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些日子,钱大库天天无精打采的,什么也不想干。钱大库自己早就计划开发 个软件,这个软件一旦成了,就什么都有了。可他做不下去了。一打开电脑,脑子 就乱。钱大库说,完了。乱码了。真的乱码了。连最基础、最简单的运算,他都做 不了了。钱大库想起小时候,才读二年级,就开始抄字典,背字典。脑瓜子真灵啊。 脑瓜子像个大口袋,而那个字典,充其量算个小口袋,小口袋倒大口袋里,仿佛没 占多点地方。一直读到研究生,他的脑袋没出过问题,现在,出问题了。内存小了。 钱大库啪啪啪拍几下脑门子,说,不是他妈的内存小大的问题,而是程序乱套了! 可是,也有不乱套的,债主。债主不时打个电话过来,问问钱大库的情况。钱 大库明白,人家想问他啥时候还钱,不好直说罢了。钱大库说,我正在做软件呢。 说完,钱大库的脸热了一下。头一回跟人家撒谎,心虚。债主的电话,绳一样扯紧 了他的神经,钱大库想,不干不行,一定要找到活干。 在一张报纸分类广告上,钱大库发现火车站急需搬运工。钱大库去了。站台上 有两种活,一种是扛沙袋子。把沙袋子从二十多米的地方,扛进车皮。钱大库试了 试,不行。扛还扛得动,可他上不去跳板。两根竹跳板搭在车皮上,一个上人,一 个下人。钱大库上不去。大胡子包工头上下打量几眼钱大库,说,瘦了巴叽的小白 脸,能干得了这活?钱大库故意抻巴两下胳膊,说,能。包工头又打量几眼他,专 盯他的腿肚子,说,把裤脚子挽起来我看看。钱大库挽起裤脚子,大胡子包工头弯 下腰,拍拍他的腿肚子,说,肉这么松啊,够呛。钱大库不服气。钱大库说,我能 行。大胡子包工头说,试试吧。钱大库一走,大胡子包工头又说,你可小心哪,摔 着了我可不管。钱大库说,摔着了不怨你。头一袋子,钱大库趔趔巴巴,勉强扛上 去了。跳板陡倒不怕,关键是颤啊!头两步还行,上到中间,跳板一颤,沙袋子死 沉死沉,腿软了,上身立刻晃起来。扛到第三袋子时,钱大库实在把握不住了,一 栽歪,掉了下来,大头朝下。跳板虽然不高,可摔得实惠,门牙掉了两颗。 大胡子包工头怕担责任,立刻叫起来了,说,我说你不行嘛,偏逞强,怎么样, 摔坏了吧?钱大库爬起来,抹一把血葫芦一样的脸,说,没关系。实际上,钱大库 疼极了。牙掉了两颗,鼻梁子针扎一样疼。钱大库想,被个体老板打骨折的鼻梁子, 又塌了吧? 大胡子包工头看见那两颗牙齿,皱皱眉,还算义气,顺兜里掏出500 块钱,说, 首先,我不让你干,你偏要干,责任在你。你摔了,跟我没任何干系。第二,我是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你这500 块钱的。大胡子包工头摇了摇头,说,走吧走吧, 赶紧走,我胆小,别把我吓出心脏病来。钱大库本想不要这500 块钱,可真的分文 皆无,别说牙不牙的,晚饭都吃不上了。唉,人穷志短哪,钱大库接过500 块钱, 向大胡子包工头鞠个大躬,连声道谢。 第二天一早,钱大库又来了。大胡子包工头看他嘴唇肿得老高,门牙没了,说 话呼呼漏风,说,你都这样了,活又干不了,还来干啥呀?钱大库指指背水泥的人, 说,我运水泥吧。大胡子包工头有点不耐烦,说,你可拉倒吧。你不要命了,我还 怕赔钱哪!别干了,我怕沾包。钱大库把事先打好的欠条拿出来,递给大胡子包工 头,说,大哥,帮个忙吧。我手头太紧,昨天才收了那500 块钱,你放心,我一挣 到钱,一定把500 块钱还你!大胡子包工头瞅瞅钱大库,心软了,说,你小子还挺 仗义呢! 背水泥不用上跳板,钱大库能干。水泥在站台上,可因为路出口放堆木材,车 进不来,要把水泥从站台背50米开外的地方。50米不算远,可要翻个土壕楞子。土 壕楞子倒不高,不过七八米,可背几次还行,次数多了,也很累。钱大库不怕。土 壕楞子又不是跳板,不颤,咬紧牙关,还能坚持。牙床疼,鼻梁子也疼。汗水不断 流地淌下来,和着水泥面子,钱大库已成泥人了。