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梅排长的死魂灵地下有知,他一定会后悔,不该去查看那枚哑炮,再往前 悔,不该行伍,以致远离家乡踏上不归路。他至死都想不到,离家几十年的老兵们 竟有了回乡探亲的这一天,一批批的老兵激动万分地回大陆寻找大半辈子未见的亲 人去了。他与小白杏儿,注定只有在阴间相会的命了。守在望乡台上的梅排长,嫉 妒尚活着的老兵们哟。包括耿黄河。 耿黄河终身愧对梅排长。 当台湾老兵回大陆的热潮掀起时,村里人心浮动,难以平静。 像耿黄河这样娶了当地女人安家落户的屯垦老兵村里还有好多,周围的村里镇 里还有好多,整个花莲县就有不少。但与上世纪50年代比,这一大批人已经死了一 半多,成了异乡鬼。尚健在的老兵们得到了“荣民”的称号和待遇。舆论说台湾的 开发和建设老兵们功不可没。 台湾现在不再缺粮,还出口粮食。横贯公路虽然废弃了一半,还有一半在使用, 并且使用率近年猛增。一部部旅游大巴,在低矮狭窄的隧洞里,几乎贴着没有支护 的洞壁,沿这条路将游客送进深山。藏在深山人未识的太鲁阁峡谷向世人揭开了奇 丽神秘的面纱,光是半山岩壁上那座小庙长春阁,就是个必到的景点。 祝三宝的三儿子周梦与他的同行一样聪明,凡大陆团都带到这里。他们深知, 乡情是所有中国人最难解的心结。台岛农业和旅游双开发的主力部队曾是大陆来的 老兵们嘛。 祝三宝心里恐慌。这天吃晚饭时她对老耿说,村尾杨家华回大陆探亲了,突然 说他大陆还有老婆儿女,从来没听说的,现在突然说了。 老耿嘴里嚼饭心里在想着什么,随口应道,是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杨家华的老婆徐爱莲跑来了,哭哭啼啼,对着祝三宝诉苦, 他欺骗了我这么多年啊,瞒得那么紧,一丝口风都不露,现在突然找他老婆去了, 我怎么办?这个家算完了!徐爱莲与杨家华结婚比他们早很多年,育有一儿一女。 祝三宝宽解徐爱莲,你也要想开点,男人嘛,总有他的难处,也不能说是欺骗 你,这么多年你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嘛。 徐爱莲抹着眼泪,说,是啊,是啊,可以后怎么办呢? 祝三宝叹道,唉,也没有办法,你又不能不让他回去,那边毕竟有他的家啊。 失去音讯几十年,不让他回去是说不过去的。 祝三宝劝解徐爱莲时,眼睛瞟着老耿,看他作何反应。祝三宝现在最怕的,是 老耿突然告诉她他原有家室,要回去探亲。周围的村镇也已经有好几批探亲老兵回 去了,老耿始终未提此话题。 老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他与刚进门的徐爱莲打了一声客气的招呼后,就自顾 吃自己的饭,仿佛根本就没听她们女人在说什么,他眼睛盯着电视。但他显然神有 所思。 结婚时老耿是童男子这件事实祝三宝是确认的,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还能 不确认?洞房花烛夜老耿的笨拙和羞涩至今记忆犹新,还是经过她的指教点化,50 岁的老耿才顺利完成了他迟到的“成年礼”。当时祝三宝确认的第二件事就是,她 嫁给了一个老实忠厚的好人。 老耿在那边没有妻室可能是真的,但不敢说没有一个心上人。虽然他从未透露 过。 很多已成定局的事现在竟要重新开头。 作为一个女人,祝三宝实在不知所措,她一边劝解徐爱莲,一边在自己心里陷 入某种绝望和矛盾。那梅排长如果活到今天,肯定第一批就回老家,他不是也没有 成家嘛,那边牵着他心的也只是一个相好,而且还已经入土。 这天老耿正在果林里忙活,他种了几亩莲雾,正在坐果。已经长成18岁大姑娘 的老五慌不择路地跑来叫他,语不成调,叔叔,我,妈……她,死过去了……老耿 一听,扔下手中活计就往家奔。 门口停着救护车,已闻讯赶回的老大周天明在满脸惊慌地帮忙救护员抬担架, 他妈祝三宝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老五一看就哇地大哭起来。妈,妈! 祝三宝救活了。她喝了农药,但没有致命。 老耿在医院黑天白昼地守护她,问她,你到底为了什么? 祝三宝虚弱地答,我……怕你会回老家去。 老耿粗声说,你死了,我倒要回去了。 祝三宝说,所以,我不死,我没有打算死,只是想,吓吓你,把你留住。 