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0来岁的荣民老耿这天与往常没有两样。吃完早餐,骑上自行车,沿着村路, 到镇上的“英雄馆”去消遣半天。 这个镇上已剩下不多的100 来号的老荣民,近几年已不用干活,由社会养起来。 多数人会每天到“英雄馆”去聚会,摆摆古,聊聊天,打打牌。 “英雄馆”近似一个俱乐部,大大的一间房摆了数十张小牌桌,供荣民们娱乐。 荣民们打牌也赌输赢,不过赌的是小输赢,图个刺激和高兴。打一上午牌,赢家做 东,就在“英雄馆”内摆一个小饭局,大家吃饭。吃得简单,心情却不一样,因为 这样聚在一起的时候眼看不多了,而大家的命运近60年来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今 天你赢你做东,明天我赢我做东,有那家境好的,还掏出钱来加菜加酒,大家都有 机会赢,大家都有机会做东。 “英雄馆”的餐厅还对外营业,这几年开放旅游,大陆旅游者越来越多,到花 莲游的旅行团餐很多都安排在这里,这使一度冷落几近潦倒的“英雄馆”又兴盛旺 达起来。这是大生意啊,一天十几个团数百号人将本来不大的餐厅挤得满满的,使 “英雄馆”的接待能力受到严峻的挑战,经营者已开始在考虑扩大场地扩大业务。 比较荣民们几碟几盅的小消费,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原本主要为荣民服务的“英雄 馆”即将面临尴尬境地,荣民越来越少,将怎样惨淡经营?这下好了,可以起死回 生了。这真是时事再造“英雄”啊。 更高兴的还是荣民们。大陆游客一进来就南腔北调,安徽的,河南的,山东的, 湖南的,浙江的,四川的,东北的,与大陆阻隔了近60年的荣民们骤然听到了亲切 的乡音。乍听时,真是老泪纵横啊,真有点此番不知身是客的恍惚啊。想去跟人家 攀谈,又有些怯怯的,不知从何谈起,于是就静静地吃饭,静静地听,静静地激动。 本来一个简单的午餐,突然间变成精神的盛宴,享受乡情的盛宴。 荣民老耿本来就寡言,心情激动起来实在按捺不住就奖励自己多喝两盅。 这天他的确与往常没有两样,去“英雄馆”聚会,打牌,吃饭。吃完饭,大陆 游客们也都吃完饭说说笑笑出去上了大巴走了,他也就一如往常那样骑着自己的自 行车,出镇子,沿村道,回家。 回到家接下去要做的事是午睡,躺在竹椅上打个盹。以往的岁月里他是从来没 有午睡过也没有福气午睡的,自从老婆去世后,他有了午睡的习惯。应该是有了午 睡的需要。因为中午如果不那么眯一下,整个下午他就觉得缺精少神,支撑不住。 毕竟年纪大了。家里的孩子们很快接受了他的这个习惯,这个时候,大家走路说话 悄悄地,不去打搅他。 老耿这天多喝了两盅,骑在自行车上就有些晕晕的,飘飘的,但他依然平安无 事地骑回了家。老耿这么大年纪还坚持骑自行车,很有点老当益壮。因为多喝了两 盅,他今天就睡得特别地沉。 孩子们在屋外听见他的鼾声很响,后来鼾声没有了,都悄声笑着说,嚄,睡得 那么沉啊!老婆嫁给他后,唯一对他的不满就是他的鼾声,老婆埋怨说,一时像雷, 一时像水烧开了壶叫,一时又像老爷车的急刹车,一时呢,又像水牛在田里吐气, 噗,噗,噗的。对于老婆的埋怨他从来不置可否。老婆也充分了解他打鼾的规律, 如果那天他全频道多声部地打鼾,说明他那天非常地疲累,而且睡得不好;如果那 天他的鼾声小甚至不打,说明他睡得沉,休息得很好。全频道多声部是那个读大学 当了兵又当了导游的老三周梦给的评价。 老耿这天睡得特别沉,时间很长,太阳竟偏西了。 老大周天明对自己的小孙子说,去,请阿祖爷来吃晚饭了,天都要晚了。 周天明的小孙子咚咚咚地去请阿祖爷,又咚咚咚地跑回来说,阿祖爷不醒。周 天明的妻子说,我去请。就去了。进了老耿的屋,没一分钟,就传出了惊叫和尖叫。 叔叔!叔叔! 老耿走了。荣民老耿走了。再有一个礼拜他就满了80岁,几个孩子正商量着如 何为他庆祝80大寿哪,可他无声无息地走了。他静静地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一 脸安详,他一只手下垂,地上掉了一张报纸,是他睡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