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三周梦和妹妹老五特意向单位请了假,护送老耿爸爸回大陆,回老家。 老耿回到了黄河边。 当年他出生长大的小村子,除了地名未变外,其余都变了。土坯房已没有几间, 错错落落都是近十几年新起的砖房,有的还是两三层的小楼,贴满了马赛克。村子 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刨土觅食,一只黑狗趴在太阳地里睡觉。无论老耿怎样 努力回忆,也回忆不起他的家在这个村里的所在位置。他记得家门口有棵老槐树, 可周梦和老五搀着他在村里走了三圈也没有找到一棵老槐树。一座座砖房的门前倒 是新栽了不少花草树木。这个村子给人的感觉年轻得很,房子和树木花草都很年轻, 也就十多二十岁的样子。 村里来了陌生客,还是有了一点惊动。几个60来岁的老人出门来询问。 老耿打听,耿青槐的家在哪里啊?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摇头说,不认识。 老耿反应过来。耿青槐是他爹的名字,他爹肯定早死了,他自己都八十挨边了, 他的父母还能健在?又打听他哥。耿黑子,我们就哥俩,我哥的左颧上有一块黑色 的胎记,我叫耿黄河。 老人们告诉他,耿黑子死了有几年了,他老婆死了十年他才死。至于耿黄河? 老人们使劲儿回忆,依稀回忆起来,耿黄河不是早死了么?他去贩盐,就再没回来, 老一辈说他死了,肯定死在了路上,因为再没有音讯传来,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遭 土匪打死的?这些老人不认识耿黄河,耿黄河贩盐失踪时他们有的甚至还没有出生, 长大后才听上辈人说了一点。 耿黄河说,我没有死,我被抓兵了,被抓到台湾去了。 到台湾去了?老人们稀奇地打量着他,过海去了? 耿黄河说是的。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问,那你前些年怎么不回来看看呢?很多台湾老兵都回来寻 亲了,你怎么不回来呢?你那时要回来,你哥耿黑子还没有死,你还能见到他。你 既然没死,应该捎个信回家嘛,连封信都没有,好多乡亲都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呐。 老人们啧啧说,你居然还活着,还去了台湾! 耿黄河解释,那些年两岸也不能通信啊,老兵能回来时我老婆又生病了,我回 不来呐,我在那边也有了家,喏,这是我的老三老五。 老人们看看长得挺精神的老三老五,赞说,你老好福气呀。 正是午饭时分,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背着书包,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挤到跟前来 看热闹。有两个被挤出人堆了,又拼命挤进来。小学生们你推我搡的。那些老人们 对着自己的孙辈吆喝,这是台湾来的老爷爷,快叫老爷爷。小学生们听话地喊,老 爷爷。 一个老汉告诉他,你哥耿黑子育有两个娃,大娃都跟我们一样年纪了,当爷爷 了,早年出去当兵,当解放军,转业了就留在省城享福。二娃出去打工,又做生意 发了财,也不回来了,倒是二娃的儿子还在村里,开了家超市,这小娃不喜读书, 初中没毕业就随着他父母去外地打工,这两年突然又回来了,说要在家乡发展。走, 带你们去超市。 一堆人前呼后拥的,老的小的相跟着,到了村头的一家小超市,齐声发喊,耿 晓明,你家来客人了。 小超市的老板耿晓明闻声出来,吃惊地看着门口一堆人。这是个二十刚出头的 小伙子,精瘦,精明。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激动万分,一把抓住老耿的手,拼 命地摇晃,又握住老三周梦和老五的手亲热地叫叔叫姨。 