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诗歌,我进入了想入非非的情感;因为诗歌,我的情感又被异化了。诗歌 到底给人生带来了什么? 夜里下了雪,天没亮就停了。我骑上摩托,从小镇到我任教的村上去,一路上 没看到多少积雪。小学校下面那棵老松树,倒是大老远就望见它一头雪白。 离春季开学还有些日子,老实说,我是被老婆气出家门的。我的老婆是镇上的 广播员,说话还算好听,但她骂我时的叫声就像雪天里的青蛙一样。我们在小镇上 有两间房子,但我们还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我或许会带着孩子出门,雪再少, 收拢来做一个雪娃娃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只有骑上摩托出出气。摩托会出气,突突 突的。 我本来想让自己冷一冷就回去,却一口气跑到学校来了。结婚几年了,我骑着 摩托在公路上来来去去,还从来没有在中途掉过头。刚才一辆客车走在前面,我一 轰油门超过去,要给它带路似的。公路在去年夏天铺上了沥青,但我的摩托不能像 客车一样,沿着这条阔气的公路一直开到城里去。到了老松树跟前,摩托冲上一道 斜坡,在学校操场光溜溜的旗杆下面熄了火。 老松树在公路边上,我在那儿看见了韩雪梅,她在下面的小路上不停地挥舞着 一条红色围巾。她不是在招呼我,而是在招呼我身后的客车。客车已经塞满了春节 过后外出的人,对韩雪梅这样的漂亮姑娘也顾不上了。 天气不算太冷,我站在操场边上,望了望山顶,又望了望山下的深沟。客车已 经翻过了山垭口,但韩雪梅还没有走到老松树下面来,大概在躲我。老松树是这座 山的风水树,当年把学校修在这山腰,据说就是冲着这一把遮风挡雨的巨伞。我从 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到这里来教书的时候,在夜里经过老松树时会加快脚步,真怕它 突然咳嗽一声。后来,它却给我壮胆了。老松树下有一块平地,卧着几个大石头, 就像这山上的一个小公园,从沟里上来的小路又在树脚与公路会合,所以那儿白天 总是有人,到了夜里那些人好像还在那儿,学校里就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再害 怕了。事实上,老松树是一个车站,山上和沟里的人都到这儿来搭车,老松树那长 长的枝丫就像一直在招手,我每天都能在教室里听见客车的声音,停下来,不等学 生认会一个生字,又开走了。 韩雪梅终于走到老松树下来了。她没有向我这边望一望,而是望着老松树上的 雪,好像那是一群白色的鸟。我退到操场里,然后向我的小屋走去。小屋在校舍后 面,进进出出都要通过一间教室。过了一个年,教室和小屋的门锁好像都有点生锈 了。 小屋依然一股旧年的味儿。我打开窗,从小镇方向爬上来的公路差不多一半盘 在窗里,却看不见老松树。雪要是还在下,这山腰里的房屋、树和石头上就不会只 有那么一点白,窗下的麦地也不会只像盖上了一层霜。过了年,一切还是老样子, 山依然朝小镇那边矮下去,公路依然从小镇那边爬上来。前几年,我还在写诗的时 候,我眼里的公路是向下走的,因为客车会把诗的消息带到山下小镇上的邮政所。 后来,这条公路在我眼里就只往上走了,在县城接上铁路,铁路继续往上走。一辆 客车爬上来,我往往会停了备课或批改作业望一望窗外,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坐在 车里的人,好像他们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来学校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在这小屋里呆多久。木柴和焦煤都 是现成的,我把火炉生起来。过去每天只有一班客车,现在有三四班,但我知道下 一班客车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韩雪梅是我教过的学生,她大概会到这小屋里来, 我好像是专门来陪她等车的。我提上铁壶,向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水井走去。我灌了 大半壶井水,我只看得见老松树的上半身。我向小镇那边望了望,老婆要是发现了 我是揣着五百元钱出门的,说不定会一路追过来。我们一大早就是为钱吵架的。她 一五一十计算出来了,我回家过年时给父亲拿了两百元钱,而不是她规定的一百元。 我提着铁壶回到小屋,迎客的炉火已经蹿起来,客人却没有来。韩雪梅大概并 没有看见我。我把铁壶坐到火炉上,看见一辆货车爬上来。货车在老松树那儿显然 没有停,但鸣了一声喇叭。 一会儿,水烧开了,我没有把开水灌进水瓶里去,我想让水汽赶一赶屋里的味 儿。屋里没有电视,更没有音响什么的,这会儿,蒸汽冲撞铁壶盖儿的声音就是我 的音乐。