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嘭!”401 单元门一声巨响,全楼家家门颤。全楼28户,27户都安了防盗门, 一层铁门一层木门,互相牵制着,谁家的木门也摔不出这么大响动了,唯有李天顺 家没安防盗门,也就唯有他家的木门才能这么尽情地由着性儿地狠劲儿地摔。李天 顺的老婆说她家没什么可盗的,敞着门小偷也不稀得来。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李天顺的老婆刘雅娥正闹更年期,满嘴跑牙,见谁都 恨不得咬一口。 刘雅娥跟李天顺大学同学,在省师范学院中文系的课堂上坐一张课桌,坐来坐 去,坐成一对夫妻。 李天顺和刘雅娥上大学那个年头,男生父子同窗,女生刚进校门就歇产假,学 生年龄能相差一轮生肖。从插队、做工、当兵的沧桑沉浮里走过来的老三届,看那 些应届毕业生就跟看自己的大儿大女差不多。两辈人,一块儿背英文语法例句,一 块儿掰扯宋词豪放派跟婉约派的不同,但那些大哥大姐们目光里总有种寡淡味道, 看透世态人生,心里眼里哪还有学问?只把学士证书看作改变命运的通行证。古汉 语考试,前排座位上,小同学埋头苦思锱铢必究,后排大哥大姐早抄袭得一团和气。 卷子传来传去在头顶乱飞。考试结束铃声一响,准有一个大龄学生站起来高喊,我 的卷子在谁手上呢?监考老师跟大龄学生哥们儿一般,见怪不怪,书桌、地上地帮 忙乱找一通。所以全班都看好李天顺和刘雅娥这一对。班上谈恋爱的有十几对,但 谁也不如李天顺和刘雅娥般配:都是末代知青,下乡吃过苦,懂得生活的艰难;都 是25岁,既不太小也不太大,还有充沛的体力和时间去憧憬创造未来。四年过后, 全班老幼分道扬镳,所有恋情灰飞烟灭,果然只成了李天顺和刘雅娥这一对。 婚礼在401 单元举行。副班长黄大壮出面张罗,每人凑了十块份子钱,在新房 里涮羊肉。黄大壮那天挺激动,比李天顺和刘雅娥还激动。他自告奋勇当司仪,还 把辅导员姜山杰请了来主婚。姜山杰教写作,还兼着市报的通讯员,专门采写教育 界典型人物,那几天正忙着写一篇重要的稿子,事先没闹清情况,该他的主婚词了, 他张嘴就说,祝黄大壮和刘雅娥有情人终成眷属。全班笑成一团,小同学好几个都 喷了饭,嫩生生羊肉吐了一地。不过姜山杰这么说也不全没来由。从大一开始黄大 壮狂追刘雅娥,到大三看看李天顺和刘雅娥关系铁定了,才退出竞争。黄大壮为此 很消沉了一段,辅导员姜山杰还做过他思想工作,印象深刻,一不留神在婚礼上说 了出来。顿时,黄大壮的脸紫成猪肝,李天顺的脸煞白,唯独新娘刘雅娥挺坦然, 好像还有几分得意,加上刚敬了几杯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吸引了在场的全体 眼球———真真一个大美人。 刘雅娥的漂亮全校闻名,公推校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唇不染而丹,眉不 画而黛,脖子既颀且柔,最让她得意,她说这叫美人颈。有一回教先秦文学史的老 师病了,姜山杰临时代课,正巧讲到《诗经·卫风》里的《硕人》,形容卫庄公夫 人庄姜的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不知怎么的,姜山杰一边讲“蝤蛴就是天牛的幼虫,白色身长,形容庄 姜的脖颈白而长”,一边目光不由自主就往刘雅娥的脖子上瞟,弄得全班同学都朝 刘雅娥看。刘雅娥非但不羞涩,反而坐直了腰身,叫她那蝤蛴一样的脖子凸现出来。 转天,中芭来省城巡演《天鹅湖》,票价一百五,吓得李天顺咋舌,刘雅娥却 非叫李天顺买票,要双双去高雅一次。李天顺对唱歌跳舞毫无兴趣,可还得逢迎刘 雅娥。那时候黄大壮正对刘雅娥展开强烈爱情攻势,李天顺不能不防。花了300 块 钱,李天顺如坐针毡,不过他也看出来了,刘雅娥对芭蕾也不感冒,整场演出她只 注意女演员的脖子,一会儿说黑天鹅比白天鹅漂亮,因为那黑舞裙衬着她的脖子比 白天鹅的白;一会儿又说那四个小天鹅虽然个头小,能跳出优雅劲来全凭她们的脖 子长了,搞得李天顺晕头转向。