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屋里的温度一直没升起来,我关上半扇窗。我把地上的纸灰扫掉,就像在销毁 什么罪证。我听见客人来了,连忙走出小屋。 韩雪梅已经进了教室,红色围巾有点晃眼。这就是她读小学的教室。她把一只 胀鼓鼓的人造革包放在后排的课桌上,叫了一声:“马老师。” “你要出远门吗?” “离开学还早啊!补课吗?”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我听见摩托冲下山去的声音。 她又问:“下一班客车什么时候来?” “没准。”我说,“客车开上来,里面屋里看得见,误不了。” 她站着,望着黑板上的数学题。她突然说:“多简单啊!” 一股冷风灌进我的脖子,我看一眼缺了一块玻璃的窗户,没有看黑板。这些年 我一直给学生讲解着这样简单的题,我没有能耐让它们复杂起来。她今年高中毕业, 也没有能耐考上大学。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说错话了,接着说:“生活,要是像数 学题一样简单就好了。” 她这还是一副学生腔。我不知该给她的话打一个“√”,还是一个“×”。我 说:“屋里有火呢。” 她低头看着后排的板凳,看样子想坐下来。 我转身回到小屋。炉火燃得很旺,我真不该把火生起来。我应该一直让摩托出 气。我把两条胳膊架在火炉上空,望着窗外。韩雪梅知道,从这扇窗看得见客车。 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而我差不多还是一个小伙子,大概不应该邀请她进屋。她 小学毕业后常来看我,后来不再来了,大概听到了我和她嫂子的什么传闻。 窗外好像有一片飘落的雪花,一晃不见了。雪大概又要下起来了。 韩雪梅还是进屋来了,拽着那只胀鼓鼓的包。她戴着毛线手套,不过手指都露 一截在外面。我记得她读小学时就喜欢戴这种半截手套,她的手一到冬天就会冻得 肿胀起来。我把藤椅挪到自己身边,叫她坐床。我知道怎样小心地坐着,破藤椅才 不会立即散架。她把包丢到床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掸了掸床单上的灰尘。她读小学 时进了这小屋总要为我做点什么,扫地,擦灰,把刊物码整齐。尽管她是班上最好 看的女生,但我也没有想到她会出落成这样的好身材好模样。她在床边坐下来,望 着窗外。窗外的砖房是一点一点变过来的,她却是一下子变过来的。 “床有点脏。”我说,“等开学了,再换洗。” 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红晕。她又不会上床睡觉。我也说错话了。 “喝水吗?”我问。 她摇摇头:“今天给我补什么?” “什么?” 她瞟一眼办公桌上的刊物,说:“给我开小灶,补课啊!” “我那点知识……” 我没有说下去,多简单啊什么的。她掉头看墙上的地图,还有那一摞刊物。她 好像一直没有正眼看我。她的语气,她的表情,都不像是我教过的学生。我不知道 她会说出什么来。 “什么也没变。”她说,“就那刊物多了。” “还认识这藤椅吗?”我拍拍藤椅,把她的目光吸引过来。“它变了,快要散 架了。” “买新的啊!” “学校就要撤了,再凑合着坐几个月,就丢了。” 她也知道了,这小学校今年秋季就要关门了。过去是建修学校经费有问题,现 在是招生成了问题。乡下孩子渐渐少了,一部分又跟着打工的父母去了外地读书, 村上的学校开始合并,这所学校已经被打了一个“×”。她连问了两次钱老师,并 不关心我下一步会去哪儿教书。她摘掉围巾,我就发现她身上的红色毛衣是黄青穿 过的,尽管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羽绒服,但我还是从毛衣的领口上认出来了。我低头 看一眼她的皮鞋,这样时髦的高跟皮鞋小镇上是买不到的,大概是黄青从海边寄回 来的。黄青过去穿一双普通的平底皮鞋,显然只是来我这儿才穿。黄青在冬天不戴 手套,农家媳妇成天戴着手套也是要惹闲话的。黄青的手能写出诗来,却没给我留 下什么印象,想必农活会让那手有一点粗糙。我看一眼韩雪梅戴着手套的手,她毕 业半年了还没做过农活似的。我想我连黄青的手都没有摸一摸,却惹出了风言风语, 真是窝囊透了。