傻婆娘!老耿火了,有你这样吓的吗?拿命来吓我?莫名其妙! 自与祝三宝结婚,老耿就发过两回火。 另一回是老三周梦大学毕业要去服兵役,老耿不赞成,说,你不要去服兵役。 周梦说,您不赞成也没有用嘛,这是当局规定的,男生大学毕业都得去服几年兵役。 老耿也知道他不赞成没有用。但他就是固执地不赞成,他说你回来和我一起种田算 了,种田也饿不死你。你就是不种田我也养你。这当然不是办法。周梦还是去了。 老耿朝老婆发了大火,骂,我白养他们了,我的话一句也听不进。 服完兵役周梦本来可以留在军队,军人不纳税,收入不差,但周梦还是离开了 军队,回来了,进了台北一家旅游公司。周梦在大学有个女友,他服兵役期间女友 已工作挣钱,他回来时经济上就与人家差了一大截。在周梦这个时代,女生比男生 挣钱早,挣钱多,眼界也就高得多,花销也大得多。周梦产生了自卑,不想与女友 结婚了。老耿说,结,为什么不结?他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为周梦办了一场体面 的婚礼。 老耿在医院里朝老婆发火,医生护士都来劝,说你不能这样对待病人。老五眼 泪汪汪地说,叔叔,你别骂我妈妈了,她心里难受。 奇怪的是,被抢救过来的祝三宝,在老耿发过一通火后,竟很快地复原了。老 大周天明开车将妈妈和叔叔接回家。花莲出产石头,有一半男人吃石头饭,老大开 了一家石材厂,经营不错。 老耿果然没有回老家,连提都没有提及此事,好像那些心慌火急回去的老兵们 与他无关。他们有的回来了,有的再没有回来。杨家华就再没有回来。 老耿守着祝三宝,守着他们的家,认认真真过日子。 孩子们都成家了,相继搬出去住,但到了周末,总有一两个孩子带着他们的丈 夫或老婆孩子回来看他们,逢年过节全家就齐了,三代人聚在一堂热闹得很。虽然 孩子们到现在还没有改口称“爸”,但孙辈小娃仔“爷爷”,“爷爷”地叫得挺欢, 晚年的老耿也算是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了。 老耿很知足。孩子们一回来,门口停了好几辆车,有轿车,有客货两用的“拖 鞋车”,他自己出门,还是骑他的自行车。他骑自行车骑了几十年,走在乡村的田 埂上村道上照样溜溜快。当然,出远门就是孩子们开车带他们去了。 有一年他们全家开车去了最南面的滨海小镇垦丁,儿孙们都扑到大海里游泳去 了,祝三宝陪着老耿坐在沙滩上看热闹。祝三宝提议,老耿,我们去玩玩水吧?你 看海水多蓝。老耿就牵着祝三宝的手往海里走去。海水一潮潮地漫过来,淹及脚踝, 老耿不往前走了,说,不行,海水荡得我眼晕。祝三宝说,是的,我们都老了。老 耿说,小时候我可是个好水性,跳到黄河里几个猛子就扎出去老远。祝三宝惊叹地 说是吗?老耿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啊,长在黄河边的小孩哪有不会水的? 祝三宝突然说,哎,你带我回你的老家去看看呀,去看看黄河。老耿大喜,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带你回去看看,去看看黄河。 可是祝三宝没有这个福气了,她病了,好端端的,突然脑溢血,落了个半身不 遂。老耿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守了两年。最后,祝三宝死了,在家里咽的气,老耿 一直握着她的手,儿孙们流着眼泪围在床前。 出殡时,老耿抱着妻子挂了黑纱的遗像,率领众儿孙举哀。老大周天明说,爸 爸,你莫太悲伤,妈妈也算是享了福了,你要保重身体,我们兄妹会孝顺你,奉养 你的。老大周天明又说,不如你搬出去与我们一起住吧,反正家里的田地也没有了, 你好好地享享晚福。老耿不肯搬。周天明一家就搬回来住,陪着老爸爸过日子,不 让老爸爸寂寞。 老妻逝世,对老耿是个沉重打击,他很哀痛,很累。 这天,老耿忽然对老大说,我想回老家去,我想休息休息了。 老大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说,回老家去?老家很远啊,还隔着大海啊, 你老了,经不住旅途的劳累了。 老耿执意不听劝阻,说,我想好了,我要回老家。 老大说,你在这里生活很好啊,几十年了,你已适应了这里,有我们兄妹照料 你的生活。 