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完饭后,钱大库终于给四个老乡找着活了。那个物业公司老板说,行,行行。 就用你给我做的那个软件报酬抵吧。钱大库一愣,不自然地咧咧嘴,说,行。 钱大库没一点准备,物业老板还来这一手,这下子,6000块钱报销了。又仔细 一想,也值。要是再挺下去,还说不上几个6000呢。 办妥了这头,一看时间,钱大库傻眼了,快三点啦! 出来前跟惠儿说得好好的,下午陪她上医院查胎位的呀! 打车,可摸摸兜,一分钱都没有。打什么车呀,连公交车都坐不上,子儿皆无! 没办法,走吧。走到家,日已偏西。 到家一看,惠儿正哭呢。 钱大库知道自己理亏,连忙上前讨好,说,惠儿,告诉你个好消息。惠儿根本 不理他。惠儿知道,这个库儿光顾老乡了,把媳妇忘了。不去上医院,倒好,趁这 工夫,惠儿有时间想个遍。越想越气,没见过谁这样拿别人的事当日子过,别说见 啊,听都没听说过,简直是鬼迷心窍!钱大库知道惠儿心软,刀子嘴豆腐心。遇上 事,钱大库一说软乎话,惠儿肚里的气扑哧一下,就泄了。这些天挠头事太多,惠 儿泄气很慢。不过,钱大库还是有时间让惠儿泄气的。钱大库眨巴眨巴眼儿,一个 招子来了,说,惠儿,我刚才让车撞了。惠儿瞪大了眼睛,说,真的?撞哪啦?钱 大库也瞪着眼睛说,假的。惠儿的话,却仍然那么认真,说,以后,你不兴开自己 这样的玩笑。钱大库说,我就开!惠儿举起粉拳,说,我不许!惠儿说到这里,突 然醒悟过来,这个道岔扳的,她把自己今天想一天的话竟忘了说。于是惠儿喀下嗓 子,认真地说,我想好了,把这孩子做了。 钱大库没太听明白,说,惠儿,你说什么? 惠儿又说了一遍,钱大库一把抓住惠儿的手,说,惠儿,你糊涂啦? 你才糊涂呢!惠儿说。 惠儿说,我想好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惠儿说,我不是太咬尖的女人,也不是 不重乡情。这些日子,我把你的那个“花名册”看了又看,还有好多人的恩,你还 没报呢。这些恩要是一个一个报,你这辈子也报不完。说不定哪,谁谁谁捎封信, 谁谁谁托话,谁谁谁还会找上门来。你不忘本,重情义,这没错。可日子总得过。 你这样干,日子没法过了。惠儿指指肚子,这孩子生下来,也得遭罪。惠儿哭了。 惠儿说不下去了。惠儿说,为了咱的孩子,我特意买个食谱。啥年头啦,人家早就 时兴胎教,听音乐,看美人图。可咱的孩子,连营养品都吃不上。惠儿哭得越发伤 心,说,我都没脸说这事儿,说出去了,谁信呢? 惠儿突然止住哭,说,我想好了,这孩子肯定营养不良,拿掉算啦。钱大库这 下急了,说,惠儿惠儿,你不是要离开我吧?惠儿说,是。钱大库说,你怎么能这 样呢?惠儿说,怪我吗?钱大库说,你不爱我了吗?惠儿说,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 钱大库一把搂过惠儿,哭了。钱大库哭着说,惠儿惠儿,我离不开你呀!惠儿也哭 了,说,我也离不开你呀!钱大库想了想,知道自己错了,伤害惠儿了,伤得深。 想想惠儿的好,真的很对不住她。钱大库说,惠儿,你知道,我家就我一个儿子, 你不能这样,你一定把孩子留下来呀!惠儿实在没招,给钱大库跪下了。惠儿说, 库儿,求求你了,你就依了我吧。钱大库火了,说,你不是让我断后吗?惠儿说, 不会的。你还年轻,再找吧。钱大库见说不了惠儿,也跪下了。这样,夫妻俩对跪 了大半宿,惠儿终于松了口。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伤口初愈,身体和心情都格外舒服。手头紧,整日粗茶淡饭,买下行菜吃,小 两口却很开心。然而,麻烦还是一个接一个尾随而来。 钱大库干私活的事,被公司老板知道了,说他吃里爬外,有泄密之嫌,炒了他。 钱大库跟他争辩起来,说,我用人格保证,我没外泄过一丁点公司机密。