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天顺的家教班开在401 拆大。六个学生,四个守着写字台,两个坐到床上, 刘雅娥找了两只小板凳权当课桌。李天顺站没站处,坐没坐处,夹着课本满地下走, 弄得学生六双眼追着他,16平米小屋里眼花缭乱。 黄小壮来了没地方坐。 黄小壮是坐着大奔来的。他爸黄大壮没来,女秘书梅菲陪他爬上四楼,敲开401 的门。 请问这是李天顺李老师家吗? 刘雅娥一开单元门,就被梅菲那身名牌套裙震慑住了。鹅黄色笔挺着,条是条 线是线,一颗水钻扣子别在腰上,更显得高贵威严。 李天顺,你,你快来呀!刘雅娥慌乱中下意识呼喊丈夫。 梅菲脸上始终堆着职业性微笑。她看都不看刘雅娥,直接将脸朝向李天顺,解 释黄总因为临时有会不能亲自来,委托她一定向李天顺李老师表示衷心的感谢,改 天一定亲自登门致谢,他的儿子黄小壮就拜托李天顺李老师了。 黄小壮站在女秘书身后,也不看刘雅娥,只顾上上下下打量李天顺,打量完了, 偏头朝屋里扫了一眼。那六个学生也正好奇地往外探头,被黄小壮扫个满眼。黄小 壮一句话不说,转身下楼。梅菲抓不得喊不得,紧跟其后,李天顺和刘雅娥也只得 跟下楼来。 黄小壮一手拉开大奔车门,一手朝李天顺肩膀上一拍,冷笑道,等那屋里能再 摆上一把椅子,我一准来跟你念书。 李天顺顿时脸憋得紫涨。他桃李满天下,从来没被学生这样拍过肩膀。他还没 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黄小壮半边脸立刻爆起五道红印。 你拍谁呢你?我爸的肩膀是叫你拍的吗?李榴仿佛从天而降,插在李天顺和黄 小壮之间。 刘雅娥慌忙去拦李榴。既然黄大壮不仅是老同学还是大款,她不愿意把关系搞 僵。梅菲惊呆了,本能地倒退一步。保护黄公子是保镖的事,她没义务掺和这些小 市民鸡吵鹅斗。 黄小壮半边红半边白的脸在一瞬间经历了愕然、愤怒、惊讶和惊喜,然后像暴 风雨骤停之后的港湾,每一道涟漪都平静如丝,光滑柔软。他命令梅菲,你坐车回 公司给我拿把折叠椅来,李叔叔,刘阿姨,我能不能坐在门口听课?我抽烟,别影 响了其他同学。 原来这孩子什么都明白,包括李天顺和刘雅娥与他父亲的老同学关系。 这就是李榴姐姐吧?认识认识。我比你小两岁。可我16岁就有驾照了。老司机 啦。赶明儿我开大奔带你兜风去!你去不去?李榴说,比我小两岁?我都大学毕业 了,你怎么还读高三呢?留级了吧?说着,也不等黄小壮回答,扭身上楼,丢给黄 小壮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 李天顺的家教班顺利开班。一个学生听课费二百块,七个学生一月就一千四。 没想到李天顺名声在外,不开班则已,一开班,家长们走后门托朋友,全往这儿送 学生,接连又开了八个班,不光每天晚上,连周六周日都排满了。用日进斗金来形 容李天顺的家教收入,一点也不过分。刘雅娥梦里都能乐醒。 可惜16平米拆大只能容下七个学生。 刘雅娥打开了那间拆小的主意。 李天顺和刘雅娥与老谢的邻里纠纷持续到李榴降生。李榴一降生,花60块钱买 的大号音箱收音机宣布寿终正寝。李天顺把它用报纸包了,拿脚踹到床底下。他们 能跟老谢治气,不能跟女儿治气。 三口人挤16平米,睡觉都难。一个人躺下至少需要两平米,李天顺、刘雅娥、 李榴仨人都躺平了,就得六平米,再加上衣柜、书桌,人走道儿得侧着肩踮着脚。 李榴六岁以前一直夹在李天顺和刘雅娥中间睡,半夜一泡尿,能把李天顺和刘雅娥 一块漂起来。女儿一天天长大,再夹在父母中间睡实在不像话,李天顺就在屋角拉 一道铁丝,刘雅娥挂上一块碎花布帘,再买来一只单人折叠沙发。白天折叠了坐人, 晚上摊开将布帘一拉,权作女儿李榴的卧室。李天顺再没了扯旗放炮的条件。夫妻 生活在悄无声息中渐渐演变为例行公事,老谢一张紧绷的白板脸,也就在悄无声息 中渐渐松弛。 