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湾的地形是东高西低,东部是高山悬岩,壁立太平洋。悬岩上挂着一条路, 路的一边是海拔两三千米的岭崖,一边是两三千米深的海沟。西部却是平原浅滩, 城镇林立。 南北向的雪山山脉和中央山脉将东部与西部阻隔。上世纪60年代,台湾当局调 集了大批当年随蒋渡台的老兵到台东中部修筑一条东西贯穿的公路,以备打起仗来 从这里运送兵员和辎重弹药。 这条路修得极其艰苦,要将中央山脉的肚子掏一个幽长的洞横钻过去,死了很 多老兵。 这些老兵在40年代末到台湾时全是年轻人,转眼间他们都老了,退役了,社会 上却没有他们的位置。当局的聪明在于,一是将这些没有文化,地位低下的老兵当 作廉价劳动力,任意调遣使用。台湾农业需要发展,需要解决弥漫全岛的粮荒时, 调这些老兵集体屯垦,到农村去,到田野去,脸朝黄土背朝天地从土里刨食。当局 感到脚下守土有虞,岌岌可危,再退就退到太平洋里去了,必须背水一战拼死一战 时,几十万老兵被调进大山深处,去与岩石箐沟滑坡塌方相伴。兵们都是农民子弟, 种地都是本能,能与土地亲近,在他们求之不得。他们离乡背井来到台岛,除了力 气再没有什么,开到大山中下死力挖洞掘进,淋漓的汗水也能将他们内心的空虚和 恐惧带走。二是让他们种田当农民,筑路当苦力,也算一种就业安置。至少老兵们 觉得,退役了,还有个去处。兵们头脑简单,不懂政治,命运自从被抓兵那天起就 不能自己把握,在国军的“愚兵”政策下,懵懵懂懂,叫干什么也就听话地干什么 了。 耿黄河的排长、比他大七岁的梅孝立却是兵中的聪明人,他什么都懂,谈起局 势来头头是道,对高层的一些秘闻轶事了如指掌,好像他就是路透社法新社。耿黄 河喜欢跟排长作一处,打炮眼时,排长掌钎他抡锤,掘进时,排长埋药他点炮,图 的就是听排长讲这样讲那样。他的脑袋像一潭死水,经排长一拨弄,咕嘟咕嘟冒起 几个水泡,似乎有些通窍了。 梅孝立过海来之前就是个老兵,上司曾斥他是兵油子,他不但打过共产党,还 打过日本鬼子,大大小小的战斗打过不少,都是那种抬着步枪低着头往前冲的角色。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讲起他那些弟兄们的死和伤,耿黄河这样的没打过仗的 年轻的兵浑身冒冷汗。梅孝立的出身也与众不同,他是卖艺的出身,学的是青衣, 他在的那个京戏班子被当地恶霸打散了,与之相好的花旦小白杏儿被恶霸霸占。小 白杏儿是个烈性女子,在一个月色清明的夜晚逃出恶霸家,投河自尽了。被捞起来 的小白杏儿躺在梅孝立怀里,湿淋淋地像一片飘零河中的惨白的柳叶。梅孝立亲自 将小白杏儿埋了,为她立了碑,发血誓要为她报仇。他脱下戏服,吃粮当兵了。 过海后再无回乡之望的结局是梅孝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将他与小白杏儿阻 隔的台湾海峡比天上的银河还要遥远还要严酷。他恨透了当局,他同时也希望当局 能率领他再回大陆。可是时间一年年过去,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修筑横贯公路他比谁都卖力,他掌着钎,双眼鼓鼓地盯着耿黄河手中的大锤, 大锤每次抡起,他就咆哮似的吼:砸!耿黄河疑惑地问,梅排长,你没事吧?梅排 长吐了一口清痰,说,砸呀!有什么事?看见工地殉职的士兵们被一个个抬下来, 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他脑子里装的只有岩石,土方。砸,砸,砸,他妈的,砸 呀!他急切地盼着中央山脉肚里的长洞尽快凿通。 晚饭过后,耿黄河跟着梅排长在峡谷里游荡,他们找一块巨大的岩石坐下,耿 黄河敬给梅排长一支香烟。 梅排长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吐出的烟圈一个比一个大,他眯起眼睛,盯着烟 圈中跳腾的立雾溪水发呆。梅排长若有所思地说,黄河兄弟,这立雾溪水够细的吧? 