花300 块钱就为看脖子,李天顺很不情愿。 主婚人姜山杰闹了点小意外,婚礼毕竟没出大岔。羊肉也涮了,洞房也闹了, 同学们走后,李天顺受了黄大壮的刺激,丢下炭火锅和满桌油污碗筷不顾,立马就 要跟刘雅娥行夫妻之事。刘雅娥倒也千娇百媚,可待李天顺火烧火燎地靠上来,刘 雅娥却拍着嘴唇“嘘”他。刘雅娥棉被裹身,拿眼睛指挥李天顺。她先叫他插上房 门插销,又叫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外间屋动静。 他们住着401 单元一间拆大,16平方米,拆小那间才10平方米,归老谢住。老 谢是省计生委机关内勤,家属在农村,省城里就他一个人,人口少,就分了那间拆 小。两家合用厨房厕所,客厅就免了,统共37平方米小偏单,就一条小过道,根本 没客厅。 大学毕业后刘雅娥分配到省计生委,李天顺分配到市十三中学。李天顺没刘雅 娥有运气,中学不分房,刘雅娥刚进机关大门就赶上了分房。李天顺和刘雅娥做梦 也不敢想能有一间现成的房子“等着”他俩结婚,乐得不识东南西北,烧香都找不 着庙门。可就一样不随心,跟单身老谢伙住。一边新婚燕尔,一边远水不解近渴, 进来出去打头碰面,很不方便。 三天前刘雅娥就给老谢送去了喜糖,说周六办事,两个新人在省城都没亲人, 就请了一班同学来热闹热闹,到时候请谢老师一定光临。这是刘雅娥一点乖巧之处。 老谢早听出来了,一边说着恭喜的吉祥话,一边连声应承下来,可到了周六,一大 早他就出了门,一整天没见他人影,显见得给闹新房的人腾屋子了。刘雅娥心里挺 感激。 李天顺听听外间屋没动静,转身朝刘雅娥摆手。刘雅娥“哧溜”一下钻进棉被, 李天顺身上、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又点着了。那时候大学校园里都以婚前性行 为为耻,这之前李天顺和刘雅娥最深入的肉体接触不过拉手,连刘雅娥的乳房李天 顺都没攥过。他不是不想,是刘雅娥坚决不让。刘雅娥倒是鼓励他抚摸她的脖子, 那既颀且柔的美人颈。可李天顺越抚摸刘雅娥的脖子就越浮想联翩,手指不知不觉 就朝下滑,滑到刘雅娥衬衣的第一个纽扣那儿停下来。李天顺的手指在那个纽扣上 反复摩挲,那是颗最普通的白色小纽扣,李天顺的手指只要轻轻一碰,它就能像花 蕾那样顺理成章地绽放成花朵。正当李天顺犹豫着是否进行下一步行动时,刘雅娥 “啪”的一声打飞了他的手。李天顺想不明白刘雅娥出手怎么就那么快那么狠,就 像拍死一只蚊子。刘雅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呀?李天顺想不明白就暗自赌气, 好几天不理刘雅娥,刘雅娥倒上赶着跟他和好,但从那以后李天顺就尽量躲着刘雅 娥的脖子。 如今成了夫妻,李天顺再也不用顾及刘雅娥的脖子,他直奔主题,上了床就把 刘雅娥压到身子下边。长到29岁李天顺还是个童男,狼奔虎突了好几次也没找准地 方。碰上刘雅娥也是个初犯,在底下慌成一团,搞得两个人干喘大气。忙了好一阵 子,不知怎么的,李天顺倏地入了港。李天顺很亢奋,他紧闭双眼,看见自己在爬 一座高山,山路陡峭,每一步是巨大的成功,他很激动,禁不住大声喊叫,哎哟, 哎哟!等他终于爬到山顶,满身大汗、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时,看见刘雅娥正睁着眼 瞪他。刘雅娥好像不太幸福,这叫李天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当他很快就确认刘雅 娥在这之前仍是个处女,他释然了。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坚信跟刘雅娥的夫妻生活 以后会非常美满。 蜷缩在李天顺怀里,刘雅娥两眼炯炯放光。她说李天顺,想不到你是这样的。 李天顺问什么样?刘雅娥说,扯旗放炮!李天顺马上明白她说的什么。他反问她, 扯旗放炮不好吗?她说,好,好。