可他唯一想的是,加快脚步,多 运一袋是一袋,按袋计报酬。放水泥的地方,有个女的,拿着笔和本子,谁扛多少 袋,她记数。 扛了一天水泥,累坏了。仿佛每块骨头都疼。要散架子了。回家拿出几个馒头, 用水泡软了,吞了下去。牙床疼,不敢嚼。又困又乏,他倒头便睡。可是,牙疼, 睡不着,他就开开电脑,想设计程序。白开开了。脑袋浑浆浆的,不好使。再说, 还饿。没吃饱。这时候,要是有顿猪肉炖粉条子,呼啦一小盆,多香啊。钱大库吃 不起。那500 块钱,一点没舍得花。欠人那么多,哪敢花?这钱,只是他替人保管 一下。大胡子包工头心眼还挺好使,说,这钱,让他治伤。治什么治,不就掉两个 牙嘛?算得了什么。有钱了再镶。嘴疼。能疼几天?他想起小时候光脚走山道,提 溜着鞋。鞋磨坏了要花钱,脚磨坏了还能长嘛!渴了。钱大库开开煤气,烧壶开水。 倒一碗,往屋里走。用舌尖试试,不太热。一喝,哎呀妈呀!钱大库疼得一蹦高, 半碗水都洒了。水烫在牙床嫩肉上,刀割针扎一样疼!水洒在地上,洒在一封信上。 钱大库以为惠儿的信,立刻捡起来,一看,家里来的。噢,好久没给家里通电话啦。 惠儿走了,一直没敢告诉家里。钱大库看完信后,脑袋更大了。爸向他要8000块钱。 正愁呢,电话响了。爸的。爸说,儿呀,爸头一回给你打电话。你舅舅的小儿 子要结婚,就差8000块钱,钱递不上去,人家媳妇不上车哪!爸咳嗽一阵,又说, 你舅舅知道花了你不少钱,没法向你张嘴,可儿呀,舅舅为你上大学,你大哥才娶 个瘸媳妇,儿呀,咱欠人家的啊!儿呀,你舅可村摘钱,摘不着啊。儿呀,爸知道 你难,可你就是再难,也得帮这个忙啊! 钱大库说,爸,你放心,我就是头拱地,也要把这事给办了! 爸说,儿呀,你咋啦?钱大库说,没咋的呀。爸说,我听你说话声不对,怎么 呼哧带喘的?钱大库说,噢,爸,我饿了,我边吃东西边跟你说话呢。爸说,你吃 的啥呀?钱大库说,猪肉炖粉条子。 这晚,注定又是无眠之夜。答应完老爸,钱大库没咒念了。能想的关系都想了, 也变不出这8000块钱来。这还不算,原先还欠人家将近两万。指望扛水泥袋肯定不 行,扛一袋水泥一块钱,头一天,他扛了102 袋,二一天,扛了105 袋,三一天, 扛了103 袋。力工们都说,钱眼镜哪,就你那体格,一天扛100 袋就不错啦。钱大 库急啊,按这个速度,8000块钱得挣两个半月。而爸告诉他,20来天吧,一定要把 8000块钱汇到,要快,电汇。 大胡子包工头说,只要有把力气,一个月挣三千四千的倒能,可不是天天有活 干呐!大胡子包工头指着水泥堆,说,这些活呀,顶多干一个礼拜。钱大库急了, 问,啥时还有活?大胡子包工头把手里的烟头扔地上,使劲碾一脚,说,你问我? 我问谁去?话都说透了,扛水泥这活也是朝不保夕。有人接了话把儿,说,要是天 天有这活,那赶是了,咱们这些老倒子,还、还发了呢!果然,活儿干了六天,没 了。钱大库领了619 块钱。钱大库低三下四地跟大胡子包工头商量,说,大哥,我 这阵子手头太紧,我欠你那500 块钱,你再宽限几天,有了,我肯定还你。大胡子 包工头还算不错,说,啥时有啥时给吧。一变脸,他说,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小 子就是多骗点活干,那500 块钱,你压根就没打算给我。钱大库说,大哥,可别这 样说啊,我不是给你打了欠条了吗?大胡子包工头一笑,说,那玩意当啥呀?钱大 库说,那上边有我手机号啊。大胡子包工头说,手机号?这年头啥都是假的,手机 号算个屁?钱大库说,不信你打一下,我那是真号。大胡子包工头顺手拿过那张条 子,三下两下撕个稀巴烂,朝上一扬,说,小子,跟我别来这套,我宁愿看个天女 散花。你问问大伙,我可是老江湖了,你这两下子想忽悠我,还他妈嫩点儿!钱大 库哪受了这个?钱大库掏出500 块钱,往大胡子包工头手上一塞,说,大哥,这世 上大忽悠是不少,但我不是! 大胡子包工头看着钱大库的背影,指点着,说,哎嘿?这个愣头青还挺倔哪! 