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钱大库正在编程,手机响了。惠儿说,库,老家来人啦,快回来吧。钱 大库快速敲几个键盘,说,我回。钱大库正忙呢,一头钻进去,啥都忘了。惠儿的 电话又追过来,说,快回呀,舅舅病得不行了,急着住院呢。一听舅舅病了,钱大 库打个冷战,说,我回,这就回。可是,钱大库敲完最后一组数字,本想再算一遍, 来不及了,就没算。 真是舅舅。 舅舅病得不轻。舅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钱大库心疼了,问,舅啊,你咋才 来找我?舅说,能挺就挺呗。舅舅脸色蜡黄,腰弯着,说话都没了力气。最扎眼是 头发,全白了,雪一样。 当年,他交不上学费,舅舅二话不说,把猪卖了。上次回家,爸说了这事儿。 爸说,舅舅的猪,是给大儿子预备的“彩礼”。大儿子跟外村一个姑娘好上了,只 等彩礼一上,就喝订婚酒。爸叹了一口气,说,儿啊,可惜那姑娘啦,黄啦。大哥 倒是没打光棍,可去年才娶上,姑娘倒不错,可腿不一般长,踮脚。原来,舅舅指 望的那个“二号”,突然得急病死了。二号猪一没,彩礼钱掏不出来,姑娘一甩袖 子,不干了。 大哥也来了。看见大哥,钱大库一肚子话,没法说。钱大库说,哥,放心,你 的爸,就是我爸。哥说,你的舅啊。钱大库说,你的爸,就是我爸。哥说,你呀。 舅舅说,你呀。钱大库说,晌午了。晌午医院休息。先吃饭。午后,咱上医院。钱 大库看看惠儿,说,惠儿,下顿馆子吧,给舅补补。惠儿把电饭煲插头拔了,说, 走吧。 下午,钱大库领舅舅上了医大。托朋友找了权威大夫,博士导。博士导正号脉, 手机响了。钱大库看看,公司的。没接。钱大库想,等会儿再打回去。博士导看完 化验单,把钱大库叫过来,告诉他,胃癌。钱大库脑袋嗡地一下,问,重不?博士 导说,晚期。钱大库问,还有救吗?博士导说,手术吧。钱大库说,手术吧。哥听 了,说,我带了1000块,够不?博士导说,够一天的花销。又说,还不算手术费。 钱大库瞅了哥一眼,说,有我呢。钱大库很仗义地拍拍胸脯子,说,怕啥,你的爸, 就是我爸。 惠儿早有准备,打开包,说,给,我带来1 万。 晚上,公司老总火了。老总狠劲剜了钱大库一眼,说,不想干了你吱一声,也 不能这样害人呀?打电话不接,也不回。你的程序出了错,公司一下子损失了好几 百万! 扣去当月奖金,把他的项目组长撸了。撸了组长,就等于撅了钱串子。工资降 不少,分成没了。对于钱大库来说,比工资和分成更重要的是,一下子威望扫地。 沈阳不小,但IT技术尖子,圈子也不太大。挤进来不容易。钱大库挤进来了,现在, 又出局了。在这个圈子里,搞砸一把,就没人敢用了。对个人来说,砸了牌子。对 老板来说,砸了钱。一笔巨款。钱大库再三请求老板,再给他一次机会。老板不理。 钱大库话说多了,老板仰在椅子上,向上吐个烟圈儿,再吐一个,呼地一下,把一 口烟吐过来,喷在钱大库脸上,大开花,说,够啦!老板啪地一拍大班台,说,我 的公司为什么清一色的研究生,我宁可多花钱。就是因为,研究生在试验室里已经 做了太多试验,在我这该出成品了。可你,还搞试验,那不是害我吗?钱大库啊, 我看你人还不错,才留下你。你要再多说,就卷铺盖卷吧! 舅舅术前惠儿拿来的1 万块钱,第九天就没了。没等钱大库吱声,惠儿又送来 1 万。钱大库万分感动,说,惠儿,你真好。惠儿说,这回,咱家没钱啦。钱大库 问,一点没啦?惠儿说,就剩点过河钱了。钱大库很豪放的样子,说,惠儿,不怕, 咱再挣! 惠儿笑了。 惠儿怀孕了。 惠儿反应得厉害,上不了班了。钱大库在惠儿肚子上听听,说,专心养育后代, 也算上班呀!惠儿笑笑,头一歪,靠在钱大库肩头,那样子,亲昵而幸福。虽然没 了奖金,没了分成,4000块也不算少,还过得去。有同学帮忙,钱大库班后挣点外 快,还不错。