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保振磨磨蹭蹭往郑运动家推着车子走时,顺英正在店里给一个女顾客削着湿漉 漉的头发。其实早在保振站在十字街口发愣时,顺英往门外泼水就看见他了。隐隐 约约觉得保振是为她的事儿来的,又不敢断定,就没理他。顺英心里挺不痛快。顺 英知道正给人削发的镜子里的这个人儿长得不漂亮,但也不算丑,目字形脸,单眼 皮单得挺饱满,大眼泡大得谨慎,两条秀长的眉又黑又浓,厚嘴唇,白里透红的面 容,就是鼻凹处长着几粒门脸痧,身条儿特好,该凸的凸大着,该凹的深凹着。顺 英不想委屈了自己,知道婚是一时订不了了。打工时曾有自个儿谈的打算,可是打 工的那家电子玩具厂女工多男工少,也没对上眼的。平常台湾老板看管挺严,一天 工下来连加班十三四个小时,累得只想躺倒床上大睡。 节假日又少,上街溜达串老乡的时间就短少得可怜,想自个儿谈的打算也就是 打算罢了。这不,到了跟前还得听爹的话回来把婚订了再说。怕闲着的顺英在这集 镇开了个理发店,可是开业四五个月来顺英真有点架不住对门邻居带来的骚扰,好 几回都想把房租退了回家或还上南方走。房主是镇政府小城镇开发办的,退房租开 发办的说让找镇财政所长,财政所长说让找镇长,镇长又说还得找开发办的,推来 推去把顺英推得头晕,又不舍得扔下房租走人。四千多块钱呐,刨去这几个月的还 有三千多块,顺英舍不得。顺英没法子,刚初也找过对门郑运动的老婆,三句两句 他老婆好像听懂了,似乎又没听懂,隔三岔五他家的生意还是找到她的门上来,来 的人说出的那话腌月赞死人,顺英又羞又恼,还吓跑了几个女顾客。顺英不知道郑 运动家两口子是真不懂她的意思,还是懂了装不懂,不当回事,耍赖皮,故意使她 难堪。爹知道了这事,让顺英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别干了。 爹说,宁与王莽搁邻,不与赖皮对门。王莽是谁?王莽就是西汉时期刘秀的舅 舅,舅舅和外甥争夺王位,就一路辗转大半个中国追杀亲外甥刘秀,这地方不少地 名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还有古迹和许多传奇传说。王莽也够狠毒的,但是王莽的 狠毒还是直来直去,比碰上赖皮让人好招架省心多了。着实忍不下去,顺英才去找 了镇上司法所,原想给所长保振能说个明白的,到了跟前还是说不出口。看昨天晌 午保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顺英意里凉了半截,没想到刚才出门泼洗头水时看见 了他,心里就七上八下。 听见手下的女顾客哎哟轻叫了一声,顺英回过神来,正要弯下腰问问怎么啦, 听见门口有摩托喇叭响,顺英慌忙抬眼看。皮门帘子一掀弟弟进来了。一看见弟弟, 顺英就莫名地来气。弟弟说:“姐,咱娘叫你回去一趟咧……” “干啥咧?” “娘说王庄寨的六姑给你提了个媒,让你回去见面哩……” “我不去!” 顺英看见弟弟就生气,生娘的气,桐木砸折爹的腿那年,顺英考上了县里的高 中,都是因为娘说,妮你别上了,供你弟弟将来上大学吧,你一个女孩家,上学有 啥用?再说咱也供不起。到头来弟弟连高中都没考上,却误了顺英前程。在打工的 那家工厂,厂里要给工人集体培训三个月的电脑班,但只限高中学历以上的。顺英 和几个女工不服,去找老板论理,台湾老板说,你们初中都没毕业,还想学电脑学 高科技?你还想打台湾呐,也不看看你们那子弟兵,给你高科技装备你学不学得会 使不使得动?去去去,你们不念高中,跟我闹什么闹,再嚷嚷开除你们……顺英心 里说,你当俺不想上高中哩,姑奶奶就差那几分,要上得几千块咧,恁姑奶奶上不 起呀!那帮经过培训的高中生,后来都提了薪提了职,有的还派去了外地下属公司 任职。顺英心里那个烦呀,就一路想下去,当初要上了高中,未必到这打工了,即 便打工有个高中文凭也不会学不成电脑了,学成了电脑也许会被派往外地,派往外 地说不准眼界宽了,会碰到中意的男朋友,就不会回来开这劳什子理发店了,不开 这理发店就不受郑运动那龟孙窝囊气了。 顺英记得有本杂志上说,人一辈子就三步棋,上学,就业,婚姻。上学决定着 就业,就业很大程度上也决定着婚姻。上学和就业就不说了,眼下只剩下了婚姻。 一股脑儿的事乱糟糟的,顺英心里挺堵,不知道该埋怨谁。觉得光跟弟弟怄气也没 那必要,就缓缓口气问男方哪圪的,高中毕业不毕业,说完打发弟弟走了。