钱大库一赌气还了大胡子包工头500 块钱,满打满算,腰里就剩619 块钱。这 些钱,离8000块可差太远了。别说跟爸已说了,“头拱地也办”,就算没这话,舅 舅有难,他也要冲上去。因了自己,大哥才娶了瘸媳妇。这个忙没帮上,小儿子再 娶不上媳妇,他钱大库还有啥脸见舅舅? 天擦黑了,钱大库上市场买下行菜。走了一圈儿,什么都贵,只有一堆烂土豆 便宜。一块钱一堆。摊主说,没事。别看烂点,削了皮一样吃。就吃土豆吧。钱大 库递给摊主一块钱,装了一堆烂土豆。买回来一削皮,个个都是空壳子!钱大库这 个气呀,这一块钱,白瞎啦。当然不能全扔,挑肉厚的地方,还能剩点儿,能炒半 盘。土豆越削越薄,一滚个儿,刀偏了,削手了。再看,左手食指肚,削去一块肉。 血,立刻出来了。钱大库乐了。钱大库顾不得包手,一拍大腿,说,有啦! 当年自己没学费,爸不是顶着星星上县城卖了400cc 血吗? 第二天一早,钱大库立刻去了医院。头一回,他卖了500cc.当1500块钱点过来, 钱大库笑了。许多天了,钱大库从没笑得这样开心。钱大库问了大夫,职业献血的 人,多少天献一回?大夫说,最短也得20天。 20天?20天太长了。 当然,钱还差得多。一次卖500cc ,100cc300块,三次能卖4500块。如果下两 次卖600cc ,还可多卖600 元。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钱大库认为, 我不常卖,又年轻,一个礼拜卖一次没问题。如果按20天算,最后那次,得六天。 大不了,多吃点补品呗。钱大库问大夫,吃什么补品好。大夫说,鱼肉蛋。钱大库 还想问问,可大夫太忙,没工夫理他。旁边的人说,多喝啤酒,多喝水。钱大库想, 啤酒就免了,水还不有的是? 钱大库回来后,想上市场。走半道,又回来了。这么早,市场的东西肯定贵。 一想,不行。刚抽了血,总不能不补补吧?在市场兜一圈,钱大库只买了鸡肝。鸡 肝贱,两块钱一斤。晚上买下行菜,钱大库又发现一样贱东西,猪血。一块钱一斤。 钱大库乐了。钱大库自言自语道,嘿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哇!以血补血,太好 啦。钱大库一堆儿买了四斤猪血。钱大库多个心眼,明儿个要是没了,不就要“赔 款”了吗?呵呵,这两天伙食不错,炒鸡肝,吃猪血。钱大库怕吃猪血吃腻了,掉 着方儿做,蒸猪血,炒猪血,炖猪血,凉拌猪血。每吃一口猪血,钱大库就想,这 些血变成我的血,我的血再变成钱,钱呢,再变成舅舅的儿媳妇…… 蛋和鱼也吃了。蛋是碎鸡蛋。碎鸡蛋就是装运时打坏的蛋,散在蛋筐里,蛋黄 淌出来了,连着蛋清,不大干净。钱大库想,坏鸡蛋怎么了?好蛋吃前,不也要打 坏吗?不大干净的蛋,在大勺里多煎一会嘛,高温消毒。说起鱼,钱大库更乐啦。 菜场门口,突然来个摆小摊的,十块钱半水桶!市场不让摆小摊,执法局一见了就 没收,可是,那晚就有一个,十年九不遇的事,愣是碰上了。鱼太小,有小鲫鱼瓜 子,小穿钉子,小柳根子,小白漂子,还有泥鳅够子。泥鳅鱼可不小,足有大拇指 粗哩。这些东西,收拾出来,放冰箱里一冻,多好。收拾完了,装冰箱里了,看着 这么一大堆补品,钱大库眼睛一潮,泪就下来了。钱大库想,自己这么年轻,抽点 血还吃这么多好东西。当年,爸骨瘦如柴,抽了400cc 血,就喝一顿猪骨头汤啊。 那是什么汤啊,清汤寡水的,爸挂着他,让他喝几口尝尝。钱大库一喝,问,咋骚 了巴叽的?爸说,跑卵子汤,就这样。原来,一个十多年的种猪病死了,妈翻了好 几道岗梁,用爸亲手编织的一对土篮子,换了几块猪骨头。 头三天,钱大库头晌休息,下晌鼓捣鼓捣程序,还不错。一坐在电脑前,他就 想起今后来。钱大库不止一次地说,这个程序要是弄出来了,哼!或者说,哼,这 个程序要是弄出来了,哈哈!高兴时,乐得直搓手。虽然现在这个程序什么都不是, 但钱大库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变成钞票,一大堆钞票。