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房交会回来刘雅娥就失眠了。她每天半夜总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被猛兽追 赶,看不清猛兽模样,她猜有时是狼有时是狗。她就跑哇跑哇,看看要咬上了,她 大叫一声妈呀,猛然惊醒,出一身大汗,像从水里捞出来,棉被都溻湿了。爬起来 开灯看表,才清晨4 点。李天顺也没睡实着,听见她有动静就问几点了。她说也怪 了,总是4 点醒。李天顺说,你这是闹更年期,都这样,过过就好了。晚睡多活动。 刘雅娥担心兴奋了更睡不着,不敢再说话,翻身去睡,可怎么也睡不着,听听李天 顺,也总翻身,时不时呻吟。她索性不睡了,穿衣下楼去买早点。街灯还亮着,街 口,卖豆浆的小铺还没点火。 刘雅娥白天萎靡不振。主任叫她催区里报表,她接了个电话通知就把这事给忘 了。下班之前,主任问报表来了吗,她才想起来,赶忙打电话到区里催,那边已经 下班了。第二天市府办公厅召开紧急会,各口一把手都到了,就缺计生委。秘书长 拍着会议桌问大老蔡怎么回事?大老蔡就是计生委主任,火急火燎地后赶了去,赶 上文件传达一个屁股,大老蔡忙跟秘书长解释,说没接到会议通知。秘书说昨天电 话通知的,接电话的是个女同志,叫刘雅娥。 刘雅娥不能让自己再失眠。她想拉李天顺一起去散步,可李天顺每天晚饭后都 得教家教,出不了门。刘雅娥只能自己去。李天顺和刘雅娥住的这片居民区,是 “文革”当中建的,不设街区花园,楼当子又辟为菜市场,烂菜帮、快餐盒到处乱 丢,黑暗里不小心踩上,准能摔成尾骨粉碎性骨折。刘雅娥打着手电,小心翼翼穿 过这片“雷区”,走半个多小时到小公园去。公园不大,散步的多为中年人,或急 趋,或倒行,还有三三两两说笑着漫步的。一株老年冷杉下,十几个人和着乐曲学 习二十四式太极拳,白鹤展翅,野马分鬃,招式有模有样,气定神闲,刘雅娥不知 不觉竟看呆了。一个黑影从身后贴了上来,嘴里臭烘烘一股腐烂气味说,大姐,咱 交个朋友吧。吓得刘雅娥魂飞天外,头也不敢回疾步出了花园,在门口站定了,看 看并没有追上来,这才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回家。 学生早散了,女秘书梅菲带着黄小壮正跟李天顺谈话。梅菲说,黄总想知道, 小壮这一段补得怎么样了。李天顺没说话,吭吭地咳。他近来常常憋气,喘,脸憋 得黑紫。梅菲等李天顺住了咳又问,黄总想知道,有没有办法速成?刘雅娥听见 “黄总想知道”,气不打一处来,抢白道,你当语文水平是楼价呢,想涨就涨!李 天顺忙拦过话头,说小壮的语文,亏欠太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别说我是个老 师,就是神仙,也替他不得。唯有一宗,还是有个窍门的。梅菲忙问,有窍门?那 太好了!李老师不愧教学带头人!您快说,什么窍门?只要有,不管花多少钱!刘 雅娥一摔门去了厨房。她不愿意再听这女人说话,她想着给李天顺做个夜宵,他太 累了,眼见着人消瘦下去。 这里梅菲还一个劲追问。李天顺叹口气说,为人师表,本应该教学生扎扎实实 做学问,不该寻什么窍门的。唉,现在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这高考语文卷子,丁 是丁卯是卯,都有标准答案,唯有作文,判卷老师的主观意识起作用。现在学生写 作文,循规蹈矩的多,大而空的多,几十份卷子判下来,老师脑袋都木。你去买一 本书,《小故事大智慧》,里边三百多个精彩小故事,每天让小壮背一个,到考试 也能背下大几十个。作文时多引几个小故事,生动有趣,能叫判卷老师眼睛一亮, 也许能捞几分。梅菲喜形于色,说有几分就是几分的机会,全国统一考试,几分就 得压成百上千考生呢。