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阳树梢高的时候,整个集镇罩在一片烟黄里。保振从新十字大街磨磨蹭蹭走 下来。今天农历逢五,孔集镇有会。青黄四月初的时节,正是农闲的当口,村民吃 罢早饭就三五里的早早赶到了会上,有心急的村民在忙着采买小麦收割时的农具物 品了。保振站的十字街口南侧是家畜家禽交易市场,不断有认识保振的人在猪鸭牛 羊尿臊味里和混合叫声里跟他打招呼。保振觉着再站在这十字街口也不是个事儿, 就推着车子跷跷绕绕往郑运动家走,一边走一边躁着又犯嘀咕,不知道这郑运动搞 哪门子邪,让人家一个理发姑娘三番五次找着告他。就恨不能上前一把提溜住他问 个究竟。其实刚才站在十字街口的时候,保振就看见了郑运动家的门面楼。顺着大 街往北百八十米,路东的一家,上三下三两层起脊楼房,因修路时打过交道,保振 不近前去也知道一楼的两间是门面房,一间是过道,从过道进去,楼后是个近亩把 地的大院子。经仔细搜寻,保振也看见了跟郑运动家斜对过的顺英的美容美发店。 保振站在楼后墙根的电动抽水泵边问了两声谁在家,才见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 的汉子从半人高的羊舍围墙边站了出来,头发上沾几绺麦秸草,脸色像保振装案卷 的牛皮纸,讪讪笑着,穿件青灰色夹克,敞着怀,露着里面的军用迷彩马夹,一边 去衣兜里掏摸着烟一边走过来。近前一看那塌蒙着的小单眼皮,保振就马上想起了 他那一筐子赖皮劲,只是脸上现出有点疲相了。保振就说,咦,老郑,几天不见又 福相了。保振看他走到跟前了烟还没掏出来,就掏出自己的烟让他。郑运动拍拍手 接住,夹在右耳朵上,取下左耳朵上原先夹着的一支叼在嘴里,两人吸着。郑运动 嘻嘻笑:“哟,梁所长,哪阵子风把您吹来了,您有啥最新指示捎个口信不就得了, 您看……您还亲自用腿……颠着脚……来……” 保振跺跺脚上的圆口布鞋,没接他的话茬,拿眼在院落里巡睃。打他盖好房后 保振还没来过。发现院落里还干净,隐约有点羊臊味。贴住院墙的东南北三面一溜 拉了一圈红砖砌的围墙,围墙齐胸口高,围墙里则是搭着一人多高的红瓦坡顶羊舍, 里面用一道道镂花砖墙隔成一个个单间,就像自助快餐店用的食物托盘,在东南角 上一棵杏树旁与厕所连在一起。羊舍里有羊脑袋在晃着。保振扭头看见了身边墙上 白灰刷出的桌面大小的白方块,上面写着几行红漆字,觉得刚才进来时门面楼当街 墙上也有这么一块,那上面写着:来客须知/ 纯种波尔山羊种羊/ 每次交配30元/ 远近爷们儿请原谅/ 砸锅卖铁引进羊/ 服务村民奔小康/ 本小利薄不赊账。郑运动 看保振看得入神,就凑过去说,“咋的,梁所长,您也想配……”保振忙说,看看, 看看。保振想还是等这货自己说吧,人家告他几次他不可能不知道,告他前肯定找 过他,搞不好还吵过架。 保振就做出悠哉游哉无事的样子,四下看风景。不想竟看出了笑料。只见几间 羊舍前的砖墙上都钉着跟小轿车后视镜大小宽窄相似的白漆木牌子,种羊牛舌似的 大耳朵上也钉挂着两三指宽长的小白木牌,上面都写着红漆字。保振就一一看过去。 羊舍前墙上钉着“白宫”牌子的,里面种羊耳朵上钉的牌子上写着“克林顿”。往 下按顺序依次是:“五角大楼”,“小布什”:“爱丽舍宫”,“布莱尔”、“罗 浮宫”,“希拉克”、“靖国神社”,“小泉纯一郎”…… 保振还是头一次见给种羊这样起名排号的,觉得也只有这嘎咕货才能弄出这嘎 咕名堂来,忍住不笑。种羊的毛色都挺光亮,褐白花斑,大多半大牛犊子大小,耳 朵比这本地羊长出一截子。有的头挤在一个槽里吃草料,有的半眯着眼懒洋洋打盹, 有的相互贴着肚子蹭痒痒。看它们的眼睛让保振想起了半熟的青黄柿子,虫蚀的酸 杏和冷冷的钢蛋子。不把人当人看,人来了全当没来,一副大大咧咧的混球样。郑 运动跟在保振后面一直喋喋不休,介绍着波尔山羊的好处,说他这羊是他借贷八万 多块钱,有从新西兰运到省城机场接来的,有从省农科院搞来的。走到一间大一点 的羊舍前保振呆下了,羊舍前白木牌上的红漆字让保振看得一乍一乍的———“联 合国”!羊舍门安了个木门框,框上还写着一副对联,红纸已褪了色,大约是过年 时贴上去的,只见那上面写着:朋党崇尚争权夺利,同事热爱勾心斗角。横批:你 下我上。 保振不知道对联工整不工整,只觉得心里不对味,不知道这是说人的还是说羊 的。纳闷畜牲都爱这个?看笔迹好像镇人大副主任老顿的手笔。那老顿原是办公室 笔杆子出身,前年竞争镇人大主任没弄上,年过五十就按本地的土政策提前内退到 了二线,家里也养了一群混种羊。保振探头看着“联合国”里面的三只正在吃草的 略小一点的波尔山羊,就问怎么把“莱温斯基”和“本拉登”“萨达姆”圈在一块 了?郑运动赶忙解释说这羊有个怪脾气,不偎一块儿不抢草吃,它仨善抢,实行改 革开放嘛,让一部分羊先壮起来,嘻嘻。保振想说你让“莱温斯基”跟“本拉登” “萨达姆”同居,克林顿知道了还不跟你砸醋瓶子。看那货还要胡喷下去。保振觉 得不能再跟他嗦了,就拦住话头说,你老郑最近没跟谁上别劲吧?郑运动愣了愣神, 说:“没有啊,我天天配我的羊,不是不是,我天天拿我的羊跟人家配……不是不 是,你看这咋说咧,愿配就配,不配拉屌倒,咱哪有闲空跟人别劲?”保振就用下 巴往外努努:“你跟对门理发店没啥过节?”郑运动顿顿,“你说这事,我还以为 是啥咧,喏喏前几天,有两个多月了吧,我去她店理发,她不是说这坏了就是那坏 了,发没理成,咱也没说啥呀。”保振说:“那她咋说你跟你的羊骚扰她了。”愣 怔片刻,郑运动像戏台上的坤角,甩甩胳膀手抖抖地说:“唉呀呀,我也正找您哩 梁所长,我也弄不清咋回事……听俺家里的说,她找过俺,说俺碍她的事,俺搅扰 她,究竟咋回事俺也正想找她问问清楚哩。”郑运动一副遭人冤枉气咻咻的样子。 看一时从他嘴里掏不出东西,这货又要泛起赖劲,保振想还是找那姑娘了解了解清 楚再说吧。 按下郑运动,转身去了街对过理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