小超市门面不大,但货物齐全,还包括农资材料,如铁锨、锄把、农药、肥料 等。老耿看到了摆放整齐的货架上有台湾的许多小食品和方便面。在台湾老耿是从 不吃方便面的,这会儿看见感觉十分亲切,忍不住取下来看看。有小学生进来买方 便面,拿到手撕开包装纸就放到嘴里,咬得嘎巴脆,拿方便面当炒豆子香香地吃。 小超市里收银机、验钞机俱全。耿晓明要请堂叔爷到外头小饭馆吃饭,老耿取下一 包方便面兴趣盎然地说,就泡这个吃。 消息传开来,村委会几个干部赶来,见老耿几人在吃方便面,说,回到老家怎 么能吃方便面呢?这方便面在台湾还没吃够?不行不行,你们是稀客,到饭馆里去 吃。见差不多已吃完了,正在呼噜呼噜地喝汤,只好作罢,说,那晚饭村委会宴请, 就在村头那家饭馆,叫他们做几个闽南菜。干部中有个文书样的小青年高兴地信口 吟了一首小学生都读过的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 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大家听了,啪啪啪地鼓掌,气氛十分热烈。 下午,文书样的小青年代表村委会陪同老耿一行去扫墓祭祖。耿晓明从超市里 拿了几盘大红纸封着的响鞭,有三千头的,有一万头的。过沟迈坎,小青年殷勤地 搀扶着老耿,直提醒,注意脚下,注意脚下。耿晓明腋下夹着响鞭,边走边跟台湾 来的叔姨聊天,介绍村里的情况。田畴间一片葱绿,老耿觉得跟花莲的庄稼果木没 有什么区别,也有大棚,坐果了也用小纸袋罩着。但小青年告诉他,村里的青壮年 都走光了,出外打工了,有去深圳海南的,有去新疆的,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地 里的庄稼农活就包给外来人做,中国现在是人口大流动,哪儿都一样,哪儿都是家。 叶落归根的观念已经落后了。 在田畴之间有一片长得很野势的灌木丛,散落着高高低低的坟堆,是这个村老 一辈人的安歇地。老耿父母和哥嫂的坟相挨在一起。除了清明祭扫,这一片很少有 人来。很多坟墓的后人离乡经年无人跪拜,已经成了野坟,拨开乱草才能见到矮矮 的字迹模糊的一块石碑。 响鞭围着四尊坟绕了几圈,耿晓明掏出火机点燃捻子,震耳欲聋的响鞭声响了 有十分钟。焚香燃纸,供奉果品。供品也是从超市拿的。周梦与妹妹规规矩矩地虔 诚地跪在老耿爸爸身后,一一磕头。 老耿胸中没有大起伏。这里是他的故乡,但他已成了陌生人,稀客,恍若隔世。 离家前的一切,已经埋葬在眼前的四个土堆中,地面上已经没有痕迹了。 祭拜完毕,老耿从地上爬起来,走走瞧瞧。拨开乱草,想从墓碑上找寻一些旧 人的姓名。一块墓碑上刻着“张土云”。 他恍惚想起来,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土云喜欢跟他哥俩一起玩,整个夏天几乎都 在黄河里泡澡。土云是个有些像小姑娘一样的男娃子,受到委屈喜欢哭鼻子抹泪。 近旁边还有一块墓碑已经歪了,并断了一个角,但仔细看,还看得出来上面的字迹 :妻刘郁秀之墓。 刘郁秀?他心里一动。 刘郁秀?刘郁秀!这个相隔了半个多世纪的名字悠悠向他走来。 他想起来,父母为他说过一个媳妇,叫刘郁秀,只是他没见过。父母让他去贩 盐,说贩盐赚了钱就带他去相亲下订,可他从此断了音讯。 不知这个刘郁秀是不是那个刘郁秀?如果是,她又嫁给这个村里的谁呢?墓碑 落款已看不清。老耿用拇指在落款处使劲儿拨弄,还是看不清。 隔海已近60年了,本来心中无一丝男女情感的牵挂,此时突然满腹惆怅。 不知那姑娘后来怎样了,她有没有等他?心里出现了无数个问号。 这时后悔了。早应该头几年回来看看的,兴许能见到活人。他一直对人家没有 个交代。唉——— 老耿留在自己的故乡,周梦和老五回台湾去了。 