李老师,那太谢谢您啦,我马上去买书。 黄小壮坐在一旁不开口,就好像李天顺跟梅菲谈的不是他的事。见梅菲要告辞, 他翻着白眼珠说,你买书,谁背呀?梅菲说,你考试当然你背啦。黄小壮说,别指 望我,我可背不下来。李天顺实在看不过去,说梅小姐辛苦你,你就给他念吧,吃 饭时念,睡觉前念,背不下来,熏也能熏几段。黄小壮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 从今儿起你就搬我们家来住吧,你还巴不得呢!说得梅菲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李榴从白云高尔夫球场出来,用尼桑送了黄大壮回公司,独自一人时,拿出手 机点开已拨电话,把最后两个号码存进电话簿。这两个手机号码,先拨的那个是姜 山杰的司机小崔的,后一个,姜山杰拨给谁呢?姜山杰那天明明带着手机呢。李榴 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正当她扣上机盖准备回家时,手机响了,正是那个神秘号码。 姜山杰说,把黄胖子送回去了?李榴说,嗯。姜山杰问,干什么呢?李榴回答, 没干什么。姜山杰说,淮海路38号,你来吗?李榴顿了顿,听见手机那头姜山杰呼 吸变得粗重。她静静地听着,其实想听见自己心跳。她挺奇怪自己很平静。又顿了 顿,李榴说,我去。她脱下球装,换上一件大开领羊毛连衣裙。 淮海路38号是所独门独院的小楼。李榴按了门铃,姜山杰亲自来开门。看见李 榴,他既不惊喜也不慌乱,开一条门缝放她进去,反手碰上铁门。小小院落,一条 石子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小楼,路边点缀些花草。李榴也不等姜山杰引路,径直朝里 走。突然,她忽悠一下身体腾空,原来姜山杰从后边将她高高托起。 姜山杰很强健。李榴自始至终紧咬嘴唇不出声。没有快感。只感到痛楚。她早 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开采美貌如同开采石油或煤矿,所不同的,地藏由工人 开采,而她的美貌,她自己开采,通过男人来开采。但她万万没料到会是姜山杰这 样一个人。她把她的初夜给了这样一个人。太轻易了,没有心灵交汇,没有海誓山 盟,甚至没有彼此的凝视。就像老师要她交作业她就从书包里抽出递上去似的,拿 去,她说。终于,姜山杰从峰巅上坠落,将脸深深地埋在她脖颈旁,立刻酣然入睡。 她仔细审视他。他光裸着身体,让她一览无余。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并不显老。 他一定是健身房的常客,发达的三角肌使他的双肩挺阔,目光滑过他的胸大肌、腹 直肌,它们的坚实有力她已经有了切肤的体验。她的目光渐渐温柔。感受到她的目 光,他的身体一阵抽搐,醒了过来。 这时她想到应该尽快处理掉身下的红。她不愿意姜山杰以为她挺嫩。她跳下床, 掀起床单想去洗。姜山杰误会了,扑上来夺过床单扔到墙角。他说,留这个东西, 对你对我都没好处。他看见那红,眼圈忽然湿润,说你放心,我一辈子照顾你。李 榴说,是吗?可惜我的一辈子跟你的一辈子,不一样长。姜山杰说,女孩子别这么 尖锐,让别人没办法喜欢你。他再次抱她上床,开始吻她,从额头到眼睛,在她的 美人颈上反复流连,然后吻遍她的全身。渐渐的,他的唇变得滚烫,他的吻也更加 有力。她又一次感觉到疼痛,被他吻过的地方立即便有麻酥酥的电感传导至心脏。 她哭了。泪水淌进耳朵。突然,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在姜山杰的热吻下尖声大笑。 姜山杰迅速冷却。他拍拍她的面颊说,淘气! 家教开了半年,李天顺添了毛病,他总是觉得疼,说不清哪儿疼,浑身疼痛。 