老板轻蔑 地冷笑一下,说,钱大库啊,你太幼稚了,都火燎腚眼了,你还讲这个,有意义吗? 回来后,钱大库没告诉惠儿打饭碗的事,怕她上火。正琢磨着,再找到工作前, 怎么跟惠儿编呢。其实,惠儿已经知道了。惠儿毕竟在公司干过,消息灵通。惠儿 说,库儿,不干就不干,咱不怕。手艺在身上带着呢,强盗抢不去,小偷偷不去, 怕啥?那一刻,钱大库非常感动。眼窝发潮。钱大库一伸嘴,啪的一下,亲了惠儿 的脸蛋儿,说,知心者,惠儿也! 惠儿问,才知道啊? 孩子还是没留住。 几天后,钱大库答应惠儿去医院,惠儿笑笑,开玩笑道:你可整准啊?可不兴 半截道开小差啊? 钱大库也笑笑,说,哪能呢,你以为我乐意找二皮脸啊? 然而,钱大库还是食言了。 定好了,上午九点上医院,可九点半都过去了,钱大库还没个影,惠儿急了。 肚里的胎儿像是猜出母亲的心思,也跟着急。这边一脚,那边一拳,再来个头球冲 顶,不识闲。惠儿想象着,这小家伙是不是大头朝下?是不是横过来了?不胎检, 心里没底儿。这个时候,孕妇胆小,爱瞎猜。惠儿也不例外。惠儿想着想着,就下 了楼,上大街瞅瞅。大街上人来人往,可哪一个也不是她的库儿。惠儿往前走一段 儿,想拐个弯。那个弯一拐,是直道。直道很长,大老远,就能看到库儿。可是, 弯还没拐呢,一个骑飞车的冒失鬼,突然拐了过来,惠儿妈呀一叫,晚了,前轱辘 狠狠轧在她身上…… 此时,钱大库刚从派出所出来。钱大库本来是联系个活,走半道,手机响了。 物业公司经理打过来的。物业公司经理说,钱大库你快来,你介绍的叫啥人哪,小 头挤脸的,还他妈挺骚呢,让片警给抓起来了!钱大库到那一看,是六叔三儿子。 六叔三儿子的手举得挺高,铐在暖气管上。徐三子跟前,还有个脸上起白粉的半大 老太太,穿个大红裤子,很扎眼。一搭眼,就知不是个省油的灯,老不着调。警察 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钱大库,问,你是他什么人?六叔三儿子一回头,说,哥呀,你 可来啦!警察训斥道,没你事,闭嘴!离物业公司不远,在那个黑咕隆咚的破桥洞 子里,六叔三儿子被抓了。事情明摆着呢,老女人一勾,六叔三儿子上钩了。刚一 上手,被巡警逮个正着。老女人滑头,怕担事儿,撒个谎,说,他是我亲戚。可是, 警察一问,姓啥叫啥,哪的人,啥亲戚,啥啥对不上!露馅了。警察带搭不理地瞅 钱大库一眼,说,罚款。钱大库问,多少?警察说,3000. 钱大库问,能少点不? 警察说,能。钱大库问,多少?警察说,5000. 钱大库不敢再问了。警察倒问起钱 大库来,怎么?你以为这是卖菜的市场啊,还讲上价了。讲啊?警察手一挥,送走, 劳动教养!六叔三儿子大喊,大哥,救救我啊!六叔三儿子想跪下,可手吊着,跪 不下,头就咣咣磕墙,边磕边喊,大哥,你不救我,我这辈子就完蛋啦!没招了, 钱大库只好出去借钱。 钱大库赶到医院,惠儿刚抢救完,还在打点滴。胎儿已经流产。惠儿一见到丈 夫,委屈又愧疚,哭了。惠儿说,库儿,我对不住你。钱大库说,惠儿,你没危险 就好。 大夫向钱大库述说了经过。惠儿被那个头像刺猬猬的民工撞倒后,刺猬猬一看 撞个大肚子女人,怕沾包,立刻逃了。多亏好心人叫住一辆出租车来医院,再晚来 一会儿,惠儿就没命了。 住了几天院,惠儿的身体渐渐恢复,出院了。 回家后,惠儿问钱大库,那天为什么又没按点儿回来。钱大库说了经过,惠儿 立刻紧了脸,再也无话可说。无论钱大库怎么问,惠儿就是不说话。惠儿出去了, 钱大库问,干啥去?惠儿还是不说话。不大工夫,惠儿回来了,手里拿个离婚证书, 递给钱大库。钱大库说,我不签。惠儿这才开口,说,不签也行。你不签,我就离 家出走! 见惠儿已经铁了心,钱大库还是签了。 惠儿走后,很长时间,钱大库没找到活。钱大库不光干砸了公司,还干砸了两 个个体老板,得罪了一个老同学。这些都是“活广告”。这样的广告一打出去,钱 大库的名声就臭了。