你瞧,一线线,可它利得很哪,咔嚓,就将这座大山劈出一条峡谷,乖乖,真利! 不可比,不可比啊。立雾溪劈出的这条峡谷叫太鲁阁峡谷。 夜凉了,长长的太鲁阁峡谷像一只大烟囱,将谷中残存的白天的一丝酷热嗖地 抽走了。 耿黄河说,回吧,梅排长? 黑暗中梅排长没有答话,只有一颗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忽然,一个柔软的女 声凄凄婉婉地唱了起来: 母亲不可心太偏, 女儿言来听根源, 自古常言道得好, 女儿清白最为先, 人生不知顾脸面, 活在世上就也枉然。 沉默了好一阵,听见梅排长幽幽地说,这是小白杏儿唱的《凤还巢》,她这段 戏唱得特棒,脆儿嘣,每次唱都是满堂彩。她的嗓子棒极了。 耿黄河知道梅排长是唱青衣的,想不到他的花旦戏也唱得这样动听。这是一段 西皮流水,本来是活泼跳跃的小快板,梅排长却将它唱得如此戚然。特别“就也” 后面一个停顿,仿佛满腔的冤仇从“就也”处子弹般射出,然后是一个越来越缓越 来越哀的“枉然———安———俺———按———庵———安———” 梅排长痴痴地说,小白杏儿的坟上长草了,一定长了很多很多的乱草……苦哇 ———他道了一声悲怆的韵白。 两个男人站了起来,准备回工棚睡觉。 他们从巨石上跳到新修好的一段路面上。 梅排长突然说,黄河兄弟,考考你啊,你原地转圈,我喊停你就停,知道吗? 我喊停你就停。 为什么?耿黄河不解其意。但他还是依言转圈。 转,转,转……停! 耿黄河停。 黄河兄弟,你脸对着的是什么方向? 耿黄河晃晃脑袋,不知道。他转晕了。 哈哈,梅孝立大笑起来,你的脸朝西,是西面。知道吗,是西面。 耿黄河还是不明其意。 梅孝立说,我转圈,你喊停我就停,我保证辨得清方向。梅孝立就转起来,像 个小孩子那样,闭着眼,扎煞着手。 耿黄河喊,停——— 梅孝立一个立正,遂喊,西面。他得意地说,再转我也辨得出西面。 梅孝立告诉耿黄河,这个洞打穿了,路修通了,就到了岛的西面,就可以看到 对面的大陆,老家,我的小白杏儿躺着的地方。我站在那里,可以天天看见她。 耿黄河才知道,梅排长卖力干活的原因。 这天,耿黄河拉稀,他得了急性肠胃炎。梅排长替他去点炮捻子。装了十包炸 药,都轰,轰地响了。脸色蜡黄蹲在洞子隐蔽处的耿黄河怀疑地说,好像,还有一 炮,没响?梅排长说,响了。耿黄河说没响。再等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梅排长 肯定地说,我说响了。耿黄河放心不下,决定自己去看看。梅排长拦住他,说,你 在这蹲着吧,好汉就怕三泡稀,我去看。 不到一分钟,洞的深处传来一声“轰”的闷响。 梅排长殉职了。 耿黄河哭得要跳峡谷。 在耿黄河与祝三宝结婚后一年,他带着妻子到太鲁阁峡谷凭吊,哀悼梅排长。 横贯公路修通后,各大小媒体作了热热闹闹的报道,称这条公路是岛上最伟大 最艰巨的一项工程。可不几年,这条公路毁于一场大地震中。土地那么不经意地抖 了几抖,中央山脉变形,立雾溪改道,横贯公路的一半被大面积的泥石流掩埋。自 此后,这条废弃的公路再没有疏通,就那么像半截断残的胳臂瘫在深山里。岛民传 说,这是天意,天不让修这条路,不让这条路存在,所谓“国防路”,没有起到攻 防的作用,在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没有战争来临。 只有通往太鲁阁峡谷的一段路是可以行车的。钻出山洞,路边半山上有一座叫 长春阁的小庙,琉瓦黄墙,雕龙塑凤,为墨绿的群山添了一抹鲜亮的颜色,成为今 天旅游者到此拍照的背景。为修筑横贯公路殉职的众多的老兵们就长眠在这里。他 们至死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梅排长最终没能从这条路走出去,走到岛的西面,去 远眺他的睡在大陆黄土地中的恋人小白杏儿,去远眺老家。这座金黄色的长春阁是 那段历史的纪念碑,是梅排长这些老兵们魂魄永远的望乡台。 与丈夫徜徉在峡谷中的祝三宝知道,这时老耿的心中一定在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