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耿的老婆只熟悉50岁以后的老耿,他50岁以前的经历,老婆只知道个故事梗 概。 故事梗概也是周梦的话。在老耿心情好,屋外又有月亮的时候,一向寡言的他 也会和她聊聊自己的过去。 老耿出生在黄河边的一个村庄里,所以他的名字叫耿黄河。1949年他被抓兵, 那年他20来岁。被抓兵后一仗未打,就被塞进一艘大船,穿越风高浪急的台湾海峡, 运到台湾。到台湾后也一仗未打,依旧干农业种庄稼,一晃几十年。这其中还被调 往中部当工兵修筑横贯台岛东西部的公路五年。之后仍然干农业种庄稼。就这些, 老婆就知道这些。哦,还知道老耿一字不识,抓兵出来前家有父母和一个哥哥,出 来后不知家人死活,家人也一定不知他死活,因为再没有任何联系。 老婆祝三宝嫁给他的时候40岁,是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老耿50岁,是个童 男子。老耿是被调驻花莲屯垦而后扎根务农的老兵。因为已是过来人,当老耿提着 麻薯让媒人带着来相亲时,祝三宝用不着羞涩,直直地打量了老耿一番。 老耿未来的老婆祝三宝是当地原住民泰雅族人,黑黑瘦瘦,因丈夫死了,带着 几个孩子,生活难以为继。有热心者为他们牵线做了媒。老耿不高不矮,敦敦实实, 像个勤劳忠厚的人。这个从大陆过海来的汉人,虽然干农业修公路脸和手被太阳晒 得黢黑,但他身体的皮肤是白的。他本来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天气太热,熬不住了, 就拉掉了领带解开了衣领。这时他未来的老婆祝三宝只迅速瞥了一眼,就瞥到领口 下那块白皙的皮肤。泰雅族人很少见过这么白皙的皮肤。当时老耿没有注意到这一 点,他注意到了五个排箫般紧紧立在他们母亲身边的小孩,在睁大着眼睛看他。他 微微一笑,把带去的麻薯打开,一一分发给他们吃。小孩们吃到麻薯,快活地互相 嘀咕着,旋即跑得无影无踪了。老耿一直是微微笑着。他给了人鲜明的印象,将来 一定是个慈善的父亲。 因为知道老耿是大陆过海来的老兵,他来相亲那天,祝三宝随着村里人叫他老 总,这个老总一点不像个兵,没有什么兵样,完全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结婚后 祝三宝就叫他老耿。耿黄河从什么时候起被人叫做老耿的没人知道,总之祝三宝结 婚后就叫他老耿,叫了几十年,到祝三宝过世前还握着他的手轻轻叫他:“老耿… …老耿……” 有了老耿这个当家的,祝三宝行将坍塌的破家支起了坚固的房梁和椽柱,不再 风雨飘摇。台岛是个容易遭受台风袭击的地方,家里有了男人,这种祖祖辈辈忧虑 致命的自然灾害对于祝三宝来说杀伤力小了很多,一个孤儿寡母的家有了实实在在 的安全感。 老耿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被抓兵前在家乡他就是个庄稼把式,那时年轻,身 强力壮。现在50岁了,身板骨也不弱,而且经验丰富了。老耿也是个爱学习的人, 几十年中也学了点字,勉强能读下报纸,所以特别关心报纸,报纸上的新闻、科学 种田的信息他喜欢读,一些新方法他喜欢学,拿到自己种田的实践中应用,所以他 家的田地侍弄得特别好,无论是粮食蔬菜还是果木,都有很好的收成。对于老耿来 说,有了女人有了家庭,他这个男人结束了漂泊感,即便身在这个周围是浩渺无际 的惊涛骇浪,环东海、太平洋、台湾海峡、巴士海峡的岛屿上,他也有了生命的踏 实感。过去的时间仅仅是时间,现在的时间变成了一个个伸手可触的具体切实的日 子。