那时,他将报答“花名册” 上所有的人,不管找不找他,他都要报答。对了,怎么能等人家找呢,应该自己找 人家,这才对。因此,目前这个什么都不是的程序,是钱大库的一个念想,一道云 层后面的曙光。 先不说这个。还说眼前的事。补的事。因为,补连着身体,身体连着血,血连 着钱,钱连着舅舅的小儿媳妇。这很重要。钱大库早上起来,站在阳台上抻巴几下, 伸伸胳膊抻抻腿,哎,别说,没啥感觉。补得好哇。这么一补,一个礼拜后再卖次 血,肯定没问题。一天四顿饭,喝六暖壶水,钱大库补得不错。 第四天,钱大库呆不住了。他到站台转转,碰碰运气。万一有能干的活呢?另 外,钱大库想,这个大胡子包工头还算不错,用得着。 大胡子包工头一看见他,挺热情。大老远就伸出手来,说,你看看你,我那天 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他急忙抽出棵烟来,说,来,兄弟,抽棵烟卷儿。钱大库 本来不抽烟,可还是接过来了。大胡子把燃气打火机举过来,一按,啪,火苗子蹿 出一寸多高!钱大库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嘿嘿笑着,又凑上来,点了烟。大胡 子包工头用下巴朝前指指,说,装沙子,仨人一伙,一车皮300 ,一人分100 块, 干不?钱大库没想来干活,一听这个,说,干呀!大哥想着我,怎能不干呢!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身子虚,没劲儿。没挥几下,可身汗。手起泡了,胳 膊像散了架,连酸再疼。一会儿一喝水,一会儿一喝水,亏了旁边有个自来水龙头, 总去。水多,尿就多。耽误事。另两个人不高兴了,说他“耍熊”。大胡子包工头 一翻白眼,说,你们两个干不干,不干我找别人啦?那两个人哪敢惹大胡子啊,胖 子说,我闹着玩呢。瘦子说,对对,闹着玩呢。 第七天,钱大库准时去了医院,又卖了600cc. 卖完第二回血,钱大库更虚了。装沙子装不动了。但,不干不行。钱大库非常 清楚,后两回按600cc 算,总共才5100块,再加上手里不到600 块,还是不够。他 必须坚持装车皮。钱大库跟同伴商量说,我干得少,少要。胖子说,谁敢惹你呀, 上眼皮!瘦子说,我知道了,女人抽的,你小子太贪床了吧? 还是大胡子包工头够意思,结算时,一块没少。钱大库不干。钱大库以为,自 己干得少,占了伙伴的便宜。不好。大胡子包工头很大度地摆摆手,说,这钱啊, 从我的管理费里出的,跟胖子瘦子都没关系。 钱大库连忙给大胡子包工头鞠一躬,说,谢谢大哥! 第三次卖血前,钱大库耍个大脸,向大胡子借1400块钱。大胡子愣了愣,说, 你又有什么难事?钱大库就把事情说了。大胡子歪着头瞄钱大库一眼,说,看来, 你这人倒挺厚道。可这回借1400,不少呀。大胡子包工头脑袋换个方向歪一下,说, 你知道不?这年头,宁可借老婆,都不借钱?钱大库说,我会还你的。大胡子问, 你光这么卖苦力,钱也不大好挣啊。钱大库说,我肯定讲信用,上回……大胡子包 工头摆摆手,说,哎,你别来这个。你想说上回那500 块钱还我了是不?这当啥呀? 我跟你说呀,许多人骗钱,就这样,先来小的,说哪办哪,回回准。取得对方信任 了,咔嚓,来个大的。人,没了。 不过,大胡子包工头还是把1400块钱借给他了。钱大库为表信任,回家拿来研 究生毕业证书,让大胡子看,大胡子只飞了一眼,变了脸,说,哎哎,你少跟我来 这套,办假证的满天飞,你小子,拿这个唬我呀?钱大库还举着证件,说,大哥, 我没唬呀!大胡子一把拿过证件,说,我宁可把这1400块钱打水漂了,也不听你跟 我瞎白话。话毕,一抬手,扔了证件。 从医院出来,钱大库真的不行了。头晕,脚发飘。开始还行,领了18张百元票 子,急着走,觉得门框子窄,边款虚。他就当红灯躲。还行,慢点走,就躲过“红 灯”了。