老耿一心要回老家,他反复说,我很累了,我想休息。第四章 如果梅排长的死魂灵地下有知,他一定会后悔,不该去查看那枚哑炮,再往前 悔,不该行伍,以致远离家乡踏上不归路。他至死都想不到,离家几十年的老兵们 竟有了回乡探亲的这一天,一批批的老兵激动万分地回大陆寻找大半辈子未见的亲 人去了。他与小白杏儿,注定只有在阴间相会的命了。守在望乡台上的梅排长,嫉 妒尚活着的老兵们哟。包括耿黄河。 耿黄河终身愧对梅排长。 当台湾老兵回大陆的热潮掀起时,村里人心浮动,难以平静。 像耿黄河这样娶了当地女人安家落户的屯垦老兵村里还有好多,周围的村里镇 里还有好多,整个花莲县就有不少。但与上世纪50年代比,这一大批人已经死了一 半多,成了异乡鬼。尚健在的老兵们得到了“荣民”的称号和待遇。舆论说台湾的 开发和建设老兵们功不可没。 台湾现在不再缺粮,还出口粮食。横贯公路虽然废弃了一半,还有一半在使用, 并且使用率近年猛增。一部部旅游大巴,在低矮狭窄的隧洞里,几乎贴着没有支护 的洞壁,沿这条路将游客送进深山。藏在深山人未识的太鲁阁峡谷向世人揭开了奇 丽神秘的面纱,光是半山岩壁上那座小庙长春阁,就是个必到的景点。 祝三宝的三儿子周梦与他的同行一样聪明,凡大陆团都带到这里。他们深知, 乡情是所有中国人最难解的心结。台岛农业和旅游双开发的主力部队曾是大陆来的 老兵们嘛。 祝三宝心里恐慌。这天吃晚饭时她对老耿说,村尾杨家华回大陆探亲了,突然 说他大陆还有老婆儿女,从来没听说的,现在突然说了。 老耿嘴里嚼饭心里在想着什么,随口应道,是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杨家华的老婆徐爱莲跑来了,哭哭啼啼,对着祝三宝诉苦, 他欺骗了我这么多年啊,瞒得那么紧,一丝口风都不露,现在突然找他老婆去了, 我怎么办?这个家算完了!徐爱莲与杨家华结婚比他们早很多年,育有一儿一女。 祝三宝宽解徐爱莲,你也要想开点,男人嘛,总有他的难处,也不能说是欺骗 你,这么多年你们不是过得挺好的嘛。 徐爱莲抹着眼泪,说,是啊,是啊,可以后怎么办呢? 祝三宝叹道,唉,也没有办法,你又不能不让他回去,那边毕竟有他的家啊。 失去音讯几十年,不让他回去是说不过去的。 祝三宝劝解徐爱莲时,眼睛瞟着老耿,看他作何反应。祝三宝现在最怕的,是 老耿突然告诉她他原有家室,要回去探亲。周围的村镇也已经有好几批探亲老兵回 去了,老耿始终未提此话题。 老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他与刚进门的徐爱莲打了一声客气的招呼后,就自顾 吃自己的饭,仿佛根本就没听她们女人在说什么,他眼睛盯着电视。但他显然神有 所思。 结婚时老耿是童男子这件事实祝三宝是确认的,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还能 不确认?洞房花烛夜老耿的笨拙和羞涩至今记忆犹新,还是经过她的指教点化,50 岁的老耿才顺利完成了他迟到的“成年礼”。当时祝三宝确认的第二件事就是,她 嫁给了一个老实忠厚的好人。 老耿在那边没有妻室可能是真的,但不敢说没有一个心上人。虽然他从未透露 过。 很多已成定局的事现在竟要重新开头。 作为一个女人,祝三宝实在不知所措,她一边劝解徐爱莲,一边在自己心里陷 入某种绝望和矛盾。那梅排长如果活到今天,肯定第一批就回老家,他不是也没有 成家嘛,那边牵着他心的也只是一个相好,而且还已经入土。 这天老耿正在果林里忙活,他种了几亩莲雾,正在坐果。已经长成18岁大姑娘 的老五慌不择路地跑来叫他,语不成调,叔叔,我,妈……她,死过去了……老耿 一听,扔下手中活计就往家奔。 门口停着救护车,已闻讯赶回的老大周天明在满脸惊慌地帮忙救护员抬担架, 他妈祝三宝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老五一看就哇地大哭起来。妈,妈! 祝三宝救活了。她喝了农药,但没有致命。 老耿在医院黑天白昼地守护她,问她,你到底为了什么? 祝三宝虚弱地答,我……怕你会回老家去。 老耿粗声说,你死了,我倒要回去了。 祝三宝说,所以,我不死,我没有打算死,只是想,吓吓你,把你留住。 傻婆娘!老耿火了,有你这样吓的吗?拿命来吓我?莫名其妙! 自与祝三宝结婚,老耿就发过两回火。 