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钱大库是七年后回来的。 七年不是个短时间。村里的小丫头,出息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当年还踢口袋、 玩骨拉哈的小姑娘,变成吃奶孩子妈妈了。而那些正当年的人,老了。 这七年,钱大库吃了多少苦,怎样自己供自己,读完本科读硕士,写部长篇都 绰绰有余。七个寒假暑假,他在饭馆打过下手,在站台扛过水泥袋子,在建筑工地 当过小工,同时做过三个孩子的家教。白天上课,晚上做钟点工。总之,他没工夫 回家,两个盖着鲜红大印的毕业证,就是这么拼来的。唉,不说这个了。这七年, 钱大库想爸妈,想妹妹,想舅舅,想每一个恩光村的乡亲。每当这时,他就拿出爸 的烟头包,拿出乡亲们那张“花名册”,挨个看。这时,这张花名册就是一片宽广 的土地,光长草,不长粮食。为什么?等着自己去下种啊! 这七年,钱大库耳边一直响起爸妈的话,妈说,大库啊,这是大家的心啊,你 可永远不能忘啊!爸说,孩子,你能上大学全靠大伙帮衬,将来你出息了,一定要 报答大伙啊!钱大库也无数次地回想自己的承诺:谢谢老师,谢谢村长,谢谢乡亲 们!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读书,学成归来,一定报答你们的恩情。 研究生毕业后,钱大库可以留在北京。IT专业很吃香,用人单位看看他的简历, 问问情况,一开口,月薪就给了4000块。钱大库没吱声。这个数,钱大库想都不敢 想。人家以为他嫌少,说,这是试用期的工资。还承诺,以后还会涨。又说,还不 算福利呢。钱大库走了。人家喊,他没听见。钱大库一出门,立刻掏出那张“花名 册”来,看了又看,乐了。 钱大库选择回家乡,在离家不远的沈阳市找份工作,月薪4000块。 头一个月领工资,钱大库自己都惊讶,4000块,这么多啊!拿着厚厚一摞钱, 他眼窝一阵阵发潮。在恩光村,全家一年到头累死累活,顶多挣千儿八百块呀!他 再次拿出“花名册”看看,感慨万千。对了,他已将爸的烟头收起来了。公司总经 理一走过他身边,直往鼻子吸气,吸溜吸溜闻闻,说,什么味儿呀?于是钱大库收 起了那包烟头,没扔,放在箱子里。 钱大库已经归心似箭了。但,公司忙。公司老总很赏识他,嫩竹扁担挑千斤, 让他主持设计一套用于工厂自动化的软件。牛刀小试,却出个大风头,这套软件, 成了广州博览会上的抢手货,订单雪片一样飞来,大把大把的票子,塞鼓了公司的 钱袋子。老总乐坏了,当即甩给他5 万块,说,好好干小钱,看这架门儿,你这个 台柱子呀,以后就是“大钱”啦! 钱大库拿着这5 万块钱,直抖,要不是使劲往下咽,心都要蹦出来了!钱大库 再次拿出那张“花名册”,想,快元旦了,我该拿上这5 万块钱,回去报恩。 长途汽车一路向北,向北。高速路换成柏油路,柏油路换成沙土路,再往前开, 路细了,弯了,白了。山峦、田野、路上,都覆盖着雪,不好走,坡坡坎坎一个接 一个。汽车爬坡很吃力,像有肺气病,呼哧呼哧喘。客车上有人大声说,开开暖风 吧,太冷。司机回头瞅一眼,说,这还亏本呢,这么贱的票,没带暖风的份儿!女 售票员态度还不错,说,大伙将就点吧,这趟车呀,上头把票价定得这么贱,主要 考虑山里人钱紧。开始呀,城里有钱的还坐坐,后来呢,就光剩下山里人啦。女售 票员搓搓冻僵的手,呵口热气,说,我不也陪你们挨冻吗?你们哪,年八辈不冻一 回,我呀,天天这样呀!女售票员这样一说,没人吱声了,但有人冻得抗不住,嘭 嘭跺脚。女售票员说,跺吧,冷就跺跺脚,跺吧。不大工夫,车厢里就响起一片跺 脚声,鼓一样。钱大库没跺。售票员的话,让钱大库更冷了。脚尖针扎一样。疼。 钱大库的心,早飞走了。七年啦,恩光村怎么样?亲人怎么样?乡亲们怎么样? 汽车停了。铁嘴一张,把钱大库吐出来,继续前行。钱大库四外看看,山如浪, 雪如银,太静了。