走着走着,不行了。脚跟儿骨头没了,软。腿也软。光这些软也行,地也 软,这可不大好办。踩在地上,像踩在面包上。一踩一陷,一踩一陷。钱大库想, 面包当然好啦,可惜不是。哦,好久没吃面包啦。钱大库咂咂嘴儿。这一咂嘴儿, 就好像有了面包味儿。看看天,怎么这么多星星呀?一齐闪着,旋转着,刺花一样, 向他头上落下来。钱大库躲。其实不是他躲,而是站不稳。钱大库心里明白着呢, 自己眼冒金花。钱大库歪着头看看天,天空居然好几个太阳。一齐转。钱大库知道 是抽血抽的。对血就有了新的认识。从前,只知道血是一种液体,水儿般,立不住。 这下才知道,血也是骨,看上去软,实际硬着呢。骨里也有血。骨里要没血就成了 骨粉啦。再看楼,楼没一个正的,都歪斜着。转。钱大库觉得好笑。就好像,高楼 大厦也抽了血。 钱大库这样歪歪斜斜地走,路人就看他。胆小的,直躲。钱大库明白着呢,想, 我又不是明星,又不是醉鬼,看啥?怕啥?但,钱大库也清楚,八成他走道歪得太 吓人了。钱大库想正正,挺直身板,挺胸,照直走。他这个样子,早让人瞄上了。 跟着他走。果然,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钱大库抬头看看烈日,这一看,目光 还没收回来,就晕了。 钱大库醒过来,自己在一个小饭馆里。眼前坐着瘦子。前几天一起装车皮的瘦 子。瘦子满脸笑容,说,来,喝点儿吧,我请客。钱大库一看,四道菜,一个清蒸 鲤鱼,香味儿直穿鼻子,早就馋得不行了。还有啤酒。都说啤酒补血,可他,连啤 酒味儿都忘啦。钱大库拿起筷子,刚要夹菜,又缩了回来,瞅着瘦子,说,唉,对 不住啦,头两天,你跟胖子替我挨累了。瘦子说,哪里哪里,都是兄弟,谁没个身 体欠佳的时候?瘦子倒上啤酒,说,来来来,喝一杯,完了再唠,完了再唠。钱大 库咕咚咚干了一杯,吧嗒吧嗒嘴,说,爽啊!这才想起干什么来,问瘦子,刚才, 刚才我晕倒啦?瘦子说,晕倒不算晕,就是迷糊一小会儿。钱大库惊讶了,问,一 小会儿?瘦子点点头。钱大库问,那,我迷糊在十字路口了?瘦子说,对。我倒了? 瘦子说,对。钱大库猛地想起钱来,一摸兜,没了,一下跳起来,喊,我的钱!我 的钱没了!瘦子说,兄弟,在这儿哪。说完,瘦子掏出一沓子钱来,说,1800块, 对不?钱大库说,对,对对对。钱大库万分感激地说,多亏你啦。不瞒你说,那是 我卖血的钱,急用。瘦子说,可是,这钱不是你的钱。钱大库仔细一看,全是50面 额的票子。愣了。瘦子说,现在,它归你了。钱大库瞪大了眼睛,问,到底怎么回 事?瘦子说,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瘦子把酒杯同钱大库的杯咔地碰一下,说, 你一倒下,第一个扶你的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他是小偷。钱大库问,小偷?瘦子 说,对,小偷。不过,我让人给你要回来了。所以,钱还是这些钱,但,票子变了。 不过,它总归还是你的钱。钱大库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很感谢瘦子,不管怎样, 钱没少。酒喝得差不多了,瘦子说,咱俩谁也别谢谁,我帮你,你帮我,谁也不欠 谁,这多好?钱大库为难了。说,可惜呀,我现在都到卖血的份上了,我还能帮你 什么?瘦子说,哎,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呀,能人哪!钱大库问,你说什么?瘦子 不接钱大库的话,说,你忘啦,大胡子包工头扔了你的毕业证,不是我给你捡回来 的吗?钱大库点点头。瘦子说,我悄悄记下你毕业证上的学校和毕业年份,往北京 打电话一问,人家都知道你!钱大库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抖什么包袱。 