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钱大库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硕士。 钱大库一脚迈进大狱,谁也没想到,尤其是老家人。老家在辽北,叫恩光村。 那里的山,比跑道多多了,大圈套小圈。恩光村被套在最里圈。“里圈”一直穷。 穷是穷,可民风纯朴,人实在。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听个信,都往上凑。钱大库也 是,实在。可是,到了囚犯这份儿上,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人说,这个钱大库啊, 生让实在给害了。钱大库不承认。隔着铁栏杆,钱大库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实在 还有错吗? 钱大库从小就吃书。背看图识字,背古诗,呱呱的。其实山沟子里书不好淘弄, 可他看啥会啥,够厉害的了。 一上二年级,钱大库迷上了字典。这可是个好东西,百事通,啥字都有,啥都 明白。老师啊,钱大库管它叫老师。叫也白叫,他买不起。钱大库不怕,抄,就抄。 把字典借来,才二十多天,抄完了。抄字典之前,他向老师求情,说,老师,帮个 忙吧。老师说,啥事?钱大库说,帮个忙吧。老师说,你说吧。钱大库说,帮个忙 吧。老师急了,说你不说啥事,我咋个帮?钱大库说,我怕你不帮。高个子老师把 腰哈矮了,拍拍他的小脑瓜,说,说吧说吧,我帮,我帮还不行吗?钱大库说,给 我个破教案吧。原来,钱大库看好了老师的教案。教案是个大本子,上下还有硬纸 壳,用这家伙抄字典,能装。新的不敢要,要用过的,旧的。老师知道他要抄字典, 这个小小的钱大库,个头还没到他腰呢,这样有志气,惊讶得老师瞪大了眼睛。钱 大库立刻哭了。老师说,你哭啥呀?钱大库说,我气老师了。老师这才明白过来, 笑了。老师再次哈个大腰,拍拍他的小脑瓜,说,钱大库,你行啊!老师说,小小 年纪,你这样爱学习,我怎么能不帮你呢?钱大库说,真的?老师说,真的。钱大 库说,你给我本破教案?老师说,不行。钱大库立刻冷了脸。老师说,给你破教案 怎么行?老师说,我要给你本新的,嘎嘎新的! 钱大库真的抄完了字典。字典抄完了,钱大库开始背,挺费劲,不少字不认识, 钱大库不怕。因为,钱大库已经学会拼音了,一拼就拼会了。钱大库说,字是豆粒, 拼音是锅。豆粒放锅里一煮,就能吃了。钱大库一有空就煮豆,煮熟了就往嘴里捡, 一个粒儿一个粒儿地捡,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念到四年级时,他吃了太多的豆— ————厚厚的手抄字典翻烂了,钱大库一说话,满嘴“崩豆”。从那时起,在恩 光村,钱大库就没考过第二名。 一上初中,钱大库就住了校。学校离家太远。每回走,都要从“跑道”一样的 大山里转转,一圈圈地转,日出转到日落,总算转出去了,再走十多里山路,才上 正道。所说的正道,是黄沙路。上了黄沙路,钱大库就开始光脚走,省鞋。鞋磨坏 了要花钱,脚磨坏了还能长。 不天天走,一个礼拜走一回。钱大库也不白走,背题。科目多了,不像早先背 字典,煮豆粒。背纸片子,叫“下片儿汤”。片儿汤是纸片子。纸片子揣兜里。上 面全是题,语文呀,数学呀,物理呀,史地呀,生物呀,等等。一张纸片子全会了, 钱大库随手把它一扬,喊,下片儿汤喽———!片儿汤有时下在深沟,有时下在树 梢,有时下在雪窝子里。回回下片儿汤,都会轰起一帮沙半鸡子,或是鹌鹑。至少, 也有几只麻雀,“秃噜噜”飞起来,钱大库就乐。钱大库说,怕啥?我早就不打鸟 啦!或者说,还以为我小呢,爱惜野生动物,早就懂啦! 下了三年“片儿汤”,爸不让了。爸说,儿啊,回家来吧,家里实在拿不出钱 来了,你妹子再念两年也不能念啦! 钱大库说,爸,再让我念两年吧。我怎么也要念完高中啊!