他夹在山缝子里,孤零零的。如果说,通汽车的路是树干的话, 山里的路,则是细枝,那个恩光村,就是细枝上一片普普通通的叶子。现在,钱大 库就要朝“叶子”走去。小路上雪很厚,没腿肚子。走上去,噗噗响,雪末子纷飞。 畜力车犁开大雪,刻出两条平行线。平行线中央,有不规则的蹄子印,省略号一样。 省略号似乎提醒钱大库:这里呀,还那样!钱大库恨不能一下子回去,连这样的路 都不走,上山,抄近。他算了算,抄近道,翻过五个山冈梁,就到了。大山一圈一 圈的,跑道一样。但此时,钱大库是裁判员,裁判员找个由头,可以横穿跑道。当 他累得呼哧呼哧喘,登上第五个山冈梁时,钱大库心里怦怦跳着,突然笑了笑。自 己离开七年了,时光似乎绕开这里,定格了,村子一点没变,“点了穴”一般。那 些房子,废弃的破木船一样泊在山根,稀稀拉拉的。整个村子旧旧的,像幅褪色的 老照片…… 钱大库进了屋,爸猫着腰坐在炕沿上,歪着头瞅这个年轻人:瓜子脸,白白净 净的,高鼻梁上架个银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钱大库哈个大腰,叫道,爸!爸 愣了一下。钱大库又叫,爸!爸这才跳下地,说,儿呀?儿呀,你回来啦?钱大库 哽咽了,说,爸,我回来了。爸连忙把炕上的火盆扯过来,儿呀,快烤火,快烤烤 火。钱大库眼泪立刻下来了。爸矮多了。爸才五十多岁,却满头白发,背驼得那样 深!眼前这个瘦弱的爸,当年顶着星星上县城卖血,送他上大学!钱大库从兜里拿 出两条过滤嘴香烟,希尔顿的,递给爸。爸说,多少钱哪?钱大库笑笑,说,几块 钱。爸心疼地说,哎呀,太贵啦!爸翻过来掉过来看了好几遍,说,这扯不扯,我 个可身冒灰的土老头,抽这好烟,白瞎啦。钱大库鼻子又有点酸,多亏没说真话。 爸找块布,把烟包了一层又一层,说,留过年抽吧。妈进来了。妈一句话都没说, 上上下下一个劲地看儿子,乐呀。边乐边擦泪。妹妹也从婆家赶来了。妹妹老多了。 年轻轻的,脸上一把褶子。一见妹妹,钱大库顿生愧疚:自己念书,妹妹念不起了。 要不,妹妹能这个样子么?妹妹怨自己吗?妹妹没想这个。妹妹对他格外亲昵。钱 大库看着妹妹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非常难过,说,小妹,过得好吗?妹妹流着泪 说,好,好! 家里如故。屋里还那样,一对黑乎乎的老木箱子,木箱子上放着被子。最大的 变化,房子更破了。斜歪着。要倒。钱大库心里酸酸的,恍如隔世。这,就是自己 曾经生活过的家吗?比起大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豪华的住宅小区……唉!钱大库 说,爸,把房子翻修一下吧。爸瞪大了眼睛,像是问,能行吗?钱大库狠劲点了点 头。爸笑了。爸一笑,脸都要埋到腰部了!钱大库拿出一万块钱,递给妹妹。妹妹 不要。钱大库硬塞给她。钱大库摇摇头,说,小妹,苦了你了!妹妹问他现在的工 作情况,钱大库说了。妹妹乐得直抹眼泪儿。爸妈两个人只问一句话:儿子,这是 真的吗?听儿子说得诚恳,爸把头从腰间往上提提,说,儿呀,咱可不要忘本哪。 要是没有村里人帮衬,你哪有今天啊!儿呀,老村长家去年着把火,烧得什么都没 了。你四婶子老啦,孩子们都不管她,抽空去看看他们吧。 钱大库下意识地摸摸里怀的“花名册”,向爸点点头。 钱大库先去看了他的老师。他万分感激他的老师。她给他指了路,他才有今天。 也是她,在他为学费发愁时,送来500 块钱,听说,她当时的工资,还不到200 元 哪!钱大库站在门口,老师盯着他,没认出来。钱大库说,老师,我是钱大库哇。 老师歪起脸看,风一吹,白发飘飞。哦,岁月把老师变成这样,老师老了。钱大库 眼睛一潮,哽咽了,说,老师。又说,老师。老师扶扶眼镜,认出来了,这个高挑 个头的帅小伙,就是她的得意门生钱大库啊!老师激动坏了,一把把他抱住,说, 大库,真的是你吗? 