第五章 老三周梦和妹妹老五特意向单位请了假,护送老耿爸爸回大陆,回老家。 老耿回到了黄河边。 当年他出生长大的小村子,除了地名未变外,其余都变了。土坯房已没有几间, 错错落落都是近十几年新起的砖房,有的还是两三层的小楼,贴满了马赛克。村子 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刨土觅食,一只黑狗趴在太阳地里睡觉。无论老耿怎样 努力回忆,也回忆不起他的家在这个村里的所在位置。他记得家门口有棵老槐树, 可周梦和老五搀着他在村里走了三圈也没有找到一棵老槐树。一座座砖房的门前倒 是新栽了不少花草树木。这个村子给人的感觉年轻得很,房子和树木花草都很年轻, 也就十多二十岁的样子。 村里来了陌生客,还是有了一点惊动。几个60来岁的老人出门来询问。 老耿打听,耿青槐的家在哪里啊?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摇头说,不认识。 老耿反应过来。耿青槐是他爹的名字,他爹肯定早死了,他自己都八十挨边了, 他的父母还能健在?又打听他哥。耿黑子,我们就哥俩,我哥的左颧上有一块黑色 的胎记,我叫耿黄河。 老人们告诉他,耿黑子死了有几年了,他老婆死了十年他才死。至于耿黄河? 老人们使劲儿回忆,依稀回忆起来,耿黄河不是早死了么?他去贩盐,就再没回来, 老一辈说他死了,肯定死在了路上,因为再没有音讯传来,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遭 土匪打死的?这些老人不认识耿黄河,耿黄河贩盐失踪时他们有的甚至还没有出生, 长大后才听上辈人说了一点。 耿黄河说,我没有死,我被抓兵了,被抓到台湾去了。 到台湾去了?老人们稀奇地打量着他,过海去了? 耿黄河说是的。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问,那你前些年怎么不回来看看呢?很多台湾老兵都回来寻 亲了,你怎么不回来呢?你那时要回来,你哥耿黑子还没有死,你还能见到他。你 既然没死,应该捎个信回家嘛,连封信都没有,好多乡亲都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呐。 老人们啧啧说,你居然还活着,还去了台湾! 耿黄河解释,那些年两岸也不能通信啊,老兵能回来时我老婆又生病了,我回 不来呐,我在那边也有了家,喏,这是我的老三老五。 老人们看看长得挺精神的老三老五,赞说,你老好福气呀。 正是午饭时分,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背着书包,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挤到跟前来 看热闹。有两个被挤出人堆了,又拼命挤进来。小学生们你推我搡的。那些老人们 对着自己的孙辈吆喝,这是台湾来的老爷爷,快叫老爷爷。小学生们听话地喊,老 爷爷。 一个老汉告诉他,你哥耿黑子育有两个娃,大娃都跟我们一样年纪了,当爷爷 了,早年出去当兵,当解放军,转业了就留在省城享福。二娃出去打工,又做生意 发了财,也不回来了,倒是二娃的儿子还在村里,开了家超市,这小娃不喜读书, 初中没毕业就随着他父母去外地打工,这两年突然又回来了,说要在家乡发展。走, 带你们去超市。 一堆人前呼后拥的,老的小的相跟着,到了村头的一家小超市,齐声发喊,耿 晓明,你家来客人了。 小超市的老板耿晓明闻声出来,吃惊地看着门口一堆人。这是个二十刚出头的 小伙子,精瘦,精明。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激动万分,一把抓住老耿的手,拼 命地摇晃,又握住老三周梦和老五的手亲热地叫叔叫姨。 