单身老谢很喜爱李榴。刘雅娥下班从幼儿园接回女儿,常能在过道与老谢“巧 遇”。回来啦?回来了,叫谢爷爷。李榴那时候挺听话,小嘴一张,叫出声来像雏 鸟啼鸣。老谢立刻就软了膝盖,身子不由自主蹲下,仰起脸来对着李榴,白板脸变 得无比慈爱。幼儿园里吃的什么呀?李榴认真回答,吃的肉龙。老谢说,爷爷这里 有糖有苹果,给好孩子吃的。说着,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糖果,一边往李榴小口袋 里塞,一边抬头向刘雅娥讨好地讪笑。 那真是一段邻里和睦的好时光啊。 来了收水费电费的,老谢绝不打扰刘雅娥,主动应承着,先掏出钱来垫上,等 李天顺回来了,才小心翼翼地敲了门,和眉顺目地递过一张清单,总表多少,两家 各摊几何,都用钢笔写得工工整整、明明白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天顺 和刘雅娥再在过道、厨房和厕所门外遇上老谢,就很恭敬。 李天顺和刘雅娥经常加班,李天顺给学生补课,刘雅娥作报表,一到月底就忙 得抬不起头。老谢给各室送晚报,进了刘雅娥办公室,见她还赶着报表,知道不能 按时下班了,就自告奋勇去幼儿园接李榴。市直机关幼儿园跟计生委隔两条街,老 谢一牵上李榴的小手,脸色顿时比晚霞还灿烂。过马路的时候,老谢把李榴抱起来。 李榴粉嘟嘟的小脸蛋蹭着他苍白的鬓角,嫩藕似的小腿在他怀里扑腾。五岁的小女 孩叫这个老男人慌了神。汽车在他身后排了长队,喇叭疯狂地大叫,老谢才意识到 自己呆立在马路中央。 进了办公室,李榴的问题一串又一串。曲别针能别住小辫子吗?圆珠笔为什么 会出油呢?订书机订住手指李榴疼不疼呢?一个眼瞅不见,就要出情况。刘雅娥招 架不住,办公室里又不便大声呵斥,只得求助于老谢。谢师傅,您能带李榴先回家 吗?我这活儿完不了。真给您添麻烦啦。老谢一口应承,领着李榴朝外走。正下班, 干部们都朝外走。有人问,谢师傅,这是你孙女吗?真漂亮,活脱一个洋娃娃。老 谢只顾乐,并不说明是刘雅娥的孩子。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李天顺和刘雅娥都加班。七点半,李天顺给刘雅娥打电话,问她孩子在哪 儿。刘雅娥说,老谢接回家了。李天顺就问刘雅娥想不想去外边撮一顿。鬼使神差, 那天刘雅娥也想去外边撮一顿。没有什么比美好时光更能让夫妻情意绵绵了。他们 先进超市买了一瓶干红,然后选一间大众型西餐馆坐下。这里不贵却有情调,法式 猪排和纸包鱼很合刘雅娥胃口。他们相对而坐。红葡萄酒喝到半瓶的时候,目光便 像烛光般摇曳了。刘雅娥的脚在餐桌下边勾住李天顺的腿,桌面上,手指不知不觉 已缠绕成两把麻花。李天顺说,我要扯一回,放一回。刘雅娥说,李榴怎么办?老 谢怎么办?李天顺喉结咕噜咕噜地说,不管了,我不管了。 他们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半了。打开单元门,过道漆黑,拆小的门缝透出一线灯 光。夫妻俩先奔拆大,拆大也黑着,李榴不在屋里。让老谢看孩子,刘雅娥很过意 不去。她敲敲拆小的门,没人应,轻轻推开…… 一束橘黄色灯光从屋顶倾泻在床上。李榴躺在老谢的床上睡着了。入睡前她一 定很快乐,笑靥还现在脸上。她睡得很沉很香,小胳膊摊开,像在迎接一个美丽的 童话。她盖着自己的小毛毯,但毛毯只盖着上身,下身,老谢扒开她的两条腿,枯 枝一般的手指正搓弄着女孩娇嫩如花瓣的小阴唇。 李天顺和刘雅娥的心在同一时刻倒悬。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心脏立刻像干瘪 的空皮囊。老谢趴在床边,已然进入状态,浑身颤抖,对身外一切浑然不知。 刘雅娥发出一声凄厉号叫。