疼得他佝偻着身体,像只大虾盘在桌面上。黄豆大汗珠砸到作业本上。作业本一片 模糊。 刘雅娥天天读报纸广告,上搜房网,眼看着树镇房价一路飙升,4386元,4688 元,5438元,过了春节,每平米竟卖到6088元!看得刘雅娥心惊肉跳。这会儿,她 正背冲着李天顺,卷起褥子,把面板、盖帘摊开在床上,坐在床边包饺子。四个老 谢老家出来的手艺人用四份锅碗瓢盆霸占了厨房,她做饭得打麻雀战,打一枪连忙 就跑,跑慢了,连脚尖都没处站。她手里擀饺子皮,嘴不闲着,跟李天顺念叨树镇 和按揭。树镇的房价每平米又涨了200 块,她实在不明白李天顺为什么咬紧牙关就 是不许贷款。她说,没有你这么死脑筋的!你看看,哪家买房不贷款? 李天顺闷头不说话。 刘雅娥说,可真真肉死我啦!八杠子打不出一个屁!跟上你这样人过日子,憋 屈死人!早知道你这么窝囊,死活不能嫁你!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咱家就不能贷款? 啊?你说呀? 李天顺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太阳穴正撞上床帮,顿时渗出血来。 哎呀我的妈呀!你这是怎么啦?刘雅娥撂下饺子皮饺子馅,连忙去拉李天顺, 哪里拉得起来。哎呀,你头碰破了,赶紧上医院吧!李天顺疼得哆嗦,说不……不 碍事,坐会儿就好了。刘雅娥说那可不行,小心破伤风,擦破皮事小,破伤风事大。 她说着换衣服换鞋拿钱包。李天顺脸死灰一般,硬撑着扶着床帮慢慢往起站,她抄 起条围巾包住他的头,搀着他下楼。 刘雅娥挂了个外科急诊号,打了针敷了药,看看李天顺气色,比来时见缓,搀 起他回家,大夫叫住了她。大夫说,你等等,你这个病人皮外伤不应该这么疼,你 没看见他浑身哆嗦吗?再检查检查吧。刘雅娥攥住李天顺的手,果然手抖。她忙问 你觉得哪儿不好?李天顺摇摇头说,没事。她又问你冷不冷,李天顺说,回家吧。 刘雅娥猜疑大夫黑心,动不动就B 超CT,她可没有那冤枉钱,就说明儿吧,明儿要 还不好,我们再来。说着搀起李天顺往外走。走了两步,李天顺身子突然一歪,整 个人就砸倒在刘雅娥怀里,砸得她一个趔趄,险些双双倒地。刘雅娥大叫,不好啦! 快来人呀!大夫!大夫! 李天顺被推进急救室。刘雅娥要跟进去,护士把她拦在门外。她心里发虚,预 感到李天顺会出事,但会出什么事呢?她不知道。越不知道心里就越虚,空洞,像 跌进万丈深渊,黑漆漆的,摸不着往上爬的抓手。 大夫出来问,谁是李天顺家属?护士一指刘雅娥说,她是。大夫说,你的病人 得考虑转院。转院?往哪儿转?刘雅娥早没有思考的份了,只顺嘴接茬。大夫说, 病人窒息看来不是肺气肿,浑身剧痛,怀疑肿瘤转移到了骨骼,还是转肿瘤医院吧。 大夫没说癌,但“转移”却足够暗示了。刘雅娥叫道,不!不!撕心裂肺。大夫说, 没有确诊,建议家属克制,不然会影响病人的情绪,一会儿病人出来了,你要配合 我,就说是排除性检查。 李天顺被推出来。他精神头儿格外好,冲刘雅娥笑笑说,没事,我说没事就没 事,排除性检查,做一个也好,去去疑心。刘雅娥心慌没主意,李天顺自己安排自 己。他先跟校长请假,撒谎说老家有点事得去十天半月。校长一听就急了,说高考 一百天倒计时,学生正冲刺,这时候李老师请假,咱校今年的升学率一准泡汤。李 天顺说,先找别人代代课,十天半月我准回来。校长在电话那头喊道,李老师你没 出什么事吧?这些年你对学校贡献太大了,你的事就是学校的事!有事你可别不言 语。李天顺又给李榴打电话,叫她马上赶到肿瘤医院,说爸爸做个例行检查,你妈 一个人忙不过来。李榴在电话那头就叫了一声“爸”,随即关了手机。 如果不是李榴及时赶到,刘雅娥简直一团糟。办住院手续,推着李天顺从这间 化验室到那间化验室,李榴24小时陪护在李天顺身边。刘雅娥什么事也做不成,像 个影子似的跟着李榴,轰炸机一般,将无休无止的唠叨铺天盖地砸下来。