果然,瘦子说,你有那么多同学关系,正好我表哥倒腾二手车,你帮着卖卖,一辆 给你提成一万两万的。钱大库想了想,说,这个可不行。瘦子问,怎么啦?钱大库 说,我不懂啊。瘦子笑了。瘦子说,这有什么懂不懂的啊,告诉人家什么牌子,哪 产的,车龄几年,多少钱,就完活了。钱大库问,哪来的车?瘦子回答,都是部队 下来的。部队干部超员,总减,一减,车没人坐,不卖,还不烂成废铁呀?瘦子又 说,我表哥他姨夫是北京的将军,要不,谁能弄到指标啊?我表哥说,这事是民不 举官不究,必须找几个铁哥们儿,稳当,有钱大家赚嘛。瘦子见钱大库半天没说话, 乘胜追击道,我可是给你找个挣钱的机会,再说,谁买谁便宜,直接点说,算你帮 我个忙,也帮你朋友个忙,还捎带着挣几万。 钱大库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跟瘦子喝完酒,天都快擦黑了。回来后,钱大库头一件事就是上市场。快七点 了,正好赶上下行菜。 晚了。扒堆菜没了。钱大库只买点焐膛的青鱼。青鱼成色不好,发黄。鱼身上 浮层黄水,肠肠肚肚冒了。有的,还露出刺来。可贱哪,一块五一斤。买完鱼往回 走,又看见瘦子了。瘦子在家门口等他呢。瘦子向他招招手,问,我等你半天了, 怎么才回来?钱大库说,我上趟市场。瘦子手里拎个不小的纸壳箱子。瘦子指指箱 子,说,这东西我可不是买的,我老婆开个店,这东西有的是,我说了你的事,我 老婆说,这么好的人落魄了,咱可不能袖手旁观。非要我把这些东西送来不可,说 给你补补。说完,瘦子把东西拎到门口,放下,说,我还有事,走了。 钱大库打开一看,吓一跳,里边全是好东西,有对虾、大刀鱼、鳜鱼和海参。 钱大库想,这下麻烦了,欠挺大个人情哪。可他太馋啦。钱大库把对虾和鳜鱼、 海参收冰箱里,把三条肥肥嫩嫩放青光的刀鱼洗巴洗巴,拦几刀,他要解解馋,要 好好补一补。收拾鱼的工夫,钱大库想想近段时间的打算。先歇两天再说,身子太 虚。歇两天后,他再找大胡子包工头划拉点活干。要是有精力,还要搞他的软件设 计。钱大库始终认为,如果有一天,他的这个设计一出来,肯定打炮。这一炮,将 奠定他在沈阳,以至于在辽宁的位置。IT呀,无论如何,这个专业不能扔。瘦子卖 车的事,钱大库不打算干。提成倒不少,可自己不懂,不知道买主感不感兴趣。除 了这个,还有一个原因,怕手续不全,来路不明,出什么乱子。 鱼下锅里了,点着煤气,炖上了。钱大库觉得还是腿软,想进屋歇歇。捋捋头 绪,想,明天一早,就把钱汇去。电汇。钱大库问了,电子汇兑可快了,两个钟头, 就收到了。想想这8000块钱,好歹凑齐了,舅舅的小儿媳可以上车了,钱大库觉得 值。钱大库竟自语一句:值哦。这时,嘭嘭嘭,有人敲门。钱大库光着脚下地,打 开门一看,脑袋嗡地一下。大头李来了。大头李是他最大的债主,欠人家一万二啊! 钱大库愣在那儿,大头李说话了。大头李说,怎么?你不让我进屋?钱大库连忙说, 噢进!噢进啊!大头李一看钱大库门牙没了,说,咋整的?咋造成这个熊样?钱大 库就简单说了上跳板摔了的事。钱大库心里怦怦跳个不停,知道大头李是讨债来了。 其实,大头李倒不是专门要钱来,路过。可是,他临时碰上几个要好的哥们儿,要 到洗浴中心找小姐。洗完了玩完了,一刷卡,卡磁条坏了。走不了账,也提不出来 钱。换卡还不行,银行早下班了。几个哥们儿还在洗浴中心等着呢,出不来屋了, 这才找钱大库救急。大头李说,就2000. 钱大库没说话。大头李急了,说,你欠我 一万二,我现在需要“救场”,就两千,你不至于看我笑话吧?钱大库连忙说,不 会!不会不会!怎么会呢?钱大库进屋取出2000块钱,把大头李打发了。大头李一 走,钱大库愁了。短了2000块,这钱咋汇?如果汇去6000,让舅舅跟没进门儿的小 儿媳讨价还价,人家能让吗? 拖两天倒行,就说钱汇了,没到。可两天后怎么办? 钱大库屋里屋外来回转,没办法。血当然还要卖,可至少也得养一个礼拜吧? 现在看,就是把瘦子给的好东西都划拉肚子里,多喝啤酒,使劲喝水,再抽一次血, 能不能晕在医院里,不好说。