过日子和挨时间截然不同,过去是被动的挨,不知挨到何时是尽头;现在过日 子是主动地投入,是自己把握着过,是过自己的日子,日子里面的琐琐细细充满了 情感、温馨和希望。过去老耿是个兵,现在老耿是个当家理事的男人。老耿给祝三 宝和她的孩子们一个家,祝三宝和她的孩子们也给了老耿一个家。婚后的老耿日子 过得有滋有味。 五个孩子从此不再挨饿受冻,并相继都进了学校读书,老耿无怨无悔地供他们 读书,发誓要培养他们成才。他最喜欢老三周梦,周梦聪明好学,成绩优秀,初中、 高中、大学一直升了上去。现在周梦已经大学毕业,在台北一家旅行社做导游,这 使他十分欣慰。有一天周梦给了他一个惊喜,他正在“英雄馆”与老荣民们小酌, 周梦带着一个大陆旅行团进来了,周梦没有看见他,他看见周梦了。这小子,长得 很帅,精明能干,旅行团的团员们追着他喊“周导”,“周导”,老耿心中那个骄 傲,叫偷着乐。这小子出息了。老五最小,是个丫头,身体又弱,他最疼老五,由 小到大,他背着这个小病坨坨,不知在黑更半夜磕磕绊绊中跑了多少趟医院,现在 的老五都已经结婚做妈妈了。 可是五个孩子都没有叫他爸爸,而叫他叔叔。祝三宝内心不安,背地里斥责孩 子们,他是你们的继父,他养育了你们又供你们一个个读书,你们为什么不叫他爸 爸。孩子们解释,从小叫叔叔叫习惯了,一时很难改口,但他们答应妈妈,一定改 口叫爸爸。老耿知道了,连说不必不必,习惯叫什么还叫什么,不要勉强,我实际 就是孩子们的爸爸。祝三宝说,老耿啊,对不起你啊!老耿说,嘁,什么话?祝三 宝说,孩子们也没有改姓,还跟着他们死去的爸爸姓周,你看……不等老婆说完, 老耿就说,姓周就姓周嘛,有什么不好?祝三宝嗫嚅着说,可……你没个后人,没 人……接香火啊!老耿笑老婆,封建思想,这都什么年代了?祝三宝仍不安心,说, 你不是喜欢老三嘛,把老三过继给你,随你姓耿吧?老耿不高兴了,反问,你只想 让我有一个孩子?是不是?祝三宝慌忙解释,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老耿说, 你不用解释了,我心里清楚。那时孩子们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叔叔姑妈也都有这 个意思,见老耿执意不肯,也只好作罢,内心里对老耿只有敬重的份儿。 逢年过节,老耿夫妇带着孩子们去探望他们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妈,大包小包地 提着年礼,一片天伦之乐。后来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结婚了,分出去单过,老耿 夫妇互相厮守着,相依为命。 有一天早上起床,高高兴兴的老耿突然被吓住了,他看见已经穿好衣服的老婆 倒在床沿,口吐白沫。慌忙将老婆送进医院,是脑溢血,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还 是落下了后遗症,老婆从此偏瘫。老耿将土地卖了,卖给一个工厂主建仓库,自己 一心一意守在家里伺候老婆,喂汤喂饭,端屎端尿,本来不多话的他话多了起来, 给老婆按摩时就和她说话。老婆口齿不清语焉不详,他却字字听得真切,有时不知 他讲个什么笑话,老婆也会咧嘴笑起来。天气晴好的日子,他用轮椅推着老婆出门 到院子里晒太阳。 老婆最终还是死了,咽气前握着他的手,又旧话重提,老耿……老耿……让老 三跟你……姓吧,或者,你愿意……让哪个孩子……跟你姓……都行……祝三宝的 五个孩子此时都守在跟前,加上他们的妻子、丈夫,一起开口,朝着老耿深深鞠躬, 朗声———爸爸!祝三宝这才闭上眼睛,撒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