爸,求你了,我跟 老师约好的,老师说,连高中都没毕业,哪有能力出去打工挣钱啊? 头一回跟爸说谎,钱大库不得劲儿。钱大库“修改”了女老师的话。女老师说, 同学们,你们快毕业了。女老师把眼镜摘下来,擦两下,再戴上,说,你们窝在山 里太久了,还没一个人出去看看天下,这太可惜了。书本是学习,见识也是学习, 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老师希望你们继续念下去,上完高中,直到考上大学。这样, 你们才有能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考出去上大学, 做个有知识的人,留在你们所向往的地方,或是回来改变家乡的面貌;二是读完中 学外出打工,这样也能走出去。不过,作为打工仔,像无根萍一样漂,太难了。 当晚,钱大库失眠了。钱大库想,一定要念下去,考上大学! 对孩子来说,大山像棵卷心菜,把上学的孩子一个个卷回来,越卷越紧,于是 念书的孩子越来越少。上完初中就不错了,不少孩子,小学都念不完。钱大库向爸 说了想法,爸一声没吭。第二天一大早,爸不见了。钱大库问,爸呢?妈说,你爸 刨药材去了,他决定了,要供你上学! 钱大库看见地上一大片烟头,知道爸想了一夜。妈说,快天亮时,你爸一咬牙, 才下决心供你的。钱大库把那些烟头一个一个捡起来,小心包好,收起来。看着这 些烟头,钱大库哭了。爸抽不起烟卷,全是老旱烟。纸卷的。妈说,你爸这一宿呀, 抽老鼻子烟了,一本洋皇历都扯光了。钱大库想,等我将来挣了钱,一定让爸抽最 好的烟,一条一条的,条条都带过滤嘴儿。 这个暑假,钱大库天天上山刨药材。在爸的指点下,他认了很多药材,什么柴 胡,旁风,地龙骨,细辛,山苞米,当归。他眼尖,找药材快。每找一个,钱大库 都乐。就像当年抄字典、崩豆,背纸片子、下片儿汤一样。不同的是,崩豆和片汤 明摆着呢,只要看紧自己,就行啦。这个不同。这个个都藏在草窠里,个个都会隐 身法,人群里抓小偷一样,不容易。所以,每找到一个,钱大库都要笑笑。爸问, 笑啥呀?钱大库说,爸,找到一个药材,就是朝学校走一步,一个个药材进筐里, 我就离学校越来越近,我能不笑吗? 凑够了学费,钱大库上高中了。 牙缝里抠钱,也只能供一个,妹妹不念了。 上学那天,钱大库带上个布包,里边包着烟头。爸的。 三年后,钱大库果然考上了! 一看信封上印着“北京”二字,钱大库直哆嗦,不敢拆,一个劲儿咽唾沫,嗓 葫芦忙坏了,那个尖朝外的包上下滑动,心都快蹦出来了。妹妹一把抢过来,说, 开开呀,哥!妹妹把信封又还给他,说,哥,快开呀! 打开了。 那一刻,是钱大库最高兴的时刻! 可是,当钱大库看清了收费栏钱数,烫了一样,一下把那张纸扔了。他哭了, 呜呜咽咽的。学费4000块,哪交得起呀?全家一年的收入,不过千儿八百块,上哪 儿弄这么多钱?钱大库被早年背的那个词吓着了:天文数字! 爸的腰更弯了。可爸一下挺直了腰板,说,儿啊,别哭。考都考上了,咱得念。 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话是这么说,动真章,没咒念了。 爸的腰更弯了。早上起来,又是一地烟头。 挨家挨户排排队,前头街排到后头,再排过来。东头数到西头,再数回来,没 辙。恩光村太穷啦,家家手头紧,向谁借钱啊?个别人家有钱,欠人家的还没还呢! 内火往外烧,几天工夫,爷儿俩只忙出一件事,起泡。赛着起。钱大库起一个, 爸起两个。爸起两个,钱大库起四个。妈没起泡。可右腮像藏个鸡蛋,肿了。钱大 库说,爸,我不念了。爸眼一瞪,说,你咋拉松了?钱大库说,我不是拉松,咱念 不起呀。爸说,容我再想想办法。 那天早上,星星还没走呢,爸走了。爸进城卖了400cc 血。 为了给爸补补,妈拿两个土篮子,翻好几个山冈梁,跟人家说了不少小话,给 爸换了几块猪骨头。上顿熬,下顿还熬,熬得连油珠都没了,妈说,再熬一次吧, 好歹也是补品呢。 这点钱哪够,差一大截子哟。 正愁呢,戴眼镜的女老师来了。她拍拍钱大库的肩膀,说,大库,好样的,真 给我们争气啊!