离开的时候,钱大库悄悄留下一个信封,内装4000元钱。钱大库想,这头一个 月工资,就应该给老师。 他挨门挨户走个遍,看望了全村每一个帮过他的人。 几天工夫,钱大库的5 万多块钱光了。 该回了。早早等在来时的路口,半天了,也不见大客车的影。钱大库心里很踏 实,很满足,不急。办了最最重要的事,还急什么? 回到沈阳,钱大库一个猛子扎在工作里,啥都不顾。吃午饭了,同事叫他,他 说,这就去。同事吃完回来了,叫他,他说,这就去。脸白了,瘦了。公司有个女 孩儿,叫惠儿。惠儿看她太累了,再吃饭时,就把盒饭带回来。他就吃。惠儿问, 好吃吗?钱大库头都不抬,说,好吃。一边吃着,一边还盯着荧屏,看着他的图。 设计图。有时,吃半道,他突然扯过键盘,啪啪啪敲起来。敲了一大气,独自乐一 下,再吃。嘴嚼着饭,脸却扭向荧屏。惠儿问,还要吗?他说,还要。惠儿就又买 来一盒。钱大库这才反应过来,问,谁让你又买一盒啊?惠儿就笑,笑得眼泪都下 来了,钱大库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刚才随口说了“还要”,也笑。那些岁数大点 的男人,传说个笑话,说男人最喜欢女人说“要”,最怕女人说“还要”。说完就 笑。岁数小的不知道怎回事儿,也跟着学,岁数大的男人就乐,别人也跟着随帮唱 影,瞎乐。其实,没几个知道“内幕”的。他俩也是,瞎乐。 好长时间了,惠儿没少照顾钱大库。 这天,惠儿说,我给你做饭吧?钱大库嘴里嚼着饭,说,好啊。惠儿真就做了。 炸鱼,红烧肉,鸡蛋汤。钱大库问,在哪做的?惠儿答,宿舍呀。钱大库说,好吃。 太好吃了。又说,谢谢你。惠儿说,不用谢。钱大库笑笑,说,哪能白吃你的?又 笑笑,说,搭了工,还搭钱,这哪行?说完,钱大库掏出一张100 元面额的票子, 给惠儿。惠儿不要。惠儿说,同事一回,做顿饭还给钱,小气鬼!钱大库寻思一会 儿,说,那我哪天请你吧。惠儿说,才不稀罕哩!惠儿又问,我天天给你做饭吧? 钱大库嘴里嚼着饭,啪啪啪敲着键盘,说好啊。惠儿说,我给你做一辈子饭吧?钱 大库说,好啊。说完了,钱大库猛地醒了,忘了嚼饭,呆呆地看惠儿。惠儿却不看 他,脸红红的…… 惠儿给了他。惠儿的生日那天。那天,惠儿说请了不少朋友,让他去。他来到 她的宿舍,六道菜,三样酒,就他们俩。惠儿真能喝酒。一杯一杯干。他也干。惠 儿喝多了。惠儿喝多了后,蜷在床上,像只猫儿。像只猫的惠儿身体里生出太多的 猫爪子,猫爪子要伸出来,伸出来挠钱大库。把他挠得离自己近点,再近点。这工 夫,钱大库要走。惠儿不让。惠儿生气了,说,人家醉成这样,你不管管啊?他说, 管、管啊。惠儿问,怎么管?钱大库问,你说怎么管?惠儿一把扯过他,说,陪我。 钱大库还愣呢,已被惠儿扯倒。两个青年人,身贴身在一起,肉贴肉,钱大库受不 了了。自己那个东西太淘,一下立了起来,越来越大。钱大库控制着。心想控制, 手却不听话,不知怎么,贼一样,先还悄悄的,近了,再近了,突然一下子——— ——攥住了惠儿的乳房。身上立刻通了电,一颤,哎呀,整个身体一下热了!惠儿 哼哼着,按住他的手,死死地。哆嗦。他也哆嗦。二人哆嗦一块了。她湿了,大而 柔的乳房,直蹦。钱大库那个东西也蹦。他使劲一哆嗦,说,我不行了。惠儿也一 哆嗦,说,我不行了。钱大库一下子扑上来,我豁上了!惠儿迎上来,说,豁上了! 这一刻,二人仿佛都是易燃气体,两极啪啪一打火,火苗呼地蹿上来,两把火猛地 烧在一起…… 惠儿说,我们结婚吧。钱大库说,结吧。惠儿知道他没钱,自己买个“按揭”, 一室一厅。钱大库照旧忙,惠儿一个人装修新房。图省钱,惠儿无数次跑市场,买 材料。两个月后,装完了。惠儿指着地板说,大库,好吗?钱大库一看,地板锃亮 锃亮的,能照人,说,好。钱大库说,惠儿,我欠你的。惠儿说,不欠。惠儿啪地 亲他一下,说,我愿意。惠儿突然想起什么事来,说,你欠我的!现在就还!钱大 库愣,惠儿进屋了。从屋里出来,惠儿抱个被子。