小超市门面不大,但货物齐全,还包括农资材料,如铁锨、锄把、农药、肥料 等。老耿看到了摆放整齐的货架上有台湾的许多小食品和方便面。在台湾老耿是从 不吃方便面的,这会儿看见感觉十分亲切,忍不住取下来看看。有小学生进来买方 便面,拿到手撕开包装纸就放到嘴里,咬得嘎巴脆,拿方便面当炒豆子香香地吃。 小超市里收银机、验钞机俱全。耿晓明要请堂叔爷到外头小饭馆吃饭,老耿取下一 包方便面兴趣盎然地说,就泡这个吃。 消息传开来,村委会几个干部赶来,见老耿几人在吃方便面,说,回到老家怎 么能吃方便面呢?这方便面在台湾还没吃够?不行不行,你们是稀客,到饭馆里去 吃。见差不多已吃完了,正在呼噜呼噜地喝汤,只好作罢,说,那晚饭村委会宴请, 就在村头那家饭馆,叫他们做几个闽南菜。干部中有个文书样的小青年高兴地信口 吟了一首小学生都读过的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 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大家听了,啪啪啪地鼓掌,气氛十分热烈。 下午,文书样的小青年代表村委会陪同老耿一行去扫墓祭祖。耿晓明从超市里 拿了几盘大红纸封着的响鞭,有三千头的,有一万头的。过沟迈坎,小青年殷勤地 搀扶着老耿,直提醒,注意脚下,注意脚下。耿晓明腋下夹着响鞭,边走边跟台湾 来的叔姨聊天,介绍村里的情况。田畴间一片葱绿,老耿觉得跟花莲的庄稼果木没 有什么区别,也有大棚,坐果了也用小纸袋罩着。但小青年告诉他,村里的青壮年 都走光了,出外打工了,有去深圳海南的,有去新疆的,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地 里的庄稼农活就包给外来人做,中国现在是人口大流动,哪儿都一样,哪儿都是家。 叶落归根的观念已经落后了。 在田畴之间有一片长得很野势的灌木丛,散落着高高低低的坟堆,是这个村老 一辈人的安歇地。老耿父母和哥嫂的坟相挨在一起。除了清明祭扫,这一片很少有 人来。很多坟墓的后人离乡经年无人跪拜,已经成了野坟,拨开乱草才能见到矮矮 的字迹模糊的一块石碑。 响鞭围着四尊坟绕了几圈,耿晓明掏出火机点燃捻子,震耳欲聋的响鞭声响了 有十分钟。焚香燃纸,供奉果品。供品也是从超市拿的。周梦与妹妹规规矩矩地虔 诚地跪在老耿爸爸身后,一一磕头。 老耿胸中没有大起伏。这里是他的故乡,但他已成了陌生人,稀客,恍若隔世。 离家前的一切,已经埋葬在眼前的四个土堆中,地面上已经没有痕迹了。 祭拜完毕,老耿从地上爬起来,走走瞧瞧。拨开乱草,想从墓碑上找寻一些旧 人的姓名。一块墓碑上刻着“张土云”。 他恍惚想起来,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土云喜欢跟他哥俩一起玩,整个夏天几乎都 在黄河里泡澡。土云是个有些像小姑娘一样的男娃子,受到委屈喜欢哭鼻子抹泪。 近旁边还有一块墓碑已经歪了,并断了一个角,但仔细看,还看得出来上面的字迹 :妻刘郁秀之墓。 刘郁秀?他心里一动。 刘郁秀?刘郁秀!这个相隔了半个多世纪的名字悠悠向他走来。 他想起来,父母为他说过一个媳妇,叫刘郁秀,只是他没见过。父母让他去贩 盐,说贩盐赚了钱就带他去相亲下订,可他从此断了音讯。 不知这个刘郁秀是不是那个刘郁秀?如果是,她又嫁给这个村里的谁呢?墓碑 落款已看不清。老耿用拇指在落款处使劲儿拨弄,还是看不清。 隔海已近60年了,本来心中无一丝男女情感的牵挂,此时突然满腹惆怅。 不知那姑娘后来怎样了,她有没有等他?心里出现了无数个问号。 这时后悔了。早应该头几年回来看看的,兴许能见到活人。他一直对人家没有 个交代。唉——— 老耿留在自己的故乡,周梦和老五回台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