原公司损失了好几百万,败伙个体老板30万,让人打断了鼻梁 骨,圈里人一哄哄的。用范伟的话说:“地球人都知道。” 可现在,原先借的钱,救六叔三儿子,抢救惠儿,钱大库已举债快两万了。其 中,欠大头李一人就一万二。 要是干IT,这点钱还起来也快。可是,干不上了。这阵子,墙倒众人推,没人 说他好话。没人信得过他。没办法,钱大库只好上人才公司找活。白费。他是干IT 的,必然找IT活。可是,好容易找个活,干不到一星期,人家就把他辞了。很简单, 他有前科。这年头,IT业消息太快,跳槽的多,兼职的也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谁没几个“线人”? 钱大库想过离开沈阳,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他于心不甘。他算了算,老 家人他都安排好几十了,人家都知道他“很厉害”,现在突然蒸发了,很没面子。 即使面不面子也不在乎了,算是小事,可那几家债主的话,钱大库倒不得不考虑。 债主大头李说,钱大库,你不能一走了之吧?钱大库咧咧嘴,说,放心吧,沈阳在 我就在! 沈阳在我就在,这话说得口气太大了,可人活一口气,口气大的话该扔也得扔, 不然,也让人太瞧不起了。 话口气再硬,也得挣钱,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是硬道理。钱大库在沈阳的路 子都堵死了,没什么好办法。再说,他想惠儿。抓心挠肝的,什么也干不下去。打 开电脑,上面有惠儿的照片,有惠儿当年写给他的短文。家里更难呆。屋子里空落 落的,到处都是惠儿的气息,惠儿的痕迹。许多时候,明明就他一个,钱大库也会 喊两声,惠儿!惠儿!直到几个屋子都走个遍,他才叹息几下。这两天,他不喊了。 但,一回来,他还是挨个屋子看看。连厕所都不放过。钱大库想了太多惠儿的好。 钱大库觉得,惠儿只是一时生气,说不定哪天,她还会回来。离婚那天,惠儿哭了 一大气,突然硬起来,说,钱大库,你最后帮我个忙,行不?钱大库想都没想,说, 行。惠儿伸出右手小拇指。钱大库也伸出右手小拇指,他们拉了勾。那一刻,钱大 库甚至抱有幻想,惠儿也就是使使性子吧,不一定真离。可是,惠儿这才紧了脸, 说,到民政局后,人家要是问我们为什么离婚,你就这样说,性格不合,没有爱。 钱大库哪想到她会求他这个,嘴一张,要说什么。惠儿已经非常严肃了,说,我嫁 你一回,没享着福,罪却不少遭,难道—————这点小小的忙,你也不肯帮吗? 离婚时,钱大库果然这样说。说完,鼻根一酸,眼睛就潮了。那位老大姐看在眼里, 回头回脑看这两个人,钱大库啪地打眼眶子一下,说,这蚊子,钻眼睛里了! 离婚第二天,惠儿给钱大库打过电话。惠儿说,钥匙她忘了交了,要给他送来。 那工夫,钱大库非常想惠儿,真想见她一面。可他心存幻想,说不定哪一天,惠儿 会回来,会跟他破镜重圆。有把钥匙在她手,也是一个希望吧?于是他说,放你那 儿吧。惠儿说,那我就丢下水道里啦?钱大库心里说,别别别呀!话一出口,却是 “随你便”。说完就后悔了。他想把话拉回来,惠儿的手机已是忙音。不过他想, 惠儿不会把钥匙丢下水道里的。不会。此后几天,钱大库天天都想给惠儿打电话, 几次拨一半号,没打。昨天晚上,钱大库回家后,看见阳台晾不少衣服,再一看, 厨房、厅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钱大库疯了一样,门摔得噼啪响,挨个屋子找, 喊,惠儿!惠儿!没有。再一看,卧室床头柜上放张白纸,白纸上放着那把钥匙。 钱大库翻过来掉过去看那张纸,一个字都没有。钱大库连忙打惠儿手机,录音小姐 说,您拨打的手机是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