起码比惠儿挣得多多了。紧接着,公司老板消了火,又给钱大库涨1000 块,月薪5000了。日子再次抬起头来。可没多久,抬起的头,又低下了。四婶的二 儿子找上门来,还领了三个人。六叔家的老三,村长家的女儿,徐叔的儿子。四个 人一堆儿来,让钱大库给找工作。这下,可犯了难。上回,钱大库把四婶的老儿子 安排在建筑队看堆儿,费老劲了。但,这些人都不是外人,钱大库不能不管。于是 就让他们先住下来。家里住不下,钱大库找家招待所,把三个男人安顿了,让队长 姑娘住家里。住了半个月,光宿费就花了3000多,工作还是没着落。这天晚上,惠 儿向他报警了,库儿,没钱了。钱大库说,还有多少?光能喝粥了。钱大库说,那 就行。钱大库说,有粥喝,咱就不怕。惠儿说,买菜钱都没了。钱大库说,惠儿, 我告诉你个绝招,你呀,晚上下行时再买菜,那时的菜呀,论堆买,五角钱一堆。 钱大库又说,下行菜一样吃,啥也不耽误。烂叶子择了,变质的地方削啦,不就得 了?对了,蔫巴了也不怕,菜这东西呀,早晚不得蔫巴?不到锅里蔫巴,到肚里也 得蔫巴吧?钱大库以为话说得挺幽默哩,惠儿却没反应。惠儿流泪了。惠儿想,我 不吃行,肚里的孩子不吃,能行吗?惠儿委屈呀,心里说,我一直在买下行菜呀, 还用你多嘴多舌,瞎操心?钱大库以为她耍娇呢,说,熊样,还哭啦。惠儿没理他。 钱大库伸出手,要搂她。惠儿背过身去。惠儿掉小脸子了。相识以来,这是惠儿头 一回跟他掉小脸子。 钱大库翻了几个烧饼,睡不着。钱大库索性爬起来干活,挣外快。那些日子, 钱大库白天给公司干,晚上给个人干,一天只睡两个小时觉。白眼球拉满了红蜘蛛 网,血淋淋的。上班时,公司老总对他不满意,说,你怎么熬成这样?整宿赌钱啊, 还是泡妞? 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把他们打发了。钱大库干私活的个体老板,路子挺广。东 一个西一个,把四个人安排了。男的当小工,女的做饭。钱大库长长出口气,总算 卸个包袱。没几天,那个个体老板跟他翻脸了,气呼呼地找到他,不说话,上来就 是一拳。眼镜打飞了,钱大库什么也看不清。脸上火辣辣地疼,一摸,一手血。钱 大库说,咱们是朋友,你、你怎么打我?个体老板一翻眼睛,说,朋友?你要拿我 当朋友,怎么会调理我?钱大库愣了。个体老板拿过几个光盘,说,你看看,你干 的什么活?钱大库戴上眼镜,在电脑上一看,说,哦,我装错盘了。个体老板一立 眼睛,说,说得轻巧,你装错盘了?可你知道吗?这张盘“快递”给厂家,产品出 来了,我损失了30万,怎么办?钱大库一听,傻了,说,对不起。个体老板气得咬 牙切齿,说,对不起个屁,咣地打过来一拳,钱大库啊呀叫一声,扑倒在地。个体 老板说,这一拳值30万,咱们两清! 钱大库鼻梁骨骨折。医生说,得休息一周。钱大库本不想休息,可脸肿得老大, 青紫色,一只眼睛红灯一样,只好歇歇。祸不单行。公司老板不满意他的工作,工 资掉了1000. 更麻烦的是,个体老板火了,把安排在建筑工地的那四个人退回来了! 没办法,躺在病床上的钱大库,给老同学打电话。老同学一听是他,火气很大,说, 你还有脸找我?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弄得我里外不够人,你可拉倒吧!“啪!”摔 了电话。 四个人站在床前,步调一致,翻过来掉过去就那一句话:哥,你再想想办法吧。 伤口疼。钱大库咧咧嘴,使劲睁睁眼,没睁开。钱大库一只手扒开肿得嘴唇一 样的眼皮,一只手要了招待所电话,要了房间。把刚开的工资拿过来,点出3000, 递给四婶的儿子,说,拿去吧,这是宿费。队长的姑娘,还住在家里。钱大库想, 手里这1000块钱,只能买下行菜啦。不想,下行菜也吃不上了。