没有你爸 这样当老师的!扑上命去教书,结果怎么样?学校领导连个面都不照!没有你这样 做白领的!老板给你多少年金呀你这么拼命?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李榴不还嘴, 也不解释,任由她抱怨,只当同时照顾两个病人,一个,一天天走近死神,另一个, 一天天面临崩溃。 李天顺的病确诊为癌症。肺部原发,转移至肝,然后又转移到骨。大夫对李榴 说,这个病一年前就有症状,应该能发现,病人太不懂得爱惜生命了。李榴问,现 在最好的治疗是什么?大夫说,手术已经没有意义,建议转院。刘雅娥问,又转院? 你不要往外推,见死不救!大夫连连摇头说,转到胸科医院,那抑制窒息,用药物 缓解疼痛,比我们条件好,让病人少受些罪吧。刘雅娥号啕大哭,李榴搂住她,轻 轻拍着她的背,说镇定点,妈,镇定点。 李榴给李天顺办了转院。她告诉李天顺,他只是有些肺气肿,在胸科医院治疗 一段就可以回家了。李天顺说好,治疗一段就回家吧。胸科医院距李天顺和刘雅娥 的家很近,从住院部大厦14层的窗户望下去,能看见401 单元拆大的西墙,墙上凿 了个洞,排风扇扇页挂满污垢,黑乎乎的,像一只盲眼。李天顺每天输了液,就坐 在窗前,呆呆地朝下望,望着那只盲眼。 姜山杰改动了城市规划图,公交324 和516 的延长线开工建设。破土那天,黄 大壮召集了天意全体股东和职工,搞了一个小小仪式,请来姜山杰奠基。姜山杰即 兴讲话,大谈政府职能转变,服务人民群众。李榴没来参加仪式,她炒了黄大壮的 鱿鱼,自己开了个咨询公司,专门为房地产业提供营销服务。有几个先得了信儿的 开发商,打听得她后边有大脑袋撑着,已经送来了聘书和咨询案。黄大壮舍不得放 李榴走,说你自己开公司也没关系,你还算咱天意的人。李榴说,身在曹营心在汉, 脚踩两只船,是你们那代人的思维模式,我要全心全意做成自己。天意的生意我还 会接,但照单收费。我对天意的特殊贡献,黄总也不会不作表示吧。黄大壮听出李 榴话里有话,一咬牙,在市中心文化花园买了个两居室送给她做办公室。 梅菲打听得黄大壮送房子给李榴,恨得牙痒,趁中午饭读《小故事大智慧》的 工夫,把文化花园的房间号告诉给黄小壮。黄小壮跷着二郎腿,眯缝着眼正犯困, 嘿嘿一乐说,想不到你这么蠢。李榴捂一只眼也看不上我老爸。那个男人不姓黄, 姓姜。至于我嘛,你准以为我得吃醋,我得找人玩命?得啦,我可没那么蠢。是, 我是喜欢李榴,跟她一块玩一块疯,感觉特好,这就得啦。她跟谁上床,反正不会 跟我,我早看出来了,我还犯得着操那份心吗?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明白,你可 白占了女秘书位子啦。转天高考,黄小壮一通风卷残云。等分数公布出来,所有科 目,成绩都在预料之中,唯独作文多拿了几分,勉强够个三本。黄大壮欢天喜地, 给儿子报了个房地产营销专业。眼见尘埃落定,便张罗着谢师,包了个大大的红包 要去登门致谢,这才听说李天顺病得住了院。 李天顺执意出院。李榴赶着将文化花园两居室装修了,让父母搬到新房去住, 李天顺却说想念401 拆大,哪儿也不去就回老房子。李榴把父亲安顿到床上,走到 拆小,跟四个乡村手艺人进行了一场干脆利落的谈判,四个人扛起铺盖,各自投奔 李榴给他们安排的职位,401 终于只属于李天顺和刘雅娥了。 李天顺和刘雅娥并排躺在床上。月光皎洁。两个人望着月亮,心静如水。李天 顺说,当初你要嫁了黄大壮,别墅早住上了,你后悔吗?刘雅娥说,二十多年夫妻, 这话说着多余。李天顺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贷款买房了吧。剩下你一个 人,我怕你还不上。刘雅娥说,剩不下你也剩不下我,咱俩总在一块儿。李天顺伸 过手来,搭到刘雅娥脖子上。他抚摸她的脖子,一寸寸地轻柔抚摸。李天顺问,我, 再喊一回?