钱大库有点怕了。但,他还是准备再卖血,早就跟爸 表了态,“头拱地也要办”,节骨眼上了,咬住,决不能秃噜扣。 过几天,再跟大胡子包工头耍个大脸,也许还能找点活。钱大库这样想着,便 要好好做顿晚饭。现在看,每一顿饭,都要重视起来。鱼杀汤了,香味儿都出来了。 钱大库迫不及待地尝一口,呵,真香! 钱大库正淘米呢,电话响了。钱大库一听,是高中老师来的,立刻精神了,说, 老师,听到你的声音就亲哪,我想您啊!老师说,大库啊,我也想你呀。 老师说,老师这两年倒霉哪,我女儿股骨头坏死,下不了地啦。可哪治啊,存 款早就花光了不说,还借了不少外债。钱大库一听,立时“咯噔”一下,心想,老 师啊,不是朝我借钱吧?怕啥就来啥,果然,老师提到了钱。老师说,我实在是没 办法呀,我这些学生呀,混得好的不多。混得好的呀,也不记得老师啦,连个信都 没有。这些人中哪,还就数你不忘本,惦记着我,又有本事。老师向学生借钱,张 不开口啊。可也不能眼见女儿瘫巴呀,实在没招啦,大库,你怎么也得给我弄一万 块钱哪! 钱大库答应了。 换个人,钱大库说啥也不能答应。但,这是他的老师啊。对他来说,是知识解 惑人,也是人生领路人。比作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当年,老师一下就送来500 块 钱哪!物价呼呼涨,那时的500 块钱,赶上现在5000吧?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大库真的愁了。要垮了。钱大库木头人一样,呆 呆地看着天花板,脑子啥都想,又啥都没想。突然,一股炝人的煳味儿飘进来,钱 大库连忙跑向厨房,一开门,厨房里烟气袅袅。完了,锅烧干了。刚才那些泛青光 的上好刀鱼,成了黑焦炭。 第二天一早,钱大库勉强支撑起来,吃完饭,奔站台去了。 瘦子尾随他一段路,喊,钱老弟!钱大库停下等他,瘦子走过来,也不说话, 把手里一个材料袋递给他。钱大库问,什么?瘦子嘻嘻一笑,说,又不是炸药包, 你打开看看呀!钱大库打开一看,全是证件。有瘦子的身份证。更多的,是一辆车 的全套证件。卖家介绍信。牌照。行车证。厂家。出厂时间。一台长春产的奥迪车, 八成新,要价12万。钱大库惊讶了,问,这么便宜?瘦子笑了。笑得很牛气。瘦子 拿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点上,说,你以为多少呀?贵了谁买呀?钱大库眼睛一 亮,活心了。钱大库也想过把不把握的问题,一看人家手续证件这么全,就没多想。 手续这么全的车,能说来路不明吗?再说,也不能像大胡子包工头那样,谁也信不 着。哪来那么多坏人?这年头,好人还是多数。就拿自己来说吧,不是坏人,可大 胡子包工头,不也是“满脑子乌云”?瘦子见钱大库活心了,说,你以为我只会装 车皮呀?告诉你呀,我是给你送个金砖来!钱老弟呀,咱俩好好配合一把,我找货, 你找销路,谁买谁便宜。关于钱的事,我说了就算,销一辆给你提成一万。瘦子还 说,要不是我表哥他姨夫是个军区头头,上哪找这好事?这个价,你就是挖门子盗 洞,也找不着哟!瘦子又说,我看你呀,人实在,手头又紧,才帮你找钱,别人呀, 我还信不过呢! 就凭瘦子亮出这么多证件,钱大库不怀疑了。钱大库再一次想起大胡子包工头 扔自己的研究生证件的事,还是瘦子帮他捡回来。将心比心,钱大库相信瘦子。 其实,瘦子这时即使不说这么多,钱大库也要干了。反正也不搭啥。也就是动 动嘴,花几个电话费呗。 这天下午,钱大库头一个电话,就销出去一辆。钱大库找了物业公司经理。物 业公司经理一听八成新的奥迪车,长春产的,才12万,问,你弄错了吧?能这么贱? 钱大库说,你知道我是学IT的,总算数,一算算一大堆。一大堆数字我都算得分毫 不差,还弄不懂这两位数?物业公司经理当然知道,钱大库脑子好使,在沈阳的IT 界,也是个拔尖人物。