惠儿把被子“腾”地扔在地板上, 红着脸说,你还!钱大库一看,乐了。钱大库一个蹦高过来,好啊,还!我还!几 秒钟后,两个白条你来我往,缠一块,越缠越紧…… 婚后,他们那事太频。钱大库贪床。惠儿也是。好几回,钱大库没吃上早饭。 惠儿说,这不行,要细水长流。钱大库说,好。只有这件事上,钱大库说话不算数。 第二天一早,惠儿要起来,他一把扯住她,往被窝里拽。惠儿本来也想,这一拽, 惠儿就半推半就了。惠儿叫床叫得响。惠儿一叫,钱大库就更来劲了。惠儿越发叫, 钱大库越发来劲。钱大库呼哧呼哧喘,说,你叫?惠儿也呼哧呼哧喘,说,我叫! 钱大库来个大动作,说,叫你叫!惠儿也来个大动作,说,我就叫!叫来叫去,耗 能太大,两人都没电了,一组白条这才分开,分成两个白条。 后来,扫兴的事一个接一个。这样快活的日子没了。或者说,少了。原因是: 钱大库的农村亲戚总来,一来,就住在家里。惠儿不敢再无所顾忌地叫床了。其实 也不光亲戚,村子里经常有人来,钱大库告诉惠儿,说,只要是村里人,都当亲戚 一样对待。 头一个来的是四婶的儿子。四婶儿子说,哥,我来打工,给我找个活吧。钱大 库烦,讨厌他。连自己的妈都不养的人,钱大库看不起。可是,钱大库没说。一来, 他不想让惠儿知道,他还有不养妈的亲戚。二来,不管怎样,人家来了,总不能往 外撵吧? 找吧。哪那么好找?一个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人,又没手艺,谁要啊!找不着, 四婶儿子就住下了。屋子小,隔音差,小两口怕人听着,几天没那个了。钱大库一 动手,惠儿拨开他,不行啊!钱大库一伸手,惠儿推过他,忍忍吧。那意思,四婶 儿子走了,再“那个”。可是,四婶儿子住九天了,没一点走的迹象。馋啊。都馋。 馋也不行哪,四婶儿子住在厅里,太近。这晚,他实在受不了了。侧耳听听,厅里 已响起鼾声。他的手伸了过来。这一伸,又惊又喜,惠儿光溜溜的,早早等在那儿! 开头,还有所顾忌。可弄着弄着,二人都被烧着了。一烧着,柴就变成了火。可想 而知,变成火的柴,已不是柴了。不是柴,当然不必坚守柴的职责。他是火。她也 是火。他是阳火。她是阴火。阳火烧得大,呼哧呼哧的。阴火叫,也呼哧呼哧的。 阳火说,你叫!阴火说,我叫!阳火说,叫你叫!阴火说,我就叫!这堆火越烧越 旺,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突然,咣当一下,门开了。四婶儿子站在门口,大喊, 别打架呀!一看,傻了…… 乡亲们走马灯一样来,家里成了饭馆、旅店,小两口很少“那个”。他憋不住 了,悄悄摸过来,说,骑一下。惠儿向外指指,说,怎么骑?有时,钱大库小心翼 翼地骑上去,很压抑。没行。扫兴啊。惠儿也是。惠儿怕出声,嘴里咬条毛巾,憋 得慌,说,算了吧。钱大库也说,就算了。两个人都很扫兴。 扫兴的还有公司老总。钱大库总给乡亲们跑事,耽误工作。公司老总说,钱大 库啊,中国有九亿农民,你家亲戚有七亿吧? 地板遭殃了。早就伤痕累累,大泥脚,钉掌鞋,一个接一个踩。光没了。漆破 了。一个坑连一个坑,擦不出来了。起初,钉子鞋踩一下,惠儿的心都要揪一下, 就像踩在惠儿的身上。疼啊。可惠儿不能说。家里的东西总也买不够,光旧自行车 就买三辆,都没了。行李买11套了,现在就剩下一套。盆子、暖壶、雨伞、电饭锅、 炒勺、衣物等,乡亲们不断有来沈阳的,缺边少袖的,都来拿。惠儿不是没想法, 可不能说。这还算不错的,来家里住下办事的,就没断过流。钱大库有个不成文的 规矩,凡来他家的乡亲,只要到他这儿,起码供顿饭,走了,花钱给买张车票。钱 大库早就说过,要善待他们。结婚前,他们有过约定。钱大库说,我农村亲戚多, 你别瞧不起。惠儿说,行。钱大库说,我上大学大伙没少帮衬,我要报答。惠儿说, 行。钱大库说,我可能搭些钱。惠儿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