我扫了地,地有一点潮湿。土墙也有一点潮湿,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就像 一年遭一次洪灾似的,有的河流好像已经改道了。地图上方是木头三角架支撑的一 块木板,木板上码着一摞诗歌刊物。我拿了几本刊物放在办公桌上,就像在准备给 我的学生韩雪梅上诗歌课。这些都是旧刊物,面上那一本落了厚厚一层灰,我抖了 好一阵也没抖干净,不知怎么就把这本刊物在火炉上点燃了。我想起老婆平时讥笑 我写诗的那些话,这就像是在给那些话烧纸。屋里弥漫着诗歌死亡的气息,把清香 的煤烟气污染了。 这些刊物都是客车一本一本捎到邮政所的,但没有哪一本上有我的诗。我的诗 不过是拆零的作文本上的一些钢笔字。韩雪梅的嫂子黄青有一首小诗发表在刊物上, 那本刊物和我的诗一起躺在抽屉里。 村里恐怕有不少人看出来了,我和黄青之间有一点什么。老婆也一直怀疑我不 想调回镇上的中心小学,一定是在村上有一个相好,她甚至半夜里来查过一次岗。 她要是每天放了晚学就来,说不定哪一回就碰上黄青了。从前黄青来借书还书,都 是放晚学了来,天黑了走,所以她总是带着小手电筒。我订了两种诗歌月刊,差前 错后地从邮政所取回来,她差前错后地来借阅,每种刊物借一次还一次,一月下来 就是四次,就是说她差不多每周来一次。黄青很年轻,也很迷人,她过门不久男人 就外出打工了,就是说,一个花一样的小媳妇被孤单单丢在山沟里了,丢在黑夜里 了。韩雪梅已经上初中,黄青是从小姑嘴里知道我这儿有诗的。我经常给学生读现 代诗,我甚至给学生读我自己写的诗。黄青不喜欢农活而喜欢诗,这在乡下自然会 招来非议,何况她那样从老松树下来来去去,在我的小屋进进出出,就连老实巴交 的钱老师都话中有话了。黄青显然对我是有意的,老实说,我也喜欢她,但她是韩 雪梅的嫂子,而韩雪梅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也认识韩雪梅的哥哥韩雪松,一个好 小伙子。黄青来了,并不是拿上刊物就走,我们总是坐下来说话。我和她谈诗,有 时也谈点别的,但主要是谈诗,又像是在谈恋爱。一天晚上,她说她读高中时非常 喜欢她的语文老师,她要不是被那老师分了心就考上大学了。我开了一个玩笑,说 我教的是小学,不是高中。她小声说,我愿意做你的小学生。我假装不懂,赶紧把 话题引到写诗上去,凑巧的是突然停电了。我摸不到火柴,她却不摁亮她的小手电 筒。我并没有胡乱摸过去,刚划燃火柴点亮油灯,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她 下次来的时候,新刊物也来了,她的那首诗就发表在那一期刊物上面。我拿到刊物 后没注意,是她翻开指给我看的,难为情的样子就像撩开衣裳让我看她身上的一粒 小痣。我当时被羞着了,又像被捉弄了。她从没有给我看过她写的诗,竟然抢在我 前面不声不响发表了,而我还给她充老师呢。她仿佛做错了事,天没黑就走了,也 没拿走那本刊物。那天夜里,我不停地读她那首只有十四行的诗,每个火辣辣的句 子仿佛都是写给我的。第二天,我盼着她来拿那本刊物,却听到了她的男人韩雪松 在外地受重伤的消息。过了一阵子,韩雪松回来了,是在老松树下面被人从车上抬 下来的,那会儿刚好下课,学生全都涌到操场边上去看。我当时站在学生后面,钱 老师对我摇摇头说红颜薄命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没看见黄青。她的诗刚发 表男人就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就像是让诗害的。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却像做 了亏心事似的不好向人打听。不过还是知道了,韩雪松被老乡介绍到一个煤矿,没 想到第一天去上工就一步踩虚掉进了一口深井。老板那几天不在矿上,老乡让韩雪 松先偷偷干两天活等老板回来再说,就是说矿上对这起事故不负任何责任。那一阵 子,我盼望着和黄青见一面,但我没有勇气让学生带口信叫她来一趟。很快地,黄 青离开山沟,外出打工去了。是的,诗养活不了一个残废男人,也养活不了她自己。 后来,我在邮政所里看到了她的稿费汇款单,可怜得像一个恶毒的玩笑。接下来, 她在外面挣的钱一笔一笔寄回来了,我在邮政所里也看到过那汇款单。她在外省的 一座小城,我在地图上仔细查找过,在海边。汇款单一张一张飞回来,但两年过去 了,听说她只回来过一次。老松树下面的人经常拿她做话题,说什么的都有,都是 很难听的,就连钱老师都相信了她在外面出卖肉体,直感叹红颜薄命啊。我知道, 她就是回来了,她就是在老松树下面下车,她也不会走上一道斜坡来看看我。诗歌 刊物上面再也没出现过她的名字。我也不再写诗了,也就不再订什么刊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