另一回是老三周梦大学毕业要去服兵役,老耿不赞成,说,你不要去服兵役。 周梦说,您不赞成也没有用嘛,这是当局规定的,男生大学毕业都得去服几年兵役。 老耿也知道他不赞成没有用。但他就是固执地不赞成,他说你回来和我一起种田算 了,种田也饿不死你。你就是不种田我也养你。这当然不是办法。周梦还是去了。 老耿朝老婆发了大火,骂,我白养他们了,我的话一句也听不进。 服完兵役周梦本来可以留在军队,军人不纳税,收入不差,但周梦还是离开了 军队,回来了,进了台北一家旅游公司。周梦在大学有个女友,他服兵役期间女友 已工作挣钱,他回来时经济上就与人家差了一大截。在周梦这个时代,女生比男生 挣钱早,挣钱多,眼界也就高得多,花销也大得多。周梦产生了自卑,不想与女友 结婚了。老耿说,结,为什么不结?他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为周梦办了一场体面 的婚礼。 老耿在医院里朝老婆发火,医生护士都来劝,说你不能这样对待病人。老五眼 泪汪汪地说,叔叔,你别骂我妈妈了,她心里难受。 奇怪的是,被抢救过来的祝三宝,在老耿发过一通火后,竟很快地复原了。老 大周天明开车将妈妈和叔叔接回家。花莲出产石头,有一半男人吃石头饭,老大开 了一家石材厂,经营不错。 老耿果然没有回老家,连提都没有提及此事,好像那些心慌火急回去的老兵们 与他无关。他们有的回来了,有的再没有回来。杨家华就再没有回来。 老耿守着祝三宝,守着他们的家,认认真真过日子。 孩子们都成家了,相继搬出去住,但到了周末,总有一两个孩子带着他们的丈 夫或老婆孩子回来看他们,逢年过节全家就齐了,三代人聚在一堂热闹得很。虽然 孩子们到现在还没有改口称“爸”,但孙辈小娃仔“爷爷”,“爷爷”地叫得挺欢, 晚年的老耿也算是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了。 老耿很知足。孩子们一回来,门口停了好几辆车,有轿车,有客货两用的“拖 鞋车”,他自己出门,还是骑他的自行车。他骑自行车骑了几十年,走在乡村的田 埂上村道上照样溜溜快。当然,出远门就是孩子们开车带他们去了。 有一年他们全家开车去了最南面的滨海小镇垦丁,儿孙们都扑到大海里游泳去 了,祝三宝陪着老耿坐在沙滩上看热闹。祝三宝提议,老耿,我们去玩玩水吧?你 看海水多蓝。老耿就牵着祝三宝的手往海里走去。海水一潮潮地漫过来,淹及脚踝, 老耿不往前走了,说,不行,海水荡得我眼晕。祝三宝说,是的,我们都老了。老 耿说,小时候我可是个好水性,跳到黄河里几个猛子就扎出去老远。祝三宝惊叹地 说是吗?老耿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啊,长在黄河边的小孩哪有不会水的? 祝三宝突然说,哎,你带我回你的老家去看看呀,去看看黄河。老耿大喜,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带你回去看看,去看看黄河。 可是祝三宝没有这个福气了,她病了,好端端的,突然脑溢血,落了个半身不 遂。老耿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守了两年。最后,祝三宝死了,在家里咽的气,老耿 一直握着她的手,儿孙们流着眼泪围在床前。 出殡时,老耿抱着妻子挂了黑纱的遗像,率领众儿孙举哀。老大周天明说,爸 爸,你莫太悲伤,妈妈也算是享了福了,你要保重身体,我们兄妹会孝顺你,奉养 你的。老大周天明又说,不如你搬出去与我们一起住吧,反正家里的田地也没有了, 你好好地享享晚福。老耿不肯搬。周天明一家就搬回来住,陪着老爸爸过日子,不 让老爸爸寂寞。 老妻逝世,对老耿是个沉重打击,他很哀痛,很累。 这天,老耿忽然对老大说,我想回老家去,我想休息休息了。 老大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说,回老家去?老家很远啊,还隔着大海啊, 你老了,经不住旅途的劳累了。 老耿执意不听劝阻,说,我想好了,我要回老家。 老大说,你在这里生活很好啊,几十年了,你已适应了这里,有我们兄妹照料 你的生活。 老耿一心要回老家,他反复说,我很累了,我想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