她扑过去,捞起李榴的小身体,紧紧抱住,一步步 倒退。虽然已经救起女儿,但她仍然紧盯着老谢的床,刚才的景象太可怕了,永远 无法从她心里抹掉。 刘雅娥凄厉的号叫让老谢从痴迷中醒转。他还未及站起,就被李天顺一拳狠狠 击中鼻梁,顿时血浆迸流。李天顺将老谢按倒在地,发疯似的吼叫着,拳脚暴风雨 般擂在他头上身上。老谢躲闪,在狭窄的拆小,像耗子一样乱窜,哭着,很女人地 细着嗓子哀求。 李榴依然很沉很香地睡着。但她明天一早就会醒来。她应当依旧快乐,刚才的 一幕绝不能在她生命中留下一丝一毫。 天就快亮了。李天顺和刘雅娥必须拿出处置办法。 他们去报警。猥亵幼女,这个老谢,这个老流氓,多严厉的惩治他也罪有应得。 但李榴呢?五岁的小女孩将面临问讯、取证乃至不知道多么繁复的法律程序。 他们找机关领导反映。机关有责任教育并处罚犯下如此大错的职工。但刘雅娥 呢?她与老谢同事,机关每一个人都将了解刘雅娥的女儿与老谢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并且这了解将伴随刘雅娥和女儿一生。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当这事没发生过。如果那样,他们还算为人父母吗?他 们将悔恨终生。 天亮了。李天顺和刘雅娥在女儿身边坐了一夜,在黑暗中听着女儿轻柔的呼吸。 第一道晨曦跳上窗台,刘雅娥吓了一跳,微弱的光亮刺痛了李天顺的眼睛,他把脸 埋到手掌里。 门上剥剥地响了两下,像老鼠啃着门框。李天顺和刘雅娥飞快地对了对眼神, 是老谢!只有老谢!他们的目光溅着火星子,噼噼啪啪地在半明半暗的晨曦中爆裂。 门开处,老谢直挺挺跪在当地。 求你们。求你们两口子了!别说出去。别告诉别人。我走。我回老家。我到死 也不回这儿来…… 老谢提前退休。他锁上那间拆小,从401 单元永远地消失。那间拆小也消失了, 门封闭着,像一堵墙。 刘雅娥想打开这堵墙,她知道怎么找到老谢。机关工会每年春节前请离退休职 工聚一回餐,老谢也就每年只在这个中午露一面。散了席,刘雅娥到食堂门口拦住 他。 老谢老了。驼了背,长年累月被乡野的风撕扯着,脸上皱纹刀刻一般,老眼深 陷,与黄褐色面皮浑浊成一片锈迹斑斑的老树皮。 时间是一贴治疗伤口的灵药。刘雅娥觉得自己能够平心静气地与老谢谈,谈一 笔交易。她说,你那拆小,闲着也是白闲着。她从那老树皮上探究老谢的目光,老 谢木然。不如我租下来,我给你钱。她试探着。老谢深陷的老眼有了反应,眼球缓 缓转了一轮,复又归于木然。刘雅娥说,我每月给你四百,才十平米呀,到哪儿也 要不出这样的价钱了。老谢打断她。老谢说,那屋子我不出租,多少钱也不租,我 有用。说完,佝偻着背走了,也不告别。 第二天老谢就让李天顺和刘雅娥领教了他有用的含义。四个壮大的农村小伙儿 撞开门,四个硕大的铺盖卷摊开在拆小的地上,立刻把401 变成了旅店。他们各自 起伙,一早一晚,厨房里就有五家的饭食轮番煎炒烹炸,饭前饭后,他们轮流如厕, 厕所门就像乡村的风箱似的呼哒呼哒的。最要命的是他们抽烟,劣质的烟卷,让臭 气冲天的蓝色烟雾从拆小释放出来,在过道弥漫凝结,然后积蓄了力量,奋勇顽强 地向拆大扑来。 学生们呛得泪眼婆娑。刘雅娥找人在墙上钻了个洞,安装排风机。农村小伙儿 看见拆大叮叮当当施工,对李天顺和刘雅娥说,俺们不是民工,俺们是手艺人,临 时在这儿挤挤,找着活儿俺们就有地界住了。您这活儿俺们也能干,俺们会电工。 果然,没过几天,四个人中就有一个找到了工作,铺盖一卷再也见不到人影。 但他的空缺很快就有新人来填补。天知道老谢从哪儿找来这源源不断的乡村手艺人。 刘雅娥仰脖望着排风机口滚滚浓烟,斩钉截铁地预言,李天顺我告诉你,再不买房 搬家,咱非得癌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