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说写到这里,我发现主人公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火车。这一刻夜已深, 天很冷,整个站台上人影零落,车站补水管在哗啦啦响着。 我的这位主人公外号阿贝———球友们夸他球场威猛,称他为小贝哥,小贝克 汉姆,他也乐意以欧洲球星自居,包括走路时垂肩曲背,像个内敛的猩猩。他稍感 奇怪的是,他刚才入座时不但内敛而且礼貌,但对面一个妇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显然受到了惊吓。身旁一个歪头昏睡的胖子,被火车启动声惊醒,一旦发现他也神 色惊慌,急忙撅起肥圆屁股抢出坐椅上的旅行袋,转移到斜对面的卡座去了。不一 刻,他的周围空荡荡,只有几个乘客在远处伸长脖子,对他浅一眼深一眼地打量。 他们看什么呢? 他刚想问,那些长脖子立刻沉没在椅背后面。 他的长头发有什么稀奇吗?他是不是身上有血迹?一看就像个杀人犯? 神经病啊。他脱下秋雨淋湿了的外衣,继续挂着线听MP3.但这一刻他倒是看出 了车上的某种异样。中山装。他发现这里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装。辫子和辫子。他发 现好几个女人的耳边都齐刷刷挂着短毛刷。都什么年月了,有人还套着肥囊囊的大 统裤,散发出红薯的气息。一个包着白头巾和怀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长该出现了吧? 只是他眨眨眼,老村长不翼而飞,有点虚幻不实。 他觉出鼻子里不爽,有一种猪屎臭。大概是他脱口而出,正在扫地的女乘务白 他一眼:“你才猪屎臭哩。” “怎么这么冷啊?也不放点暖气?” “怕冷就别出门,钻你老妈的被窝去。” “你这是人话吗?” 他冒火了。 对方像没听见,用扫帚敲打他的脚,意思是要他挪脚,只差没把扫帚直接捅向 他的耐克鞋,其动作之粗鲁气得他晕。 不过,她把一堆果皮纸屑扫走以后,给他拉上厚布窗帘,还摔来一条棉毯,意 思是:冷就披上吧。 披上棉毯,身上暖和些了。球星没法跟小女子斗,只好随手抄捡起一本杂志消 磨时光。这是一本《新时代》,破旧得卷了角,大概是哪位旅客扔下的。有意思的 是,阿贝的目光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女乘务取他的湿衣去锅炉间烘烤,车长来给 一位旅客测体温,询问有哪位旅客掉了钱包,他都充耳不闻。 事情是这样,杂志上居然有个奇怪的故事:深夜,下雨,站台,火车等等。车 上有中山装和小短辫,然后一个新上车的年轻人感到鼻子不爽,然后女乘务员用扫 帚敲敲他的脚,差点把扫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贝: 他不是江湖艺人,而是个球星,正在业余收购文物的归途。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声。 女乘务赶过来,揉着自己的胸口:“没看见好多人在睡觉?你叫什么?把我都 吓住了。” 阿贝这才细看对方一眼。没错,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就是杂志上写的那种。 戴着两个布套袖,与杂志上写的也相同。至于她穿着刻板的制服但翻出了个小花领, 挂着短辫但辫尾巴烫成卷毛,算是小说家遗漏了的细节。 吃错药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狠掐自己的胳膊。 “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对方盯住他的眼睛。 “你叫莫小婷?” “你怎么知道?” “这书上写的。” “鬼才信。”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岁?是不是有个当兵的对象?……” “你是派出所查户口的?” “你自己看啊,就在这里,你看你看。” 对方懒得看杂志。她手提一个带布套的开水壶:“杯子呢,把杯子拿出来,等 一下不要说我没送水。” 阿贝没有带杯子的习惯。“车上卖可乐吗?” “你说什么?” “可乐。可口可乐。” “什么可可可?你结巴啊?” “你连可、口、可、乐都不知道?” “你到底有没有杯子?没有?我走啦。” “慢点,你怎么不知道可口可乐?那么农夫山泉、娃哈哈、优酸乳、蓝带果啤 ……你也没听说过?” “你说什么呢?” “嘿,你山顶洞人,你兵马俑啊?”阿贝照例把“俑”说成“桶”。 “你才兵马桶呢。同志,这里是红旗车厢,请你嘴里干净点!” 阿贝忍不住笑,忍不住大笑。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呼呼喘着粗气,终于掏出手 机给朋友打电话:喂喂,你醒来,快醒来。宋虾子,你知道,知道我碰见什么怪事 了吗?宋虾子,你听我说,我在火车上,这趟车啊居然一车土鳖,连可口可乐也没 听说过。你说怪不怪?你来看看,他们还穿中山装,还开口叫同志,我骗你不是人 ……你在不在听? 估计宋虾子把他说的当酒话,不愿听下去,只是要他快回去上班,说老板已经 为此拍过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