不定我还能去 你们……巴黎伦敦服几天务哪,连……护照签证手续都办好了,可大使馆终于…… 没让走……多可惜呀。 面对诸多外国芭蕾舞界大腕儿、强烈的聚光灯和硕大的摄像机,强子爹硬是一 点也不怯场,二强子更是喜气洋洋忙前跑后的。这下可给这次不寻常的国际聚会添 了极大的光彩。 老爷子三句话不离本行,竟然让架好修脚专用的高度数台灯,并让外国老舞蹈 家们当场脱鞋扒袜子光着脚丫伸过来。他戴起老花镜,还像当年那样,一只接一只 地审视着每一只雪白的脚,审视着每一块老茧。然后,用干瘪的手哆里哆嗦指着老 茧,清楚地说明哪一块缺乏修理;哪儿需要轻轻地片;哪里需要把厚皮分层往下削, 别图省事一槌子买卖削得太狠了;哪儿前一阵根本就片错了———不应当光片茧子 厚的那面;应该先从茧子薄的一面一点点片。先得把脚型找周正了,再慢慢治另一 面的老茧子。他还说,有的毛病根本就不出在你们脚丫上,是鞋不合适!要是身边 不跟个好鞋匠,你就受罪去吧。原来,强子爹年轻时候也学过修鞋,老“船”有 “底”。当年出国时特意带上了鞋子等家伙什儿,除了修脚,外带按照每个演员脚 形连削带锉带细沙纸打磨,按脚型做好鞋楦头标好号省得弄混了。他现挨着个现给 “排”舞鞋,既修脚又管治鞋,两好合一好。这样的“全活儿”现在打着灯笼也没 处找去喽。舞蹈家们都说当年让老先生修完脚,再穿上他给修好的舞蹈鞋,那舒服 劲就甭提了,甭管跳多高难度的舞,都跟躺在席梦思床上打滚儿一样舒服。 众目睽睽之下,老人还不忘招呼徒孙女当场献艺。洗浴中心来的两个年轻修脚 师立即从工具箱中掏出家伙什儿按照老人的指点一一下刀。老人还不住地一个字一 个字地嘱咐:千万留神别碰坏了“皇城根儿”———这是修脚行里的一句口头禅。 “皇城根儿”是指指甲与嫩肉之间的一层极薄的皮儿,是万万不能捅破的,否则就 会感染就有得骨髓炎的可能。感动得这些舞蹈家一个个扑嗒扑嗒往下掉眼泪疙瘩。 她们争先恐后地说,走遍了世界,虽然碰上不少有名的外科医生,也动过不少刀儿, 也换过不少舞鞋,也扔给他们不少美元,可是,先甭论手艺高低啦,你无论到哪儿, 都是管修脚的不管整鞋;管整鞋的不管修脚。到头来,哪个“名刀儿”的手艺也不 如老人家的刀儿高明;哪个“名鞋匠”的手艺也不如老人家治鞋的手艺地道,他们 全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要不就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反正摸摸你脚就算 给你修理了。谁也不像老爷子,像伺候自己亲闺女一样,他把每一双脚都装在自己 个的心里了,我们的脚简直成了老先生的心头肉了。 有的大腕回忆说,当时李先生还有个怪怪的规矩,每到修脚时,他总让穿裙子 的女士必须换长裤或用床单毯子把双腿捂得严严实实,说这是孔夫子给修脚行定下 的规矩:叫“非礼勿视”“君子慎其独也”。礼是什么,是女人的隐私处吗?我们 也不明白孔夫子规矩到底什么意思。还有一条叫瓜地里不提鞋子;李子树下不整理 帽子,是本行另一条规矩。我们就更弄不明白了,怎么我们一下又都变成树上的李 子地里的西瓜了?我们都弄不懂这位李先生又不是清教徒,荤素全吃,怎么就这么 严肃呢。当时多数男医生都爱瞧我们大腿胸部,总也瞧不够。他们都像雨果先生说 的:世界上所有男子都不怕地狱的火烧。不止光用眼睛瞧,而且色眯眯的眼睛老往 我们隐私部位钻,还动手动脚地想法在我们身上揩油。 那是性骚扰!这些地狱火永远烧烤着的畜牲!我从十五岁让他们骚扰到五十岁, 早就受够了!一个红色卷毛芭蕾舞大腕愤愤不平说,他们简直就希望我们根本不穿 内裤,最好全脱光了。他们恨不得一头扎进那玩意儿里边去不出来才好———不少 人甚至涎着脸当面跟我提出上床的要求———这些下流坯,上帝一定要罚他们下地 狱的!而中国的李先生干活就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他老是瞪大眼睛全神贯注,而对 我们脚以上部位却从来连一眼都不瞧。我们开始还以为李先生不高兴给我们修脚哩。 可他说,你们都是我女儿呀,平时早都看够了,干吗偏这时候抬眼珠。这就是手术 台,人命关天,丁点不能分神! 