就是几把活没上心,搞砸了。头些日子,他收钱大库四个老 乡,白白捡个大便宜,钱大库做的那个软件,他让手下人改改名称,狠狠捞了一把! 不,是几把。他卖了好几个地方哩。买的那几家还说,软件做得这样好,这个价钱 不贵。不贵。想到这儿,物业经理问,手续全不全?钱大库说,一样不少。物业经 理问,车在哪?钱大库说,你要有心买,我给你个电话,你找我的朋友直接看车, 看好了就开走。然后,钱大库把瘦子的电话号码说了。 几个小时后,瘦子给钱大库打了电话。瘦子说,我没看错老弟呀,挺能干。打 几个电话,一万块就到手了,这回呀,你可得大方点,可得请我喝酒啊?钱大库说, 请,请,一定请。钱大库又说,我请你喝好酒,听装的,蓝带!钱大库也暗暗庆幸, 天无绝人之路,就这么一个电话,啥劲儿没费,老师的钱解决啦。钱大库想问,什 么时候给我提成,我爸的钱,还没汇呢。最晚,三两天内也得汇了。话到嘴边,没 好意思张口。不等他问,瘦子说话了。瘦子说,老弟啊,我忘了跟你说了,一般来 说,干业务员也有规定,拿押金。我跟头头说了,你特殊,就没拿押金。可头头说 了,一把押一把。瘦子又解释一下,这个一把押一把,就是第二回卖了车,领头一 回的提成,以此类推。钱大库一听,没辙了。不过,钱大库想,实在不行,跟瘦子 再耍个大脸,借两千,先把爸的钱汇了。钱大库觉得,处到这份上了,只要自己张 口,瘦子不会不借的。 这回,钱大库沉闷的心,开了一扇窗。翻箱子倒柜,找出从来没用过的“同学 录”。这一找,钱大库乐了。光本科同学录,研究生同学录,就有100 多人。再加 上高中同学录,还有他在北京打工、大学老师认识的人,200 人都不止。如果十个 人中有一个买车的,就是20多人。卖20辆车,就提成20万哪!少点算,再打五折, 也是10万块啊!哈哈,有了这10万块,钱大库想,我一定回恩光村看看,救济一下 “花名册”的乡亲们。对了,还要到老师家看看,一万块钱治她姑娘股骨头坏死, 肯定不够。不过,钱大库又担起心来,要是他销多了,有那么多车吗?钱大库给瘦 子打个电话,说了他的担心。瘦子乐了。瘦子说,你能卖多少,我就供应你多少。 钱大库说,部队哪有那么多闲车啊?瘦子说,我表哥他姨夫可不是简单人。实话跟 你说吧,我表哥他姨夫建个修车厂。买了大量二手车,整巴整巴一出手,准赚。瘦 子说,你知道我表哥他姨夫早先是干啥的不?钱大库说,不是军区首长吗?瘦子说, 不是一般的首长啊,我表哥他姨夫过去是军工厂的头号汽车专家,有一套啊。别说 二手车啦,就是苏联的飞机病了,都得找他。这么说吧,我表哥他姨夫在汽车界, 就是神医华佗。这下,钱大库才放了心。 两天后,钱大库又卖了一辆。卖完后,钱大库说了提成的事。钱大库说,不是 我抠,钉着挠着要提成,我急用。钱大库说了给爸汇钱的事。瘦子说,我操,还没 汇呀?瘦子又说,这样吧,晚上你在家等我,我给你送去。钱大库说,要不,晚上 咱俩上饭店吧。我请你。瘦子说,哎呀呀,现在哪有空喝酒啊,以后你再请吧。再 说啦,我拿那么多钱上饭店,也不安全哪。钱大库还挺感动,说,行,行啊,你真 行。 吃完饭后,瘦子还没到,钱大库索性打开电脑。一下子就钻了进去。噼里啪啦 一阵敲,再噼里啪啦一阵敲,钱大库一个高蹦起来,大喊,太好啦!原来,他这些 日子久攻不下的一个难题,开了。这个难题一开,后边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这就 像打仗时一个堡垒拼了好久,双方对峙,就是拿不下来。可是,一旦把敌方老帅擒 了,立刻“旗倒兵散”一样。刚才,钱大库就擒了“敌帅”。钱大库立刻上冰箱取 酒,没有酒。钱大库倒杯白水,对着镜子,说,来钱大库,我敬你一杯。这样,连 干了两杯水。他还要干,门嘭嘭嘭地响了。钱大库知道是瘦子来了,连跑带颠地过 去开门。门一打开,傻眼了,进来两个警察,警察手里举个亮闪闪的手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