顺英看 见弟弟掀帘子出去时手臂上的文青,正想冲着弟弟的背影啐口痰,保振一掀帘子进 来了。 保振站在顺英身后抽了支烟,看顺英拿着吹风机呼呼呼地给女顾客吹风,觉得 有话不方便当着生人面问,就拿起本破杂志犹犹豫豫着在当门的双人长条椅上坐下 来等。忽然屋里光线一暗又一亮,皮条门帘子闪开,一个下巴蓄着撮山羊胡子的瘦 脸老头探进身来,左右看看,问:“是这圪……配……种啵?”保振正想替顺英回 话,只见顺英停下手里的吹风机,瞪大眼睛看着老头:“恁说……啥?”无疑顺英 已听明白了老头的问话,好像还不大相信。“俺是问……”干瘦的老头像棵风中的 枯玉米棵子,左右挪摆,用腿挡着要拱进屋来的两只本地山羊,滑动着喉结,“这 儿……配不配……”顺英“嗷”一声掼下吹风机,双手捧住脸蹲下了身子,号啕大 哭起来,指缝里冲老汉直吼:“你滚!你滚———!回家跟恁娘配去跟您媳妇配去 ……呜呜呜……”单椅上的女顾客站起了身子,老汉尴尬地点着脑袋,欲退又止的 样子。事情一霎间让人猝不及防,空气凝固了一般。保振醒怔过来,赶紧过去劝阻 老汉,“哎呀哎呀,老先生,您不看这是理发店么,您走错地方了,这外面的招牌 上不写着‘英子美容美发中心’嘛。”一边说着一边将老汉推到了门外。老汉好像 也动了气,从尖削削的鼻子看出可能还是个回民,山羊胡子抖抖地撅起来:“俺、 俺、俺一个庄稼人,俺又、俺又不识字,俺哪、哪知道这是啥子、理发店,都说蹦 (配)羊的、从新十字路口往北、百八十米……俺就找来了……你你,你……这这 这……唉……”保振一边抚着老汉的胸口,一边劝慰老汉别生气。抬眼一看愣了: 其实悬挂在门楣上的招牌字迹已模糊不清,不知是风吹日晒雨淋还是压根儿就是块 旧的,刚能辨出上面的画像和淡红的“英子美容美发中心”几个字迹,两侧门框上 的红对联也褪了色,那上面的字迹倒还清晰:虽是末梢技艺,却是顶上功夫。门楣 上的横批上写:十拿九稳。看集会上的一些人围近来看热闹,保振就挥着手说去去 去,都忙去吧都忙去吧,这没啥没啥,这有啥看哩?集会上有认得司法所长保振的, 听他说陆续散去了。劝慰走老汉牵着他的两只山羊去了对门郑运动家,保振恍然领 悟到顺英说的骚扰她、伤人尊严的事是怎么回事了。到店里向顺英核实了情况,见 顺英颤耸着身子嗯唔点头应了,保振转身去了郑运动家。 保振看着郑运动说,你说咋办吧郑运动,刚才对门的事你没看见也该听说了。 保振进去时郑运动正跟刚才那老头说话。郑运动一脸痞笑。郑运动一摊手说咋 办,我也不知道咋办,你说吧梁所长,你说咋办咱咋办……郑运动说,你也都看见 了,这可不关俺姓郑的事。保振说,你还说不关你姓郑的事?不关你姓郑的事人家 姑娘生意咋不做了!人这老先生咋弄一肚子气……郑运动斜一眼老头,目光软下来。 那跟我也没直接关系,我也不是故意的,谁有那心谁是王八羔子!保振怔住了。保 振容易相信人赌咒,咒赌得越深越真表情越狠,越容易让保振相信。看他那神情, 想这货说的也可能是真的。不管你真的假的吧,总得有个解决法子是吧,可一时自 己又没啥好主意。保振有点愣怔,手心里还出了点汗。不经意间瞥见羊圈墙上的 “来客须知”,就灵激一动说,你在三里五村屋墙上哪儿刷的广告词你都改过来, 写上联系人你郑运动的名字……郑运动一听,揣出一副哭相说,哎呀呀梁所长你不 知道啊梁所长,那都是俺花钱请小学的老师刷上去的呀,好几百块呢,盖楼买羊俺 贷的款还没还一半哪,驴打滚呀,利滚利呀,这羊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呀,哎呀呀。 保振知道这货又泛起了赖劲,就唬起脸说,你不改,你不改是吧,闹出了人命你吃 不了兜着走,看谁吃亏。一句话把郑运动戳在了那儿。保振觉得时间不早了,还有 另两个村的两桩纠纷等着他去调解,就想先走人,等想出个好法子再来找他,反正 今儿个已把事情摸清了眉目。临走,保振忽然想激一激他,走到楼下过道里踅回身 来,从屁股兜里摸索出一张大面额的票子说,要不,这一百块钱我先给你———垫 上? …… 这个法子保振调解村民纠纷时用过几回,挺灵。想着跟自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人真穷假穷吧,他闹纠纷的都不会接,激一激事情反而能快一点解决或找出眉目。 只见那货嘻开着嘴巴说着“值当哩啊,值当哩啊”,伸手正挡着,两指一挟却 扯了过去。 保振心里一咯噔:靠,真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