刘雅娥说,喊吧,就咱俩,你喊吧,可劲喊。李天顺把嘴张得大大的, 干呕,喊不出声。他不死心,拼了力,再张大了嘴。突然,一口气顶到咽喉,他的 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刘雅娥紧紧抱住他,一边叫着天顺天顺,一边紧拍他的后背。 李天顺的喉咙咕噜一声,那口气终于喷了出来,却是一团黑血,人已然是没了,仰 面朝天,嘴大张着,黑洞洞的。 这座省城还没有一个中学教师有如李天顺那样极尽哀荣。灵堂设在401 拆大, 学生送的花圈花篮从灵位前一直排到大街上。学校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校长副 校长轮班守灵。李榴给刘雅娥在拆小铺开一套被褥,安排她躺着,请学校女老师陪 着,黄小壮把门,不是要紧吊丧的人,不让她见。李榴一身重孝,白粗布孝袍白粗 布鞋面,立在李天顺灵位前,陪着吊丧的鞠躬行礼,然后还礼。李天顺和刘雅娥的 同学相约了来吊丧,黄大壮也来了,夹在人群里鞠躬。同学们要看看刘雅娥,李榴 只好把他们让到拆小。几个女生抱住刘雅娥就哭了,说李天顺是咱班第一个走的, 要说年纪,他不大不小,轮谁也轮不上他啊。黄大壮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刘雅娥,没 想却在李天顺葬礼上。刘雅娥悲伤得脱了人形,两眼发直,就会说一句话,说李天 顺死的时候张着嘴,想喊没喊出来。她跟所有同学说同样的话,说他死的时候张着 嘴,想喊没喊出来。黄大壮寡落落地一个人走了出去,掏出手机叫通梅菲,叫她立 马去开个房间。梅菲不知道他要接待什么客人,就问要几星级的。黄大壮吼道,没 星级!老公老婆睡觉要什么星级!他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跟一个女人像夫妻那样 睡到一个床上,什么都不做,就是呼呼大睡。 有同学通知了姜山杰。姜山杰与李天顺和刘雅娥平素并无来往,可去可不去。 但李天顺的葬礼嚷动了省城,他乐于去露一头儿。自小楼一夜春风后,姜山杰没再 约李榴。李榴有事,只需一个电话,他从不推辞。他并不急于享用这个女孩,他知 道她的睿智会帮助他们走很长的路。闲下来的时候,他渴望着她,但他必须小心翼 翼,他等待着。 副市长到了,校领导连忙迎上去。姜山杰让秘书抱着一个特大花篮,自己跟在 花篮后面。校长立在李天顺遗像左下方,让李榴站在身旁。校长说,一鞠躬,二鞠 躬,三鞠躬,再鞠躬。李榴也跟着鞠躬。鞠了躬直起腰,姜山杰才认出孝女原来是 李榴。李榴一脸悲戚,并不在意他的惊诧慌张。李榴说,姜叔叔,您要看看我妈吗? 姜山杰慌忙往外走,说不了,今天就不了,我还有个会,改天吧,改天我一定来。 葬礼之后,李榴搬回家,跟刘雅娥同住。每天临睡,她要跟刘雅娥说好一会儿 话,把白天经的见的,绘声绘色讲给刘雅娥听。但刘雅娥很少讲话。她的话都跟李 天顺讲完了。她失眠更严重了,李榴就陪她散步,每天晚上到小公园去走走,看一 会儿太极拳。有天晚上,李榴公司临时有事实在抽不开身,打了电话到计生委,嘱 咐她下了班回家晚上别出门。刘雅娥听同事说公交324 和516 的延长线竣工了,下 了班,鬼使神差就上了324.从机关到树镇,两头终点站,公交跑了一个多钟头,她 下车时天已经黑了。一期工程已见出眉目,五六幢十二层小高楼现出身形,楼间栽 了一些小树,在初夏湿润的夜晚静悄悄地伸展着枝叶。她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忽 然,她看见头上树影稀疏,树影后边,五楼一个窗口正亮着灯。灯光洒在她的脸上, 像温暖的手。她喃喃地说,李天顺,瞧哇,那就是我们的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