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当时列车驶过一座桥,司机借着车灯的光柱,发现前面路 基上有很多人摇手拦车,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批从洪水中逃出来的灾民。他们担心路 基不够高,央求铁路工人兄弟带走他们,以防更大的洪峰到来。车长当即同意这一 请求,大手一挥说全都免票,于是又哭又闹携家带口的灾民们一拥而上,带来了行 包、竹筐、水滴、泥浆、扁担甚至鸡鸣狗吠,使车内顿时充满田园气息。很多人没 法挤进门,只好从窗口爬。所有车厢内都挤成了人肉罐头,椅背上或行李架上都有 杂技高手,脚丫子不时踩到他人的肩膀或脑袋。卧车厢也不能幸免,在车长命令下 一律开放,装了人再说。 莫小婷那呆子顷刻间已忙得满头冒汗和头发散乱,刚让一个抱着大公鸡的娃娃 找到妈了,刚把几个老人扶稳了和坐下了,又得驱赶攀高的几个汉子,以防他们压 垮行李架。一声尖叫,她被新的人浪推过来,倒在阿贝的怀里。 阿贝觉得两张肉饼要搓揉成一块。他感到了女人身体的凸凹,有些脸红,忙说 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她瞪了一眼,“你没手啊?还不帮帮我?”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两个热水瓶和一块抹布。 这样,对方就腾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脖子,不至于倒下去。 阿贝刚拥抱了一个肥胖农妇,眼下又被迫吻了女乘务的眉毛和前额,嗅到了陌 生的头发气味,脸更红了,只好让身体尽量偏转,又拿出球场上的阴招,屁股使劲 一撅,撅出身后哎哟的叫声。 挤死人啦!救命啊!我的桶子!你的爪子往哪里伸?……各种狂呼乱叫中,阿 贝的腰部发力连环传递,一个人叫了,另一个人跟着叫,又一个人再跟着叫,多米 诺骨牌一样,最后导致一个坐在椅背上的汉子大摇双臂,仰面倒了下来,正好盖在 阿贝的头上。幸好这一盖,阿贝与另一男人的架才没打成。当时他们不便施展拳脚, 但鼻尖对鼻尖,唾沫星子互射,肩膀和胸脯已开始过招,接下来就可能要动用嘴巴 了,看如何一举咬下对方的部件。 “不要闹!大家安静!我们来唱一首歌吧———”女乘务摇着双手大喊:“我 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预备———起!” 说也奇怪,这首歌大家都会唱,也真唱起来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 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奇妙的是,一唱这歌就泄了不少火气, 很多人的动作开始变得柔和,体积似乎也悄悄收缩。“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 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列车在歌声中开动。车厢里更松动一些,大概是一些灾民匀到了卧车厢。女乘 务这才得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提着热水瓶什么的,把阿贝押回乘务室。 “你打什么架?还嫌车厢里不乱?我们是红旗车组,战斗在最前线的车组,要 让每一个旅客都感到温暖如家。你知不知道?” “我不打,就没法让你。” “谁要你让?特殊情况么。” “你会以为我故意挤你,耍流氓。” “你想什么呢?讨不讨厌?” “我没想……”他说得有些含糊。 “哈哈,你脸红了?” “我没脸红。” “就是红了!就是红了!你就是乱想了!” “那是我热的……” 对方像发现了大秘密,下巴一点一点,有点兴高采烈和得意洋洋。接下来,她 的动作也就有了欢快舞蹈的味道。她欣欣然用毛巾擦去阿贝头上和肩上的泥巴,欣 欣然又要对方坐正,要对方转身,要对方伸出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扎手腕上一道 血痕———不知阿贝刚才在哪里挂伤的。阿贝倒有些紧张。这间房实在太小啦,他 感到对方的腿抵住他的膝,对方的发丝撩过他的脸,自己难免呼吸急促,全身开始 冒汗。 直到门外有人叫她,她才提着水桶离去,咔嗒一声锁了门。 事后阿贝想起来,当时确实只有咔嗒一声。 事后阿贝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当时只有咔嗒一声,连半句话都没有,连 咳嗽之类也没有。 他是否应该大松一口气? 风雨还未停歇,车窗上还有斜斜的水流,黑森森的树影在车窗外起伏。列车一 下钻入车轮声紧密的隧洞,一下又飘上车轮声柔远而稀薄的桥梁,正头也不回地向 前狂奔。阿贝感到前方神秘莫测的第43页正在步步逼近———他相不相信那个结局? 他怎样才能摆脱那个结局?或者他是否应该让女乘务也知道那个结局? 车头尖叫了两声,车身再一次剧烈晃动,然后明显放慢速度,大概是进入了弯 道或坡道,再不就是又遇到什么险情。他神色一振,全身通了电一般,立刻朝车窗 外看了看,几乎想也没怎么想就拉起了吱吱嘎嘎的车窗。在出窗前的那一刻,他扯 出背包里的一条裤子,束紧了自己的腰,束出了及时的勇敢和果断。 他把两条腿从窗口先放出去,感到各种布片被疾风鼓荡,但既然半个身子已豁 出去了,就是箭已离弦,他一咬牙,终于跃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光线太刺眼。又过了好一阵,待瞳孔渐渐适应光明,才发 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菜地里,完全暴露在清鲜的乡村阳光下,全身都是泥,小虫子在 脸上爬。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有鸟叫。有绿树。有浮云中露出的蓝天。世界太安 静了。他还活着吗?他试着挪挪脚,伸伸手,眨眨眼皮,吐一口带着泥沙的唾沫, 发现除了右膝和右踝剧痛,其他部件还能听使唤。他当然还发现地边有一辆摩托车, 一个男人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帮帮我……救救我……” 对方上下打量他,把他散落在地边的背包翻了翻,向他伸出两个指头。 “我不会……亏待你……等到了医院……” 对方摇摇头,再一次伸出两个指头。 阿贝想了想,只好把泥糊糊的手表摘下,扔了过去。 对方擦擦手表,把它放入口袋,似乎满意了,起身走向摩托车。不一会儿,他 不知从哪里带来一辆农用汽车和两个青年,把哼哼哟哟的阿贝抬上车去。有意思的 是,在汽车开动之际,阿贝发现身边两个青年都手握一罐口乐。不错,确实是那种 眼熟的红白两色易拉罐,他感到无限亲切和无比激动的久违之物。 “你们……喝什么?” 两后生看看他,对视一眼,笑了笑。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喝什么。不不,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什么,只 是想知道你们怎么叫。不不不,我其实也知道你们的叫法,我只是……” 阿贝自觉说得太乱,但他就是想让旁人确证一下他的发现,确证一下他逃出噩 梦的真实性。“中药水!”一个青年大笑以后又补充,“喝中药水,呸呸,还是曾 麻子的包谷烧味道足些。” 什么是曾麻子的包谷烧?也是一种饮料吧?阿贝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