四婶的大儿子刚走, 老儿子的工友来了电话,四婶老儿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腿摔断了。包工头不拿钱。 包工头说,天天提拎耳根子告诉,不兴蛮干,谁让他违章干活啦?这钱我哪能掏? 不服,咱就打官司!官司打输打赢不说,可总不能等打完官司再治接腿吧?钱大库 要惠儿送去1000块钱,队长姑娘说,嫂子身板都这样了,我去吧。队长姑娘一走, 惠儿哭了。惠儿说,库儿,我们也对得起你的那些乡亲了吧?可你总这样,我们的 日子还过不过? 这晚,他们整宿没睡,“背靠背”。 头上缠着绷带,钱大库还是为四个老乡跑工作。沈阳的民工太多,哪都一堆一 堆子的,没点手艺的,活实在难找。可算有点头绪,钱大库给一个物业公司做软件, 一提这事,老板答应得挺痛快。说,行。行行。老板哈哈一笑,说,哪天你把他们 领来吧。钱大库一怔,说,那可是太好了。我正为这事挠头呢。 这四个不安排出去,宿费天天“跳字”,吸血一样,真够受。钱大库一开门, 惠儿跟了过来。惠儿问,钱大库,你上哪去?惠儿头一回这样叫他,还“钱大库”。 钱大库觉得刺耳,有点火。一看,惠儿大肚子像个气口袋,出气都费劲,心软了。 惠儿说,钱大库,你不为我,也为孩子着想啊,跟你说多少回了,陪我上医院去一 趟,你不理我。我这个样子,一个人上医院查胎位,你就放心? 钱大库这才想起来,头两天答应惠儿上医院的,竟忘了。 钱大库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惠儿,下午吧。又说,我头午约了人,中午前我 一定赶回来。行不?惠儿无可奈何地瞅瞅丈夫,说,好吧。 刚出屋,手机响了。四婶的老儿子打来的。四婶的老儿子说,大哥,我的腿能 不能长好,就靠你了。原来,四婶的老儿子的腿骨接上了,可钱没了。医院让赶紧 拿钱来。不拿钱,立马停药。钱大库烦透四婶家的几个儿子了,连亲妈都往外推。 可到这份儿上了,不管可不对劲儿。别说还沾亲带故的,就凭“乡亲”这两个字, 他也不能不管。可是,钱呢?钱大库硬着头皮找了公司老板。公司老板一听,不冷 不热地说,哎呀呀,祖坟都哭不过来,还净哭乱坟岗子!又说,哎呀,你这个人哪, 真是的,嘁!老板还算网开一面,告诉财务,借给钱大库3000块钱,打欠条,算预 支,开支了扣掉。 把这3000块钱送医院去,顾不上吃饭,钱大库就去了劳务市场。六叔的三儿子 说,哥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啥时候啦,我们都快要饿死了。村 长姑娘也接了话把儿,说,哥啊,请我们撮一顿吧。撮一顿,就是下饭店的意思。 钱大库掏掏腰包,就有30块钱,说,吃顿小吃吧。六叔儿子一眯眼儿,说,哥,我 们可熬苦坏啦,你就破费点,怎么也得整几个炒菜呀!钱大库说,好吧。钱大库领 他们去了一个小饭馆。这家饭馆主打盒饭,稍带着有点简易炒菜。小饭馆很小,平 房,黑乎乎、烟气哄哄的。钱大库看价钱点菜,怕点冒了,出不去屋。一盘回锅肉, 一盘炸黄花鱼,一盘拌拉皮,一个西红柿汤,小盘。算算,24块。六叔儿子还要喝 酒,钱大库怕钱不够,说,少喝吧。就一瓶。看看菜谱,点一瓶北京二锅头,正好 六块。钱大库不好说钱不够,说,下午咱们还要谈事儿,少喝。点完了,钱大库去 找厕所。厕所在外边,人多,他又回来了。这时,四个老乡叨咕上了: 大库哥抠喽,刚开板儿,他不这样啊。 人哪,一进城就抠。 话也不能这样说,咱们住店的钱,不都是人家掏的腰包? 那点钱,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子的呢!他呀,电脑一开,票子就呼呼来呀! 钱大库听了这话,真不是滋味儿。可他还是装作没听见。沟里眼子的人嘛,不 要跟他们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