说着,捏起拳头捶他裸着的胸,捶得酥酥软软。 刘雅娥说了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其中当然离不开她的美人颈。她说她小时候因为 人瘦脖子又长,被同学起外号叫“长脖老等”。长脖老等是本地一种水鸟的俗名, 又瘦又丑。听到这里,李天顺笑了,那种丑鸟与他怀里的娇妻真真风马牛不搭界。 李天顺笑声未落,外间屋突然一声巨响,刺耳凄厉:一个铁质的锅或盆摔到了地上。 从新婚第一天起,李天顺和刘雅娥就立下宏图大志:找房子搬家!可李天顺和 刘雅娥双双活到了54岁,还纹丝未动,仍旧住着401 单元的拆大。眼下又赶上房价 暴涨,刘雅娥不得不向李天顺发出最后通牒。 家教!三天之内你得叫我看见你的家教开班!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教育局有明文规定,不许市重点中学老师开家教班。我又 是教研组组长,一天到晚讲,瞅个冷子就查,我要开了家教班,你让我拿什么脸去 说、去查?李天顺虽然理直,但气不很壮。 那你说咱拿什么买房?就凭你的工资,再加上我们计生委清水衙门,咱拿什么 买房?人无外财不富。李天顺,我既嫁了你个中学老师,我也不抱怨你无权无势, 可你就那么一点教书的本事,你再藏着掖着,你就这么狠心?你就忍心看着我跟女 儿挤在这么一个屁眼儿大的地界过一辈子吗? 咱,咱不还有点积蓄吗? 你可真是个书呆子!看不见房价一个劲涨吗?今年得比去年翻了一番!买房子 排队,比“文革”买排骨排队还人多!我们处里老孙,半夜两三点抱着铺盖排队拿 号,说再不赶紧买,怕连个茅房都买不到手! 刘雅娥急赤白脸,蓬头垢面,脖子伸出去老长。李天顺突然发现她颈部的皮肤 松弛下垂,一道道皱褶堆积着,让美人颈变成了丑鸟的脖子。他想起新婚之夜刘雅 娥说的“长脖老等”,越是美的事物毁灭得越快,李天顺感叹着不禁心酸起来,连 忙柔声劝解,你先别急。我看媒体上这些天也正讨论房价暴涨,有的专家说明年7 月份就能出现拐点…… 去你妈的专家!去你妈的拐点!就你这呆脑子,你先给我清醒清醒吧! 刘雅娥不容分说,一把将李天顺搡出门外,将单元门狠劲一摔,“嘭!” 秋风一凉,全楼家家进蜂窝煤。农民工背着煤筐,先上七楼,一层四家。农民 工干活挺文明,在单元门口落了煤筐,把蜂窝煤一块块码整齐,拿笤帚把门口、楼 道、楼梯都扫干净。这么一层层往下轮,各单元就都有人出来嘘寒问暖,端茶递烟。 邻居们平日里难得见面,因为蜂窝煤和农民工的缘故,碰个当头对面,才得以问候 问候。楼上楼下借笤帚簸箕,也仿佛呼朋唤友,搞得气氛挺热烈。突然被401 单元 门这么“嘭”的一摔,顿时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尤其四层,那三家都开着门,主男 主妇正热络着,忽见李天顺被赶出门外,一下子愣怔住了,彼此都挺尴尬。 没事,没事,我看看该轮到我们家了吧。李天顺没话找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进去。就在这时,李天顺的救星到了,楼梯上,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拾级而上,眨 眼间女儿李榴就来到面前。爸,您在这儿干什么呢?李天顺指指单元门。李榴早明 白了,一撇嘴,拉开淡米色牛皮小拎包,摸出钥匙,一手打开门,一手拉着李天顺 进屋。刘雅娥闹不清李天顺怎么能没她允许就敢回来,又斗鸡似的扑上来,却被李 榴拿眼冷冷地一瞟,立马消了气焰。李榴冷冷地说,快做饭,晚上我还有事呢。 刘雅娥听了女儿李榴的话,恰似接下皇旨圣谕,扭身进了厨房。屋里剩下李天 顺和李榴,这爷儿俩亲亲密密,东聊西扯,刘雅娥在厨房干着急听不清楚。锅里油 热了,她赶紧抓把葱花扔进去,油哧啦一下爆响,就听李榴“哗”地大笑,笑得比 油爆锅还脆。刘雅娥嘟囔道,这小祖宗,连饭碗还没有呢,真不知道个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