她从口袋里掏出500 块钱,递给钱大库,说,我知道你家里太紧巴 了,可书一定要读,拿着,这是老师的一点心意。 村长来了。村长后边还跟了好多乡亲。村长说,大库哇,你是咱村第一个考进 北京的大学生哪,不简单,不简单。你小子可真行哪,给咱穷山沟争光啦!村长停 了停,又说,听说你要不上了?那哪行,我可告诉你,这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多少年哪,咱这沟眼子里终于飞出个金凤凰,你可是咱村的人才哪!我们大家伙替 你骄傲哇!村长一指钱大库,说,你给我记着钱大库,从今儿个起,你不光是你爸 你妈的儿子,也是咱恩光父老乡亲的儿子,恩光的长辈,都是你爸你妈!大库啊, 儿子有困难了,哪有爸妈不上前帮忙的?你看看,村长指着外边,乡亲们都来了! 钱大库一看,窗前黑压压的一片脑瓜,连平时不下地的柳五爷都来了,拄个棍子, 头晃,手哆嗦,脸上却笑眯眯的。这些人,大都白了头发。他们都像柳五爷一样, 笑眯眯的。这时,村长的手一挥,提高了声音,说,咱村就是穷掉底了,也要让自 己的儿子上大学。你们说对不对呀?大伙齐声说,对! 这一刻,钱大库眼睛一热,呜呜地哭起来。村长说,有乡亲们支持你,什么坎 过不去?说完,村长拿出一沓子钱,说,这是乡亲们给你凑的钱,一共是2300块, 大伙尽力啦。你带上,孩子,别怕,乡亲们在你身后呢! 舅舅说,大库,给!舅舅把钱递过来,说,头晌我把猪卖了,这钱你带上。 爸说,这哪行?爸说,那、那不是大小子的“彩礼”钱吗?舅舅说,哪急用哪 嘛!爸说,这可不行。舅舅说,不就是娶个媳妇嘛,大不了晚点呗。见爸疑惑呢, 舅舅说,我还有指望。我的头号猪卖了,还有个二号呢。舅舅还幽一默,说,二号 克郎猪也不小啦,我看哪,100 斤打不住砣,我让它快点长,嘿嘿,不就长成彩礼 了? 亲戚邻里都进来了。你凑点儿,我凑点儿,不大工夫,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 钱。有100 元的,有10块20块的,也有5 元的,1 元的,还有不少零角和硬币…… 爸妈一个劲地流泪。妈说,大库啊,这是大家的心啊,你可永远不能忘啊!爸 说,孩子,你能上大学全靠大伙帮衬,将来你出息了,一定要报答大伙啊! 钱大库感动坏了。那一刻,他光顾哭了。鼻子酸。心里热。胸腹里像翻花开的 水,直蹿。钱大库明白,大家都穷。这些钱,不知在手里攥多少时日了,舍不得花, 这下,全给自己了! 钱大库面向这些恩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谢谢!谢谢老师,谢谢村长, 谢谢乡亲们!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读书,学成归来,一定报答你们的恩情! 当晚,钱大库找出一张纸,把乡亲们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上,编个“花名册”。 钱大库要把这个“花名册”带在身上,宝贝一样,就像当年带上那包烟头。 临走那天,村长给钱大库胸前戴朵大红花,噼噼啪啪燃放了鞭炮。要知道,恩 光村除了过大年,谁舍得钱放鞭炮? 乡亲们早早来了,围前围后的,送他走。钱大库一个劲地向大伙鞠躬,谢谢! 谢谢!!谢谢!!!钱大库走了,一步三回头。妈掉泪了。爸掉泪了。舅掉泪了。 钱大库一看,大娘大婶大嫂大姐们,村口一面子人,袖头子齐眉,都在擦眼睛。哦, 都在掉泪!钱大库心里说,我记住啦,你们是我的再生爸妈,是我的兄弟姐妹!那 些男爷们儿,手高高地举,一直在摇啊摇。钱大库实在忍不住,面朝大家,五体投 地,连磕三个响头,然后,转身就跑。钱大库想,再不跑,自己就走不了了。这一 刻,钱大库还在加固那个念头:下大力气读书,毕业后找个挣钱多的工作,多多报 答乡亲们。钱大库的决心,如同一粒种子,种在自己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