他老人家管完脚又管修理鞋,简直操碎了心,还拿出自己掏钱买的中草药给我 们泡脚,挨个帮我们按摩腿和脚上的穴位,不仅管脚疼,有时叫他一捏失眠拉肚子 痛经也都没啦。我们夸他,老先生倒说,祝福你孩子,嘿,那还不是碰巧的事。其 实那些各国的医生的心思从来没跟芭蕾舞演员的脚连着,很少有人在修理脚丫和修 鞋上有那么好的手艺;下过那么大的功夫,很少有人对我们上那么大的心。而且多 数人都嫌跟团走抛妻别子净熬夜拉晚,挣钱不多费劲不少,大概老瞅着芭蕾舞演员 鲜花笑脸围着挣钱多又出尽了风头眼红。他们哪儿看见我们流血流脓的脚趾泡在水 里那股钻心的疼劲。只有李先生看见了———因为他必得要盯着我们把脚在药水里 泡透了再帮助我们慢慢把带血的袜子一点一点脱下来,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我们尽量 减少疼痛又保持我们双脚的青春活力。而那些应付差事的医生,早就泡酒吧去了, 说不定还嫌小费给得少,想法在脚和鞋上故意给你“找齐儿”呢。 令所有在场人意想不到的是,老人忽然让把枕头边上那个老式红漆小箱子拿过 来,用颤颤巍巍的手打开小铜锁。在一股浓浓的卫生球味中,他轻轻打开一个个包 裹着的层层洁白的棉纸包,里面敢情是一双双多年前收藏的旧芭蕾舞鞋。大家屏住 呼吸,看着老人不紧不慢地翻开芭蕾舞鞋,指着内底。只见上面清楚地显示出亲笔 外文签字———哇塞!在场的人几乎都惊呆了,都不约而同地暗暗叫了一声——— 天哪!敢情这都是当年红极一时的世界级芭蕾舞大师在舞鞋上留下的亲笔,这可都 是芭蕾舞大师在舞台上用过的舞鞋!据在场的行家说,这可是舞蹈家最珍重的礼物! 是各国追星族、企业家收藏家总裁富豪甚至国家元首们梦寐以求的超级宝贝!有的 舞蹈家立即上前狂吻着这稀世珍宝;有的则小心翼翼捧起舞鞋一一眼含热泪念道: 加里娜·乌兰诺娃(GalinaVlanovaa)、丽莎·史楚柯娃(RaissaStruchko-va )、 玛雅·普里谢茨卡娅(MayaPlisetskaya )、玛戈·芳婷(MargotFonteyn )…… 其中多位已经作古,这就更加弥足珍贵了。外国舞蹈家都在惊讶之余暗中向陪同人 员挤鼻子努眼睛使劲地打探,想委婉地请二强子问问老爷子是否肯“割爱”,哪怕 把一双舞鞋高价转让———因为这是她们从小由衷崇拜的舞蹈宗师的遗物。她们所 出的价钱也令人瞠目结舌:每双起码一万美金!全收加倍,嫌钱少还可以再加。一 位知情者小声嘟囔着说,1 万美元一双,别逗闷子了,克里斯蒂拍卖行前不久一双 同样的舞鞋起拍价就是3 万美金,最后落槌拍到10万美元成交!这会儿说不定又看 涨了呢。 可是,没等二强子张嘴,强子爹好像全明白了,像个小孩似的,急忙把舞鞋一 一包好,小心翼翼放进小箱子锁好,又把箱子抱在怀里,好像生怕被抢走似的。那 些外国舞蹈家显然见过大世面,很礼貌地说,不不不,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误会,我 们绝对尊重老人家的意愿,绝不夺人之美。老人家能让我们一饱眼福,我们就感激 不尽了。既然老人如此珍重友人遗物,我们也绝不强求。我们在这次会议上已经议 论过,打算成立个舞足舞鞋艺术研究会,以您老人家为中心,专门研究修脚修舞鞋 的功夫手艺和艺德呢。会见就在这精彩的一幕中结束了。 第二天,各电台电视报纸上的词儿可就海了去了:隐姓埋名京城数十载,一度 风靡欧洲修脚兼芭蕾舞舞鞋艺术大师露出庐山真面目———当年曾随团献艺莫斯科 列宁格勒风靡前苏联并使欧美芭蕾舞大师为之倾倒的一代修脚兼修舞鞋艺术宗师克 服脑梗后遗症突然开口说话,并展示修脚绝技与绝世珍藏世界芭蕾舞界宗师遗留亲 用舞鞋。据内行估计每双拍卖价至少10万美元…… 更有新闻追踪报道:大老板放弃红火餐馆改行操刀修脚,祖传足道事业修脚修 舞鞋绝技名师亲传后继有人。一代足道、芭蕾舞舞鞋宗师之子李民强先生放弃如日 中天豪华餐馆火红业务,转业足道,重操修脚绝活,进军芭蕾舞鞋业,堪称惊世骇 俗之举。据称服务对象只为海内外专业舞蹈艺术家…… 二强子后来到底干成了没有,无从查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